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晚上,下了初冬的第一场雪。第二天起来一看,群山一片银装素裹,分外皎洁。雪后初晴,阳光格外明亮,照在积雪上,晃得人睁不开眼。积雪消融后,大地一片酥软。朔风带着料峭的严寒,在山岭中肆虐着。菊花知道,时令已步入隆冬了。幺七爷被活埋后,菊花一下变了个人样。她不但人消瘦了,面色蜡黄了,而且话少了,眉宇间时时布满了一种忧郁、寡言的神情。这一方面,是因幺七爷的死引起的,而另一方面,一件更大的事压在了她的心头。这就是随着满月日子的到来,她和冉龙贵成亲的事会不可避免地摆在了面前。她该怎么办?菊花明白,冉龙贵冒着危险,把她抢上山来,为的就是要和她成亲。她也知道,冉龙贵心里有她,离不开她。可菊花心里,却越来越没有冉龙贵了。特别是捉住老爷和活埋了么七爷以后,菊花觉得冉龙贵已不是过去那个淳朴、善良、喜欢助人为乐而又老实巴交的冉龙贵了,而变成了一个心狠手辣,毫无人性的魔鬼。她的眼前时常浮现出兰洪恩的面孔,是那么亲切、文雅、和气,和冉龙贵这些人比起来,老爷真像一个慈眉善眼,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而冉龙贵,却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她手里为冉龙贵做着鞋子,心里却惦念着兰洪恩。她不知道兰洪恩那天晚上遇到危险没有,是不是已经安全地回到家里?也不知他身上的伤有多重,现在好了没有……她真想马上生出双翅,飞回兰府,去探望一下老爷。可她知道,她根本没法走出去,她只有在心里叫着兰洪恩的名字说:“老爷,你一定要保重自己!老爷,你今后可一定要小心呀!”现在,菊花才明白,她心里的位置已全被老爷给占满了。可是,眼前该怎样对待冉龙贵呢?菊花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她害怕满月,可时间老人却似乎并不同情她,日子一天天临近。
果然,这天中午冉龙贵送饭来,眉开眼笑地望着她,一副陶醉和幸福的样子。
菊花见了,又不知他遇上了什么开心事,就轻轻地问:“你笑什么?”
冉龙贵又故意说:“你猜。”
菊花也故意说:“总不是又把老爷捉住了?!”
冉龙贵没答话,拿起床上菊花给他做的鞋,幸福地看着。半晌,才忍不住回答菊花说:“是比捉住兰洪恩更让人高兴的事。”
菊花还是不明白:“什么喜事,说呀……”
菊花话音未落,冉龙贵放下鞋,突然一把紧紧地抱住了菊花,兴奋地说:“菊花,你忘了?还有两天你就满月了.舵把子’说了,等你一满月,就在上面棚子里给我们办喜事。我们……就要成两口子了!来,让我先亲、亲……”说着,就抱住菊花,迫不及待地亲了起来。
菊花听完,周身顿时凉透了。她怕这一天到来,可这一天还是偏偏来了。她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身子变成了一截木头。她既不躲避冉龙贵那热情似火的亲吻,也不主动迎合,完全像失去知觉了一般。过了许久,她才从木然中醒过来,推开了冉龙贵说:“不,不!你不能……娶我……”
冉龙贵一下愣了,他定定地看着菊花,没等她说完,急忙抓住她的手大声间:“菊花,你怎么了?为什么说不能娶你?”
菊花哽咽一声,忍住了眼泪。她拿不准该怎样回答。是呀,难道能对冉龙贵直说我不喜欢你了吗?不,不能这样说。可是,该怎样说呢?半天,菊花才回过神说:“龙贵哥,我,我不能嫁给你了……”
冉龙贵更急了,不认识似的看着菊花,更急切地问:“菊花,你快说呀,为什么?”
菊花终于流下了泪,抽泣着说:“我,我的身子不、不干净了,已经让老爷给占、占了,还给他怀、怀过孩子,你、你找别的姑娘吧……”
冉龙贵打断了她的话:“不,菊花,我要娶你!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怪不得你,我只要娶你!不管你身子怎样了,我都要你。”他抓着菊花的手使劲摇着。
菊花垂着头,她不敢去看冉龙贵的脸。她知道那脸上的一对目光,一定也燃烧着炽烈的火焰。可是,菊花对冉龙贵一番真诚、热烈的表白,却没有激起一点心灵的火花。她想大声告诉冉龙贵,她现在只愿意把身子给老爷,可她不敢把这话说出口,半晌,才仍然安慰地对冉龙贵说:“龙贵哥,你不要这样想。世界上好姑娘还多,俗话说,只有剩谷剩米,没有剩儿剩女,你重新……”
“不!不!我就要你!”冉龙贵没等菊花说完,疯了一般大叫了起来。叫着,就不顾一切地把菊花按在床上,动手撕扯菊花的衣服。
菊花急了,一边用手护住自己身子,一边叫着:“放开我!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龙贵哥,我还没有满月”
冉龙贵撕扯了一阵,心中炽烈的火焰降了下来,这时才一把抱起菊花,帮她擦着眼角的泪花说:“菊花,我的心肝人儿,你放心,我不会、不会干你!我只是心里爱你。我说不出来,我不好受!你听着,菊花,我想你、盼你,身上的血都好像要熬干了!我不能没有你,菊花,等过了这两天,我就要你……”他一边急促地说着,一边像小孩寻找母亲的怀抱一样,粗大的头在菊花胸前拱来拱去。
菊花感到了他的身子像高烧一样发着烫,心跳得十分厉害。可菊花仍觉得自己像是一撮死灰,又像一潭净水。她看出冉龙贵的确真心爱着她,也很可怜,但她就是没法像过去那样,随他的皮肤共同烧灼,以及为他的每一个轻微的触摸和甜蜜的亲吻,而心灵震颤不息。她甚至非常奇怪地想,过去怎么会产生那样奇妙的感觉呢?该不会是自己记错了吧?
冉龙贵离开后,菊花反复思忖开了。怎么办?难道她真的没法拒绝冉龙贵了吗?真的就没法逃避和他成亲的命运了吗?是的,她只要留下来,就注定了非和他成亲不可!看刚才冉龙贵的样子,她能躲避得了吗?如果她不答应,他就会像老鹰捉住一只小鸡那样,不花一点力气,就会撕开她的衣服……想到这里,菊花在心里叫了起来:“天啦……”她不敢想象那种场面,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子却在不断哆。接着,她眼前又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兰洪恩那张和蔼、永远挂着微笑的面孔。那微笑似乎是在对她发出召唤,说:“菊花,回来吧!看我们兰府,有吃不尽穿不完的东西!我们会好好待你的。”
想着,菊花的心一下激动了起来,仿佛身上注满了活力。一个念头忽然从脑海中冒了出来:逃走!是的,她只有逃离这里,才能避免和冉龙贵成亲的命运;也只有回到兰府,她一颗思念和牵挂老爷的心,才会得到缓解。她想,哪怕回去只看一看老爷,也就放心了。这样想着,就恨不得马上离开,因而逃走的念头更坚定了。她想起过去,也曾经产生过逃跑的念头。可是,一是因为小产后还没满月,她不能随便走动。再一个原因是因为害怕。她听冉龙贵说过,山岭间到处都有巡逻的“巡冷子”。可如今,她却不觉得害怕了。她还差一两天就满月了,身子已完全恢复了过来。更重要的,是她见老爷逃走后,并没有被他们抓回来,因此更有了信心。她想,既然老爷能逃出去,我为什么不能逃出去呢?只是觉得这样,有些对不起冉龙贵,人家熬了、等了这么多年,就等着成亲这一天呢!可是又一想,这是命,谁也奈何不了,还是别想这么多吧!接下来,她仿佛害怕会动摇自己信心似的,就不去想冉龙贵了。她努力把一切都埋藏在心里,若无其事地等待着夜晚的到来。
这是一个有下弦月的夜晚。吃过晚饭,菊花的心就处在一种慌乱、动荡和紧张的情绪中。她没有心思睡觉,看见天空逐渐黑暗,山岗、怪石、树木……所有白天看得见的景物,都变成了一块块黑黢黢的怪东西。要在微弱的星光下注视许久,才能看出它们的大致形状。寒风哭泣似的,在群山间响着,声音既凄凉又悲怆,树林间偶尔亮起一星半点微弱的磷火,犹如传说中魔鬼眼里闪出的光,时纵时逝。菊花看了一阵,忽然害怕了。她想,天这样黑,山间又全是险峻的羊肠小道。她能走出去吗?可没过多久,像是天老爷有意帮助她一样,半轮月亮升起来了。半个月亮在今晚仿佛格外明亮。它一露脸,就撕破了黑暗的夜纱。远处先前连成一片的黑黢黢奇形怪状的景物,现在完全看得出轮廓了。近处的树木枝权一根根现了出来。甚至地上的草茎,也非常清晰了。有了月光,先前看见的、像是魔鬼眼里射出的磷光,也看不见了。菊花一下觉得夜晚又非常清新、温暖和明亮起来;刚才曾经产生的胆怯也立即被勇气代替了。她想,这也许是老天爷特别的照顾吧,不然,为什么今晚的月亮格外明呢?她侧耳听了一阵上面棚子里的响动,没有任何一点声音,静得似乎能听见大地沉沉入睡的鼾声。菊花镇静下来,觉得时机已经来到了,她不能再逗留了。于是,她小心地走出了洞口。
可是,刚要跑去时,却忽然又停住了。她抬头望了望上面棚子的方向,心里仿佛还牵挂着什么。半晌,她忽然又走回山洞,从席子下的草堆里,取出做好的布鞋,一双双摆在床上。她数了数,一共十双。她没想到这些日子,做了这么多鞋,望着这些鞋,菊花的眼眶渐渐湿润了。半天,两滴泪珠爬出了眼角,长长地挂在了清秀的面孔上。她在心里喊了起来:“龙贵哥,我走了!我知道你爱我,放不下我,可我已经把身子给了老爷,我心里只有老爷,我对不起你,龙贵哥……你恨我吧,龙贵哥!你要没鞋穿了,就给我捎声信,我再给你敞。龙贵哥,往后你走山路,可要小心一些……”心里默念着,止不住泪水长流了下来。她嘴唇哆喷着,急忙转过身,捂住嘴,大步跑出了洞外。接着,就消失在了神秘而幽静的夜幕里。
菊花准备逃走的这天,对于兰洪恩和兰府来说,也是一个十分有意义,值得永远纪念的日子。一清早,县衙里的一个公差,就气喘吁吁地给兰洪恩送来知事老爷曹玉儒一封亲笔手书,要兰洪恩立即赶到流江场团总办公室议事。兰洪恩一见这手礼,心里就立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脸上不由露出了由衷的笑容。
这是他逃出九层寨后,第一次开心地笑。他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实际上,冉龙贵给他的,只是一点皮肉之伤,比起身上受的这点苦,兰洪恩觉得他心灵上所受的惊吓,远比那点皮肉之苦大得多。可是,现在已经逃出来了,一切又都和从前一样了,因此,心灵上那点惊吓也早已消失。他觉得像是做了一场噩梦,醒来,梦境不在了,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没什么值得忧虑和痛苦。
他逃出来后,并没有忘记去向过去的同窗好友曹玉儒,奏上一本团总贪赃枉法、鱼肉百姓的罪恶,并且在言语之间,也十分巧妙而含蓄地流露出了自己想取而代之的念头。然后,又将一大口袋银圆塞进了曹玉儒手中。他心里明白曹玉儒不是傻瓜,不会不理解他这样做的目的。他想,今天曹玉儒召集他议事,肯定是这事。他高兴了一阵,立即进屋更换了衣衫,带上大管家和两个家丁,住流江场走了。
现在,兰洪恩吸取了教训,大白天也要带上家丁了。
到了流江场,果然,曹玉儒和楚家茂早等候在团总办公室了。除了他们以外,屋子里还有十几个乡绅和各保的保长,一个个正襟危坐,神色肃穆,像是庙里摆着的一排泥塑。见了兰洪恩,大家欠了欠身,气氛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兰洪恩也向大家欠欠身,算是回了礼,这才去寻了一张空椅子,坐了下来。坐下后,才抬眼逡巡会常这时,他看见团总今日也不比往常,蔫蔫地坐在角落里,满脸的惶惑之色。兰洪恩更加相信了今天这会与换团总有关,内心不由得有几分紧张。他把眼光移向曹玉儒,只见曹玉儒的目光也正看着他,透露出赞许、肯定和心领神会的光芒。兰洪恩一见,心中便有几分底了。
果然,他坐下没多久,曹玉儒清了一下喉咙,开始讲话了:“各位乡绅,今日把大家召集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家……”说着,他的目光犀利地扫了一下团总,才回头继续着刚才的话说:“经查,流江场团总身为一方百姓之父母,上不思报效国家,下不思造福乡梓,却与不法奸商相互勾结,巧取豪夺,残害百姓。其贪赃枉法,为国家礼法所不容……”
曹玉儒话还没完,会场上就响起了一阵轻微的惊讶之声。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了团总的一张胖脸上。
团总自知大难临头了,汗涔涔地站了起来说:“卑职知罪!”
曹玉儒对楚家茂挥了一下手,楚家茂就站了起来,说:“现在念革职书。”
说着,就一脸严峻,拿起一份文件念了起来。念完,楚家茂就对双膝颤抖、满头虚汗的团总说:“你出去吧。”
团总答应了一声,神色沮丧地走了出去,走到门口,又回来摘下帽子放在了桌上。
团总刚走,屋里就响起了一片议论和谴责之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呀。”“难怪奸商殃民之事屡禁不绝。”“狼狈为奸,是可忍孰不可忍也。”“真是为民除掉一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