严锦堂走进知事公署的“清慎勤”大堂,见里面早已坐了许多财东,一个个不是长吁短叹,就是泪流满面。严老爷这才知道,来对覃光第诉苦的,已不是一个王矮塔子。财东们除一副不堪忍受的大苦大难的神情外,眼睛里还分明蕴藏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怒火。知事大人坐在案牍后面,同样一副哭丧脸。半晌,严锦堂才听见自己的知事女婿打破了沉默说:“各位父老,覃某知道你们受委屈了!可覃某确实无能为力呀!又道是,客走旺家门,人家可是为我们剿匪而来的,诸位就再委屈些日子吧……”
话没说完,下面的绅士就纷纷叫了起来,说;“老爷,不行呀!”“老爷,我们实在没法再忍受下去了呀!”
覃光第用很同情的目光看着这些平时衣冠楚楚、作威作福的绅士老爷们,忍不住在心里发笑。等这些老爷们说完,他才象玩猴儿似的,不慌不忙地批评起老爷们来:“我说你们是怎么的了?诸位不都是饱读诗书、知情达理之人吗,怎么连将于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也不懂了?匪患不除,天无宁日,诸位忍受一时之委屈,换来日后太平盛世,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绅士们不知知事大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又一齐委屈地叫道:“大人,这些人与强盗无异呀!”“老爷,你为我们作作主吧,你可是万民之父母呀!”说着,见严锦堂一旁没有吭声,又病急乱投医地把目光转向了严锦堂,央求地说:“严兄,严老爷,你给说说吧!”
严锦堂闭了一会儿眼,这才走到覃光第面前,公事公办地拱了拱手,说;“大人,大家说得对,这伙人滋扰百姓,和强盗实是出于一辙,身为父母官,你就替大家拿个主意吧!”说完,他看了覃光第一眼,因为覃光第位置比他高,他的眼睛几乎翻到了额头上。
覃光第听了,为难地叹息了一声,把头仰靠在了椅背上。绅士们立即安静下来。半晌,覃光第才抬起头,缓缓地说:“好吧!覃某既为民之父母,上报国家,下安黎民,也是卑职的应尽之责。既然诸位如此寄厚望于我,覃某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绅士老爷们立即象见到了救星一般,纷纷抱拳感激涕零地高叫起来:“老爷,真是民之父母呀!”“老爷之恩重于泰山呀!”“大人,受我们一拜吧!”说着,这些平时只接受别人跪拜的人,果真“哗哗”地朝覃光第跪下磕起头来。
覃光第见了,有点受宠若惊忙对大家说:“诸位老爷起来吧,覃某这就去找陈团长商量!诸位稍候,覃某即刻就回。”说完,就果然出门,带了师爷和一个差役,往严府陈达三的团部去了。
其实,覃光第和陈达三也没什么好商量的,覃光第知道从这些老爷口袋里掏出钱来,已没什么问题了。覃光第想的是如何从陈达三口里,也掏出一点吃食来。他不能眼睁睁看着20万块白花花的银元,一个子儿不留地全滚进陈达三肥猪样的肚皮里。覃光第以为陈达三好歹会给他留点。围山打猎,见者有份,这样才够朋友嘛!可是,陈达三不但没让覃光第半个子儿,还在20万基础上,加了5万,说是弟兄们这段日子的委屈费。覃光第听了,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两人僵持了半天,陈达三才说:“好吧,看在知事老弟的面子上,卑职体恤你的百姓刚遭土匪劫掠之苦,不再加一分钱,就20万吧!不过,要是少了半个子儿,贻误了军机,我可是不客气的!”说着,把腰间的枪盒拍得“叭叭”响。
覃光第只得忿忿地离开了。
回到知事公署,那些望眼欲穿的绅士老爷们,就一齐围了上来。覃光第也不说话,只吊着眼角,满脸挤出欲哭的痛苦神色,回案牍后坐下了,绅士老爷们又惶惶不安地退到一边。过了一阵,覃光第眼角真的挂上了几颗泪珠,看了看众人,双手抱拳,请罪般对大家说开了:“各、各位老爷,覃某愧对父老乡亲了……”说着,“呼”地一声,又甩下一道鼻涕一串泪珠来。
绅士老爷们见了,不知怎么回事,面面相觑了一阵,才又紧张地说了起来:“大人,怎么了?”“大人,有什么你就说吧,我们知道大人爱民如子!”
覃光第又长长抽搐一声,好似一口气给堵在喉管里了一样。半晌,才抹掉眼泪,对众人说:“诸位,覃某也没办法呀!团长大人要诸位拥戴政府军队剿灭匪患,给筹集50万军饷……”
话没完,绅士老爷们立即象被马蜂蜇了一般,纷纷跳起来大叫:“什么?”“天啦……”
覃光第忙挥挥手,让众人先不要惊喊,说:“覃某好说歹说,就差没对团长大人磕头了!团长大人也体恤民情,最后才减到30万,说是再少一个子儿,就以贻误剿匪之罪,军法处死!”
老爷们听完,沉默了一会,突然一齐“呜呜”地哭了起来。顿时,皇帝佬儿亲自题写匾名的官府大堂里,就仿佛正在办丧事一般。有两个家财不厚,不久前又遭“摇天动”勒索去一笔巨款的小财主,哭着哭着就昏了过去。覃光第忙叫人给他俩刮了痧,两个小财主才醒了过来。等这班老爷们哭声小了以后,覃光第才说:“各位老爷不要悲伤了吧!覃某何尝不是一样痛心疾首?可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得一时之气,免受百日之灾呀!团长大人说了,谁愿意主动缴纳军饷,他的弟兄就马上从他家里撤出去!谁不愿意交,他的弟兄们仍得在这家里做客,日后怠慢了他的弟兄,一律军法处治!覃某知道各位有难处,也不勉强大家,各位老爷都是明白人,大家想想吧!”
老爷们果然低下头,沉思起来。
过了一会,终于有一个声音,在人群上低低地响了起来:“交吧!把这些瘟神早点送走,也好早点落过眼净心净!”
接着,更多的声音也“嗡嗡”地在大堂里萦回开了:“是呀,长痛不如短痛,交吧!”“这下可没法活了!”“卖儿卖女也交吧!”“卖了也比让这些畜牲糟蹋了强!”
覃光第有些得意起来。他知道这些老爷们还不至于走到卖儿卖女的地步,不过这一刀确实宰得够狠。。可是他没露出张狂的表情,仍皱了眉头对这班老爷们说:“各位说得对,我们都是老爷家,怎能容忍这些‘光腚兵’的胡来?各位既然愿意破财免灾,覃某就立即令人按诸住田亩财产,将款项算到诸位头上。诸位老爷就回去筹集款子吧!”
老爷们听了,又停了一会,才迈着沉重的步子,无可奈何地离开了知事公署。
第二天,就有老爷提了银元来交。覃光第正准备叫师爷和一个庶务员去收钱,没想到陈达三却带了他的军需官和两个营长走了过来。陈达三把师爷和庶务员推到了一边,才回头对覃光第拱了拱手,说:“知事大人辛苦了,这收银一事,就不劳驾老爷你了!”
覃光第愣住了,张着嘴半天嚅嗫出一个字:“这、这……”
陈达三一挥手,大声说:“军饷大事,卑职岂敢放任自流!”说着,从庶务员手里拿过交钱的花名册,交给了身后的军需官。
军需官接过花名册,转过身,把一条腿翘在了椅子上,对着交款的老爷们说:“大家听着,谁把军饷交给了地方公署,本部官兵概不认账!”
这么一说,那些提着钱的老爷们,就纷纷站到了陈达三等人身边。
事后,陈达三才对覃光第说:“知事大人深明剿匪之大义,为卑职多筹军饷,卑职深表谢意!”
覃光第气得牙根痒痒,恨不得一把掐死这胖子。
“军饷”收齐以后,陈达三果然没有食言,把他的“光腚兵”从各个财东家里撤了出来,集中到夫子庙去了。
都撤完以后,陈达三却稳坐在严府没动。严锦堂先还以为陈达三要把下面部队安顿好以后,再将团部搬过去。可又过了几天,仍然没有一点走的迹象。严锦堂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他不时拄着手杖在“光腚兵”们住的二道房前走来走去,希望出现奇迹。可是奇迹象跟他无缘一样,总是没有出现。陈达三每天照样大腹便便地仰面躺在太师椅上,让勤务兵给他捶着肌肉,一副无比惬意的神情。严锦堂想问却又不敢问,他实在忍不住了,就到知事公署向知事女婿讨主意。覃光第听了,也一筹莫展地说:“请神容易送神难,悔不当初呀!”
严锦堂说:“那怎么办?”又说:“我们总不能就这样下去吧?”
覃光第又叹了一口气,告诉老丈人:“徐徐图之吧!”
原来,覃光第被陈达三白白吃掉自己加码的10万块银元之后,心中不甘,派老师爷回C城向老“总兵”讨主意。谁知老“总兵”却带回口信说:“我也没办法呀!”老“总兵”告诉自己的知事儿子,陈达三原来不是杨主席杨大人的嫡系,杨主席本想借“摇天动”这股土匪的力量,让他们互相残杀,自己坐收渔人之利,没想到却让这龟孙子白白拣了一个便宜。不过老“总兵”又告诫宝贝儿子,让他不要着急,徐徐图之。此时,覃光第就把这句安慰的话,转赠给了老丈人。
严锦堂从知事女婿那儿没讨到主意,回家后,他让管家吩咐厨房,特地办了一桌酒席。中午,他把陈达三和他的两个卫兵以及警卫排的头儿,都请到了席上。酒至半酣,严锦堂才站起来,举了杯说:“各位在团长大人带领下,安民有功,今众位弟兄和团长大人就要离开敝府,老夫略备薄酒,为团长大人和各位送行!招待不周,实在有愧,请……”
话没说完,陈达三重重地放下酒杯,看着严锦堂不高兴地说:“谁说我们要走?”
严锦堂脸上的皱纹一下僵住了,举着酒杯的手半天放不下来。不过,他还是很快回过了神,因为他今天毕竟是有备而来。他迎住陈达三的目光,也用了几分不客气的口吻说:“老夫倒是没听见兄弟们说走的话。不过老夫以为,自古以来,士与帅都密不可分!今大人的部队都集中到了夫子庙,团长大人又岂有不走之理?”说完,定定地看着陈达三。
他以为陈达三会被这番话问住,没想到陈达三却“嗬嗬”笑了起来,说:“卑职倒真要感激严老太爷操心了!”说完,忽地正了颜色,说:“卑职是不是和手下弟兄住在一起,这是军机大事,严老太爷不得多说!”
严锦堂马上哑了,端着酒杯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
陈达三见了,又得意洋洋地笑了一下,用了叽讽嘲笑却暗含机锋的口吻说:“严老太爷该不是在对卑职下逐客令吧!”
严锦堂的脸刷地白了,额头上也开始冒起细密的汗珠来。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老、老夫岂、岂敢……”
陈达三目光更锐利地落到严锦堂脸上,又紧接着问:“那为什么,嗯?是不是嫌卑职和弟兄们给严老太爷添了吃口?”
严锦堂慢慢回过了神,他决定不再退让了,于是顺着陈达三的话,苦起了脸说:“团长大人英明,老夫家资微薄,确实力不能支呀!”
陈达三听了,没有让严锦堂欣赏他的士兵演练,而是看了看桌上,作出了一副深有同感的样子,说:“是呀,卑职确实让严老太爷破费了!来人呀——”
随着喊声,立即从院里跑进来一队士兵,“啪”地在严锦堂和陈达三面前立住了。
陈达三看了看士兵,命令说:“去,到大街上抓几十只鸡,拉两条肥猪回来,就说赔严老太爷损失。
“是!”士兵们答应了一声,要走。
严锦堂耳朵里“嗡”地一声,头脑里仿佛敲响了一面大锣。他忍住太阳穴的悸动,在心里大叫起来:“天啦,这不是要我严锦堂成为众矢之的吗?”想着,急忙扑过去拦住了往外走的士兵,哭丧地说:“这可使不得呀!团长大人,你就饶了老夫吧……”
陈达三说:“严老太爷不怕破费了?”
严锦堂说:“老夫该死,大人就权当老夫没说那话吧!”
陈达三又“嗬嗬”大笑起来,下巴和颈项上层层叠叠的肌肉,随着“嗬嗬”的笑声一圈儿一圈儿地不断颤动。笑声中,严锦堂却蜡黄着面孔,张着嘴,目光空洞地四下张望着,好象在寻求神灵的保护一般。
然而,他不但没寻到什么庇护,连周围塾悉的景物,在他呆滞、昏花的目光下,都变成了狰狞的怪物,在他面前疯狂地舞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