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了一看,才知道有人死了。她不觉头皮一阵发炸。人们都在伤心地抹眼泪,谁也没发现她。菊花的心被中间妇人的哭声弄得心里难受,也想掉眼泪。
她不知这家人死了谁,想过去看看。站了一会,菊花终于忍不住好奇心,走了进去。人群中的一张篾席上,躺着的竟是大翠的尸体。
菊花一见,顿时怔住了。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摇了摇头,再次看去——是大翠无疑。
菊花忽然鼻头一酸,泪水“哗哗”掉了下来。她看了看身旁的人,没有人认识她,她也不认识别人。她猜想中间哭得死去活来的一个老妇人和一群小姑娘,一定是大翠的母亲和她的妹妹们了。她想扑过去,抱住大翠的尸体哭一场,可又不愿人们认出她。她默默淌了一会泪后,才忍不住向身边一个老大娘问开了:“老大娘,这姑娘是怎么回事呀?”
老大娘一边抹眼泪,一边叹息着说:“遭孽呀,好好的姑娘去兰府做丫头,今早上被兰府的人抬回来,说是什么投河自尽,浑身水淋淋的……”
菊花听了,又是一惊,再问:“为什么事要投河自尽呀?”
老大娘说:“谁知道呀?他们把死人放下就走了,什么也没说。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要去寻死呀?”
菊花眼前马上浮现出了大翠那副常常挂在脸上的痛苦、忧郁、悲伤的神情,想起那天她爹来看她,她见大翠悲痛的样子,追问她为什么时,大翠不答,却跑进屋里去痛哭。是的,她也不知道大翠心里有什么痛苦,但她确信,她内心肯定隐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究竟是什么,菊花想自己永远没法知道的。她。心里又升起一个疑团,决心回去向老爷问个明白,她又默默看了大翠一眼,这才发现大翠的脸比过去瘦削多了,而肚子微微隆起,菊花只以为是她喝多了水的缘故。她看了一阵,也忘记了讨水喝和讨饭吃,又悄悄离开了人群,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说:“大翠妹子,你怎么就这样想不开呢?怎么就寻死呢?”一边想,一边又掉下了眼泪。
太阳下山的时候,菊花终于回到了兰府。当她远远地看见兰府朝门时一酸,仿佛受尽干辛万苦回到家里的游子,两串滚烫的热泪就“哗哗”地滚落下来。她抹了一把泪水,拿下手一看,却发觉满手泥尘。她又看了看身上,完全是一个叫花子模样。她想,就这样回去见老爷吗?老爷看见,该会有多恶心?可不这样回去,又能怎样回去?最后,她只好走到一个水坑旁,蹲下身,撩起坑里冰凉的水擦了擦,又用手指理了理蓬乱的头发,鼓起勇气走进了朝门,又跑进了后园。
到了园子里,菊花才真正松了一口气,感到回家了。冬天的园子,已是十分的凋零。荷塘里的藕荷早已败了,水面上只漂着几片残败的枯叶;葡萄架只剩下瘦骨磷的枝条,在夕阳下微微发紫,像是被严冬冻红了一般。所有花台上的花草,也都蛰伏下来了,只剩下黄中带黑的一层泥土,连假山、楼阁都似乎比夏天瘦了许多。可在菊花眼里,园子里的一切,都更比过去亲切多了,她真想过去搂着那些亭柱、那些树木痛哭一场,把自己这三十天的思念统统哭出来。可她还是强忍住了泪水,只紧紧咬住嘴唇,一边往前面走,一边亲切地打量着园子里的变化。
园子里寂静得仿佛没人一般。菊花知道,在这么寒冷的天气里,老夫人和太太当然是不会出来的。那么老爷呢……想起老爷,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跳动了起来。她真想马上见到老爷,看他的伤是不是好了?是不是还和原来一样?或者是胖了,还是瘦了?她想听到他细声细气、和蔼动听的声音,想看见他亲切、温和的面孔,甚至想让他抚摸、亲吻,想躺在他的怀里,尽情地流一回泪……可是,她又知道,老爷白天一般不会呆在这园子里的,老爷有很多事要做。这也难怪,这么大一个家,这么多人吃饭,全靠老爷操心呢!她要见到老爷,只有等到晚上。她看了看日头,幸好,这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了。接着,她又想象开了:老爷看见她回来了,又会怎么样?会把她拥抱到怀里,会尽情地亲她、吻她,还会……往下想,菊花脸就红了。她想,老爷一定会的!老爷过去就是那么喜欢她,把她含在嘴里怕融化了,捏在手里怕飞了,亲热、缠绵得没个够。何况,她一连救了他两次命。不,是三次!她曾经三次救过他!特别是在九层寨上,为了救他,她还搭进了么七爷的命,让么七爷做了冤死鬼。要不是她,老爷也早成了冉龙贵他们的刀下鬼了。老爷都是知道的,老爷是知书识礼、大仁大义之人,还能知恩不报吗……想着,菊花真好像躺在了兰洪恩怀抱里,一阵阵涌起强烈的渴望和无限的柔情。她不知不觉地来到通明间里,亲切地抚摸着亭柱,心里说:“我回来了!回来了,老爷……”抚摸一阵,她才想起该去见老夫人,然后再去看太太。她想,她们肯定也在想着自己吧!可是,菊花刚走出亭子,又迟疑地站住了。她看了看自己肮脏的衣服,心里说:“难道就这样叫花子一样去见老夫人、太太吗?不,换换衣服再去吧!反正衣服也是现成的。”这样想着,她就像过去一样,转身走进了月亮门。
当她急匆匆地推开原来属于自己的房门一看,不由得惊住了——屋子里,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
这姑娘大约也才十七、八岁,一张苹果形脸,有点胖,穿了一件天蓝色湖绉棉袄,一条滚边棉裤,一双“满鞋花”布鞋,也垂了一条大辩子。额前的刘海修得很整齐,把一张微胖的圆脸衬托得很好看,显然是经过修饰和化了薄薄的淡妆,脸庞显出了淡淡的红晕。听见门响,她倏地回过了头,接着惊愕地愣住了,片刻,眼里才闪出几分惶恐和不解的光来,像打量天外来客一样看着菊花。
菊花嚅动了一下嘴唇;没发出声音。
姑娘也嚅动了一下嘴唇,目光的惊诧和不安不亚于菊花。
半天,菊花才轻轻问了一句:“你,你是准?”
姑娘张了张嘴,又后退了一步,坐在了床.上。又过了一会,才反问了一句:“你是谁?”
菊花似乎有些生气了,稍稍提高了声音说:“我问你呢?”
姑娘这才说:“我叫桂花,是不久前来服侍老夫人的丫头。”
“什么?”菊花几乎叫了起来,两眼盯着这个叫桂花的姑娘。她看见这个姑娘虽然穿上了兰府厚厚的冬装,可仍然掩饰不住那丰腴、健康的身子。
叫桂花的姑娘见菊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先前淡淡的红晕变成了火烧云。她抬头看了菊花一眼,手指摆弄着辫梢问:“你是谁?怎么到这里来了?”
菊花说:“你别管我是谁,我过去住在这里!我倒要问你怎么住到这里了?”
姑娘说:“我从来没见过你,怎么知道你住在哪里?是老爷、老夫人、太太叫我住这里的。”
菊花心里突然窜起一股火气,她想发气,却不知为什么。半晌,她冲到衣橱边,一把拉开了衣橱门。姑娘也一下冲了过去,护住了衣橱门,问:“你要干什么?”
菊花愤愤地推了姑娘一把,说:“你别管,我找我的衣眼。”
姑娘说:“这些衣服都是送给我的,你有什么衣服?”
菊花一下傻眼了,这些衣服都是老夫人和太太给自己的呀,怎么会成了她的了呢?可是又一想,也许老夫人、老爷和太太以为她回不来了,把这些衣服重新送了人,也不奇怪。于是,就放轻了语气对叫桂花的姑娘说:“是你的也没关系,我先借一件换换。”说着,就找了一件丝棉旗袍,换下了身上的脏衣服。又找了一条扎腰棉裤,换下了被荆棘挂破的裤子。然后,菊花站到镜子前照了照,这才发觉自己像个人样了。
换完了衣服,菊花才想起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包袱。她又去翻,却没找着。
她回过头,像审视贼一样,看着桂花姑娘问:“我的包袱呢?”
桂花姑娘不明白地问:“什么包袱?我没见过。”
菊花不相信地说:“没见过?它能飞了?”说着,又上下翻找一遍。她突然听见从她抖动的衣服里“咚咚”地掉下了一件东西。她一看,顿时瞪大了眼睛——是老爷送她的那对翡翠手镯。她急忙放下衣服,拿起那对手镯,细细地抚摸起来。
叫桂花的姑娘见了,先是红了一阵脸,像是被人窥破什么秘密似的,接着生气地扑过去,抢起菊花手里的东西来。一边抢,一边说:“放下,这是我的……”
菊花急忙将手镯护在胸前,犹如护住一件宝贝,不相信地看着桂花姑娘问:“什么?你说什么是你的?”
桂花姑娘脸更红了,回答说:“你怀里的手镯是我的。”
菊花瞪大了双眼,说:“你别胡说!你从哪里来的?”
桂花姑娘说:“是老爷给我的。”她一时性急,脱口说出了秘密。
菊花呆了。她看了桂花半晌,突然大叫起来:“不!不!你骗人!这是我的!明明是你偷了我的包袱,偷了我的东西……”
说着,她一把抓住了桂花姑娘,大叫着:“快还我的东西。”
桂花姑娘害怕了,突然“嘤嘤”哭了起来,过了一会,才努力挣脱了菊花的手,委屈地说:“你是什么人?在这儿欺负我?我没看见什么包袱?我去告诉老夫人,告诉太太……”说着,就噙着眼泪跑下楼去了。
菊花见了,不但不害怕,反而觉得自己也委屈,心里说:“你去叫吧,我正要见老夫人、太太呢!看她们怎么说吧!”
不一时,楼梯上就响起了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菊花知道是老夫人和太太来了,先前那种游子归家、久别重逢的感觉,立即涌上来压倒了刚刚生的不快。她急忙走到楼口,对正上楼的老夫人和宁氏兴奋地喊了起来:“老夫人、太太——”
她以为老夫人和太太看见她,也会同样高兴、等她们走上楼,她正想扑过去,抱住老夫人痛哭一番,却见老夫人和太太阴沉着脸,抬着头,看也没看她一眼。
菊花不觉愣住了,一时脸上僵计了怪相。
这时,老夫人斜了她一眼,说话了。声音却比外面的空气还冷:“你,还回来干什么?”
菊花嚅了嚅嘴唇,不知该怎么回答。
宁氏也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强盗把你抢去,没让你做压寨夫人吗?”
菊花听了,这才感到真正的委屈,一时想哭。她想解释,却没法开口,只强忍着泪水,颤抖地叫了一声:“老夫人,太太,我……”
她正想说点什么,那个叫桂花的姑娘却“嘤嘤”地哭了起来。宁氏见了,忙过去搂住她,像哄孩子一般,说:“别哭了,桂花,我的好妹子!别跟她一般见识,碍…”
菊花见了,心头更是一酸。这情景,多像过去她们对自己呀!她一时更说不出话了。
老夫人见了,更好像生起了气来,指着菊花忿忿地说:“你看你,像什么话?回来了,也不先来打声招呼,就争争吵吵,真没教养!还不快下去!先到大翠原先住的房里住下来吧。”
菊花听了,心一下凉了。可她还没回过神,仍在原地呆呆地站着。老夫人见菊花没动,又大喝了一声:“听见没有?快去。”
菊花这才答应一声,快快地转身去了。
到了“止足亭”旁的小屋里,菊花才慢慢回过了神。她在心里叫了起来,天啦,这是怎么回事?自己冒着危险,千辛万苦跑回来,她们怎么这样对待自己?难道,她们真相信她已做了强盗的老婆?真的做了强盗的老婆,她还会回来吗?再说,她已把身子给了老爷,为他怀过孩子,她会去做强盗的老婆吗?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呀!她该怎样去解释清楚呀?还有,以后在兰府怎么过日子呀?她们还会像以前一样待自己吗……一连串的问题盘桓在她头脑里,她真想立即扑在一个亲人怀里,把一切都问个明白。现在,她了。她的委屈、相思,一切的一切,都只能对老爷倾述呀!
到了过去吃晚饭的时间,菊花没见人来喊她吃饭。她的肚子早饿了,又觉得一阵阵寒冷袭来。又过了一阵,她才鼓起勇气,自己到厨房里打了一碗饭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