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管家走后,王妈才把菊花带到“止足亭”,然后说:“姑娘,你先在这里呆着,我进去通报了老夫人,再来叫你。”说完,急急地颠着小脚去了。
菊花站了下来,好奇地打量着亭子。她不知等待她的是什么,兰府这么多的房屋,这么多的人,还有这么多规矩,看来,要做好兰府的一个“丫头”,也真不容易呀……她正这么想着,忽然看见一个圆脸、矮个的姑娘,拉着另一个苗条、妩媚的姑娘,朝自己站的这个亭子走来了。她们脸上挂着严霜,仿佛和谁有着深仇大恨似的。
菊花不知道她们是谁,正思忖间,两个姑娘已来门口,圆脸的姑娘松开了另一个姑娘的手,双手抱怀,傍着门框站住了,然后冷冷地盯着她,一副恨不得一口吃了她的样子。半晌,姑娘咬着牙说开了:“你就是才来的那个小娼妇?!”
菊花已被她的目光盯得发毛了,听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刻毒的话,心里更不知怎么回事。她不敢贸然答话,只瞪着大眼满腹狐疑地看着她们。片刻,才嚅嗫着说:“是是……”
圆脸姑娘忽然松开手,看着另一个姑娘,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说:“哈哈,你听,她承认了自己是小娼妇。”
菊花听了,猛觉得血液都涌到面颊上来了。她虽然还不知道她们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可她实在忍受不了如此恶毒的挖苦和辱骂,于是就涨红着脸说:“你……你们为什么骂我?”
圆脸姑娘叉着腰,朝前走了几步,红着眼看着菊花说:“不但骂你,还要唾你呢。”说着,早将一口痰吐到了菊花脸上。
菊花觉得委屈极了,她想哭,想还击,可是她还是拿不准她们是谁,只好噙着泪水,默默地擦去了疾,然后又可怜地说:“我可没,没惹你呢!”说完,她拿眼乞求地去瞧另一个姑娘,那个姑娘从进门起,就始终没说一句话,菊花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可是,她很快就失望了,那姑娘的目光阴沉、冷淡得使人害怕。
这时,那圆脸姑娘更得寸进尺般逼到了菊花面前,像有不共戴天地仇盯着菊花,说:“小娼妇,你怕了,心虚了是不是?你怎么不敢还姑奶奶呀?来呀,你还呀……”说着,又挑衅地向菊花啐了一口。
菊花愤怒了。也许每个人的忍耐都有限度的。她为今天的无辜受辱感到难过。她的胸脯起伏着,决定不管她们是谁,她都要还击,想到这里,她突然一把抓住圆脸姑娘的衣服,瞪着她愤怒地问:“你,你凭什么欺负人?”说着,她用另一只手,乘对方不注意,撩起对方衣服的下摆,擦掉了脸上的痰。
圆脸姑娘也像找到了发泄的理由,一面大叫,一面伸出手来抓菊花的脸:“好哇,你个小娼妇,竟敢打起姑奶奶来了,姑奶奶让你尝尝厉害。”说完,又回头喊:“大翠,快来呀。”
另一个姑娘动了动,却没有勇气走上前。
这儿菊花还是尽量克制着,她只是用力撑开对方,不让对方抓着自己的脸。可尽管这样,她的脖子上还是被圆脸姑娘抓出了几条血痕。
正在这时,王妈进来了,一见这模样,就瞪着眼大声喊了起来:“习娟,你干什么?讨打呀!”
圆脸姑娘这才松了手,却忿忿地瞪了菊花几眼。
王妈说:“真不像话!要让老夫人知道了,不拿家法侍候才怪!”
叫习娟的圆脸姑娘还余怒未息地说:“家法就家法,我不怕1说完,昂着头,气咻咻地走了。
站在门旁叫大翠的姑娘也转身要走,王妈又责怪地说:“大翠,你也不劝劝!”
大翠仍冷冷地笑:“我才不劝呢1说完,也狠狠地盯了菊花一眼,回身走了。
等她们走远后,王妈才回头安慰哭泣的菊花说:“好了,别哭了,姑娘。快进去见老夫人、太太吧!”
菊花却哭得更凶了,肩膀一抽一抽地说:“她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欺负我?”
王妈说:“她们是外院的丫环,都想到后园服侍老夫人,却让你得了这份美差,她们心里忌恨着你呢!”
菊花说:“又不是我愿意的。”
王妈说:“对了,菊花。你今后就会明白的,做外院和内院的丫环,是不一样的。”
劝了半天,菊花才止住哭。王妈又掏出手巾,替菊花擦了眼泪,然后带着菊花进了藕荷园。菊花进去一看,慢慢忘却了刚才的不快。她被园子中的美景吸引住了。只见一座座楼台亭阁,一片片奇花异草,一棵棵丹桂石榴,以及池塘、回廊,和屋顶绎紫色的琉璃瓦,全都安详地笼罩在一片阳光之中。菊花知道外面此时的太阳正炎热如火,可这里,不知是太阳自身减轻了热量,还是园子有消退暑热的魔力,连罩着园子的阳光也显得柔和而清凉。菊花轻轻叹了口气,除了惊讶,还是惊讶!她睁大眼睛四处瞧着,同时张开嘴唇,用力呼吸着从没嗅到过的那种微温的凉气和凝重的芬香。她觉得身子里好像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升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使人感到有点甜蜜、有点晕旋、有点微醉的味道。
她们走过曲池,来到了荷塘边的通明阁前,站住了。这时,菊花听见从旁边的一处房里,传来一阵拜佛诵经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园子里显得格外清晰。菊花不解地把目光投向了王妈,王妈说:“是老夫人在拜佛,老夫人先让你见过太太,我这就去报告太太。”说着,就急急奔向对面的“伴霞堂”。
菊花站在亭子边,亭子的阴影投在清澈的池水里,和金色阳光照耀着的莲蓬、荷叶交织在一起,绿的更绿,红的更红。菊花看着满池的荷花,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她不知等会见了老夫人、太太该说些什么?还有,自己就要住进这神仙住的地方了,新的环境,陌生的人,自己怎样做才能令他们称心如意……正这样想着,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菊花抬头一看,太太已经来了。
宁氏今天穿了一件淡绿色的无袖旗袍,像是更刻意修饰了一番。脸上施了淡淡的粉,显得更白。面颊上的汗毛也被绞过,一张脸就像刚出嫁的姑娘那般洁净、妩媚。两条胳膊白皙而圆润,皮肤在阳光下闪着动人的光泽。旗袍裹着的身子轮廓分明。她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就抓起菊花的手,轻轻地抚摸着。
菊花一时感到更慌乱了,心“咚咚”地跳着。她觉得太太抚摸她的手,细腻、绵软,有一种滑溜溜的感觉,她低垂着眼睑,却看见了太太手腕上一对银手镯,正闪着光芒,而食指和中指上分别套着的一枚金戒指和一枚翡翠戒指,随着抚摸她的手指的移动而不断擦着她的皮肤。每接触一下,她的身子就产生一阵凉爽。她的眼睛追随了太太的手腕和手指一阵,突然感到了自己的寒酸、丑陋。她不好意思地后退一步,想从太太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来。可宁氏反而更抓紧了她的手,问:“你叫菊花?”
菊花“嗯”了一声,慌乱地点了点头。
宁氏又伸手,撩开菊花额前的一络鬓发,用手在菊花面颊上亲切地抚摸了一遍,然后才放下手说:“嗯,老夫人眼力不错,真不愧是一副贵人相。”
菊花脸红了,低声回答:“太太,我是来干活的!”
宁氏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仿佛是有人抠了她的痒痒一样。
菊花不知太大笑什么,也不知自己的话说错没有。她惶恐地抬起头来,惊诧地看了宁氏一眼。这时,菊花才看见太太的眼睛虽然很大,也很明亮,可是眼窝已经有点往里陷,眼圈周围有一圈青黑的颜色。她的脸虽然打扮得很妩媚,可是缺乏一种健康的、快乐幸福的红色,只有一种单一的苍白。她的两条光洁的膀子优雅地垂在细腰间,温柔有余却没有力量。菊花凭着女人的本能和姑娘的细心,立即判断出在太太故意做出的开心后面,一定隐藏着什么伤心和痛苦的心事。是什么事,菊花却没法知道了。
这时,老夫人念完佛,从佛堂走出来了。一见菊花,立即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像见了久别的女儿一样,丢掉拐杖,就将菊花一把揽在了怀里,手在菊花的背上轻轻拍打着,亲热地叫道:“姑娘,你可来了。”
菊花心里一阵感动,刚才的慌乱一下消失了,可她仍感到羞怯、腼腆,脸庞涌上一层玫瑰的颜色,不知所措地任由老夫人拥抱和拍打她。
过了一刻,老夫人才松开菊花,菊花感激地看了老夫人一眼,微微地笑了笑。这笑完全是下意识的,随后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菊花不知道,她的这种少女本能的羞怯和不好意思,更增添了她的美丽和特殊魁力。老夫人一见,又立即心疼地把菊花揽在怀里,接着捧起菊花的脸,说:“姑娘,你别不好意思,让我好好看看!”说着,就全身上下将菊花看了起来。
菊花还是不敢正视老夫人的目光,把头稍稍别开一点,目光落在远处。因此,她无法看清在老夫人一双看似温和亲切的目光之中那种探测的、居心叵测的残忍的神情。菊花的心还沉浸在激动和幸福中她想起小时候去外婆家中,外婆也常常是这样亲呢她。她虽然仍不好意思,可已经没有了多少拘束。
菊花正想着,忽然老夫人惊讶地叫了起来,说:“哎呀,孩子,你这脖子上是怎么的了?”
菊花马上想起刚才受欺侮的情景,又忍不住想哭,想把一切都告诉这位慈祥的老夫人。她正不知该怎样开口,忽然听见从“止足亭”那里,传来一个姑娘尖锐的叫骂声和嘈杂的人声。老夫人听了,忙问:“什么人在叫骂?”
王妈说:“不知道。”
老夫人急忙说:“什么人这样大胆?快去看看。”
王妈答应了一声,颠着小脚去了。
片刻,王妈急赤着脸,慌慌张张跑了回来,说:“是习娟姑娘呢。”
老夫人赶忙问:“她骂什么?”
王妈迟疑着,欲言又止。老夫人不高兴了,大声说:“说呀。”
王妈这才鼓起勇气,嚅嗫着说:“是。这姑娘也不知犯了什么疯病,她骂、唾这府里,尽是骗、骗子,强盗,畜、畜生……”
王妈话没完,老夫人已黑了脸,将龙头拐杖往地上一顿:“大胆!去,叫天福、王兴山把这奴才给我拖到这里来。”
王妈没动,望着老夫人说:“老夫人……”
老夫人满脸怒气地大吼了一声:“快去。”
王妈再也不敢多嘴了,又转身去了。
没过多久,果然两个壮汉,就分别架了那个叫习娟的圆脸姑娘的胳膊,走进了园子。
菊花也不知怎么回事,心一下紧了,她一看先前欺负自己的姑娘,此时蓬乱着头发,衣服也掉了两个扣子。可脸上却挂满了倔犟的、不屈不挠的怒气,一边走,还一边泼口大骂:“强盗!骗子!畜生!你们要遭天打五雷轰,下十八层地狱!不得好死的畜生,披着人皮的禽兽……”叫着骂着,就来到了老夫人、宁氏面前。
老夫人已气得满脸铁青,还没等姑娘站稳,就对两个汉子大叫起来:“大胆奴才,给我掌嘴。”
两个壮汉显然是兰府的家丁、打手,听了主人的话,也果然捋起袖子,抡起巴掌,朝习娟的两边脸庞狠狠地打去。
可习娟姑娘还在骂。
老夫人更恼羞成怒了,大声说:“给我狠狠地打!”
两个汉子加重了力气,一个在左,一个在右,“啪啪啪”,像扇扇子一样,扇开了。
掌声中,只见习娟姑娘的头摇摆着,她先还不屈地骂,可汉子各扇到五、六下时,她的嘴角就涌出了鲜血,她再也骂不出了。这时,王妈颤抖着,上前对姑娘说:“姑娘,快跪下对老夫人、太太求个饶吧!”
可是,姑娘没跪,她倔犟的眼里仍闪出愤怒的光芒。
老夫人见了,又说:“打!一个奴才,还能反了不成!”
汉子听了,又加重了力气,他们的手上,已沾上了习娟姑娘的鲜血。此时,这些鲜血又糊在了她的脸上。片刻工夫,习娟姑娘的脸已完全变了形状,像一只发酵的大面团,已分不出鼻子、眼睛在什么地方了。
菊花见了,突然“扑通”一声朝老夫人跪下了。刚才,见老夫人下令惩罚这个欺负了她的姑娘,心里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可此时,她的内心完全被一种善良的同情心控制住了。她朝老夫人磕了一个头,哭着说:“老夫人,你饶了她吧!”
老夫人看了看那个已辨不出脸形的姑娘,这才对两个打手挥了挥手,说:“架回去吧!看她今后还敢不敢这样无礼。”
两个汉子这才住了手,又架着姑娘的胳膊,将习娟拖走了。习娟一路走,一路从嘴角滴下殷红的血迹。
习娟走远后,老夫人才回身扶起菊花。这时,老夫人又变成了一个慈眉善眼的人,看着菊花说:“好了,姑娘,看不出你还是一副菩萨心肠,真让我喜欢不够。”说完,又叫了王妈说:“带姑娘进屋歇息去吧。”
王妈说:“是!”说着,就过来携了菊花的手,带着菊花走了。
王妈带着菊花进的是兰府的“绣楼”。这绣楼就紧挨着兰洪恩和宁氏住的“伴霞堂”,进门一道月亮门。月亮门里,是一个小院,院子两边,有两蓬葡萄架,茂盛的枝叶严严地挡住了阳光,架下浓荫遍地,一咕噜一咕噜的葡萄,这时像珍珠一般挂着,小院中间一条甬道,直通楼房。楼房不大,上下两层,双间,却有宽宽的檐廊,四面都有门窗。王妈带着菊花走进屋子,上了楼,王妈推开左边一间屋门,对菊花说:“就住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