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菊花走进兰府的这天上午,兰府真正的主人兰洪恩老爷没有露面,但他并没有闲着。那时,他正在流江场上,举行一所小学校的开工奠基仪式。那小学校是他出资修建的,是兰府造福乡里、施仁义的又一举措。学校的名字就叫“洪恩小学”。
兰洪恩是吃过早饭,才和大管家一起到流江场上去的。到了场上,他们就直奔铁码街文昌富的刘团总官郏到了那里,只见门口立着两个民练团团丁,身穿说黑不黑、说灰不灰的土染粗布制服,斜挎了一支旧式毛瑟枪,神气活现地看着赶场来的庄稼人。一见兰洪恩和大管家,立即“啪”地一个立正,然后又绽开一脸笑。一个说:“老爷来了,嘿嘿。”
另一个也说:“嘿嘿,团总老爷和张老爷、李老爷正等着呢!”
兰洪恩和大管家没理他们,大摇大摆地径直走了进去。两个乡丁等他们走进院子,才回头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一副尴尬的自嘲的神色。
兰洪恩和大管家走进里面刘团总的“勤政堂”,果然见刘团总和一群乡绅等候在了那里。刘团总五十开外,一身肥肉,也裹了一身不伦不类的制服,腰上别了一支老式德国造单发手枪,像是显摆地把裤腰斜拉了下去。
兰洪恩和大管家一走进屋子,流江场的乡绅们就纷纷起立,让座,打着躬说:“兰老爷来了。”“洪恩,我们可等着你呢。”
刘团总今天也显得格外殷勤,过来对兰洪恩施了一个礼,说:“刘某不知兰老爷,不,兰贤弟来到,没有远迎,实在得罪!请兰贤弟上座!”
兰洪恩斜了团总一眼,也不客气,径直走到前面,将长衫一撩,坐下了,一面又慢悠悠地摇着一把折扇。
团总急忙对里面喝了一声:“上茶!”
随着话音,一个团丁急忙从里面出来,为兰洪恩斟上茶水。
兰洪恩放下折扇,端起茶盏,又用茶盖轻轻拂去了茶汤上的浮叶和泡沫,缀了一口,这才放下茶碗,对团总不满地说:“刘团总,敝人今日在流江场修建洪恩小学,实乃便民之义举,你就用大门口的两个团丁来迎接我?”
团总急忙说:“刘某不敢!刘某只是为保一方平安,奉命行事,以防盗匪滋事。”
兰洪恩说:“光天化日之下,哪有如此猖撅的盗匪?”
刘团总耐着性子说:“兰贤弟有所不知,近日正值省长公署以现值大军清乡,各处匪徒往往避实就虚,或变易服装,或窑藏枪支,或伪为商贩,或杂入农氓,伺机抢掠良善之家。龙会、文重、河垭、水口诸场,已发生多次抢掠案件。所以刘某已令各营、各甲、各牌,严加防范。遇有匪警,梆锣为号,声气联络,四面兜击。”
兰洪恩听了,忙讥讽地说:“好了!好了!刘团总精心防务,兰某以为匪徒虽然狡狯,也难逃脱团总的慧眼,是不是?”
刘团总没听出兰洪恩话里的讥讽之音,反而得意洋洋地说:“那是当然!敝人以十户为牌,以十牌为甲,以十甲为保,十保为团。又以一人教一家,以一家教一牌,以一牌教一甲,以一甲教一保,以一保教一团,人尽知兵,家自为战,兵不待募而自足,晌不待筹而自备,匪徒岂有不怕的……”
正在这时,一个团丁进来报告,说“洪恩小学”的奠基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刘团总这才停止了滔滔不绝的演说。
一群人站起来往学校工地走去。
工地在场的西头正好要走过整整一条街,这日又逢场场上早挤满了三教九流五行八作赶集的人。
他们刚走出来就遇见了一个小叫花子,从斜刺里插过来打着“莲花落”缠住了他们,一边打一边念:
“一根竹儿嫩悠悠,
长在深山老林头。
三千银子买在手,
做一副竹板往外游。
南京好耍南京走,
北京好耍北京游。
南北二京都走过,
贱脚来到贵码头。
我一拜街前与街后,
二拜乡约与客头,
三拜武官将爷侯,
四拜仁义九堂众龙头……”
还要唱,刘团总已经不耐烦了,掏出了腰里的枪瞪着眼说道:“小叫花子,快滚开,不然老子不客气了。”
小叫花子却并不怕,继续唱:
“五拜开宿坐铺的老和幼,
六拜文官是领袖,
七拜青龙背上走,
八拜蛮八行的好朋友……”
还没等他唱完,刘团总对身边的团丁喝了一声:“给我打。”
两个团丁立即奔过去,举起枪托就要打,兰洪恩急忙过去拦住了他们,说:“朗朗乾坤,怎么可以如此对待贫弱之人呢?”急忙掏出了几个银毫,递给小叫花子:“快走!快走!”
小叫花子接了钱,喜出望外地对兰洪恩鞠了一躬,乐滋滋地跑了。
再往前走,又有一老一少两个艺人在卖艺。老者已是六十有余,一副清瘦面孔。小者还是一个十余岁的小姑娘,手端了一个盘子站在人群中间,老者正在唱,唱的是《四川竹琴》。
唱完,小女孩就端着盘子,来到众人面前敛钱。兰洪恩见了,又掏出一块银圆,放在小女孩盘中。小女孩一见,急忙就跪下去,朝兰洪恩叩了一个响头。
兰洪恩忙扶起小女孩,说:“免礼!免礼!”说着,急忙走了。
好不容易挤过一条街,正要进入西边的工地,忽然又听见十字街头传来一片呐喊声,一群人又站住了。兰洪恩一听,听清了人们的吼叫声:“不许打人。”“不许耍蛮。”
兰洪恩立即回头看着团总,问:“怎么回事?”
刘团总不屑地:“刁民滋事,打架斗殴,兰贤弟不要去管。”
兰洪恩说:“团总此话差了,身为一场之父母,岂可不管?”
刘团总说:“那是那是,卑职有责!我们过去看看。”
说着,一群人又走了过去,近了一看,却是两个团丁正在殴打一个穷老太婆。那老太婆衣衫楼褴,满头花白头发,她正抱着一个团丁的大腿在地上哭泣。一只踩烂的竹篮躺在老太婆身边,竹篮里的杂货遍地散落开去。
兰洪恩立即沉了脸,大声喝道:“住手!众目瞪瞪之下,怎么敢如此大胆,做出这样的以强凌弱、伤天害理的事?”
两个团丁住了手,并不惧怕兰洪恩,只看着团总一人说:“是她欺负我们!”
另一个也说:“对,是她的篮子来撞我们。”
老太婆还只管在地上哭,群众却打抱不平地喊了起来:“不对,明明是他门不讲理,把老大娘撞倒了,还打人!”“对,还把人家的篮子给踩坏了!”
兰洪恩两眼落在两个团丁脸上,严厉地问:“是不是这样?”
两个团丁还想狡辩,团总走过去,猛地就给了团丁两个耳光,骂道:
“混账东西!有眼不识泰山,还不赶快给兰老爷赔礼。”
两个团丁这才知道面前是大名鼎鼎的兰洪恩老爷,立即双手抱拳,毕恭毕敬对兰洪恩打着恭说:“哎,是兰老爷?小人不知,请兰老爷不要怪罪!”
兰洪恩仍余怒未息,指着地上的老人说:“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你们是父母生的不是?还不快把老人家扶起来。”
两个团丁听了,立即鸡啄米一般点着头,一边去扶起了老太婆。
老太婆站了起来,泪眼模糊地看着踩坏的竹篮和遍地的杂货,又哭了起来,说:“天啦,我的杂货!我和老头子还指望它们过活呢。”
兰洪恩听了,眉毛立即皱了起来,手又在怀里掏了一阵,掏出几块银圆来,递给老太婆说:“老人家,你不要伤心!把这点钱拿去,回头再添置一点货物!”
老太婆把银圆拿到昏花的眼前看了看,突然也朝兰洪恩跪了下去,叫了一声:“老爷……”
兰洪恩没等老太婆说出话来,就急忙拉起了她,愧疚地说:“老人家。你这么大的年龄还对我下跪,不是折我的阳寿吗?”
围观的众人也说:“老人家,你今天可遇见贵人了。”“是呀,兰老爷可是大仁大义的人呀。”
老太婆又朝兰洪恩打了一个恭,这才蹲下去拾起地上的杂货来。
过了一会,众人都散开了,兰洪恩才随着团总和一群乡绅,来到学校工地。这学校选在场西的一块空地上,修建学校的工匠和各牌牌长、各甲甲长、各保保长等一干人,早等待在了那里。见了兰洪恩和团总,一个个直点头哈腰。来到要奠基的土坑前,团总和兰洪恩才站住了。团总看了看众人说:“各位乡党,今天,我们流江场的‘洪恩小学’就要动工了。我虽是一介武夫,粗人一个,却也深知教育兴邦的道理!这洪恩小学是我们流江场兰洪恩老爷出资兴建的。兰老爷乐善好施。广行仁义,终生不懈,实乃我场百姓之荣幸!现在,大家欢迎兰老爷给我们致词。”说着,带头鼓起掌来。
兰洪恩向众人行了一个礼,然后慷慨陈言:“父老兄弟在上,兰某不胜感激各位厚爱!我场自古为礼义之邦,人人守先哲之训,贤人造出,实乃我场之光荣。可曲苍蓬门之中,还有没入学之蒙童。玉不琢,不成器,兰某也是世代读书人出生,每感念于此,便寝不安席,食不甘味!今以微薄家资,筹办乡学。兰某只是想造福乡梓,别无它求……”说到这里,兰洪恩停了停,瞥了一眼众人,接着说:“今后还望各位父老兄弟携手努力,使我场仁风迭起,个个成为礼义之士!”
众人听了,又一起鼓起掌来,叫道:“兰老爷的仁德我们永世不忘。”
兰洪恩又看了看众人,说:“各位兄弟要齐心协力,早日把这乡学建成!等大功告成之日,兰某要张灯结彩,延请杂耍戏班,与各位同乐!”
众人又欢欣鼓舞地叫了起来:“好。”
兰洪恩说完,大管家给他递过了一把铁锨。兰洪恩持了锨,铲进几锨土在土坑里,埋住了下面的基石。接着,团总和跟随来的乡绅老爷,也都铲了几锨土填在土坑中,这奠基仪式便告结束。兰洪恩将铁锨还给大管家,刚想走,团总忽然走到他身边,讨好地说:“兰贤弟,敝人已为贤弟在舍下略备薄酒,请贤弟赏光!”
兰洪恩听了,一愣,说:“兰某无功不受禄,何敢劳团总大人破费?”
团总急忙说:“哪里哪里!贤弟造福乡里,也是为敝人争光,敝人只是聊表感激之情而已!”
众乡绅也说:“兰兄,既然团总大人有此心意,就领了吧。”
兰洪恩听了,也只好说:“好,兰某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完,就随刘团总一道回到了团总家中。果然刘团总家里早有准备,却是龙肝、凤髓、豹胎、鲤尾、鹊炙、猩唇、熊掌、酥酪蝉等上八珍。兰洪恩见了,笑着说:“团总兄,说是薄酒,怎么都是山珍海味了?”
团总也笑着:“敝人仰慕之至,岂敢怠慢?贤弟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