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龙贵明白了,就接着表白地说:“是,菊花,没娶你以前,我再不碰你了,真的!再像今晚这样,我就不是人!我再捱不过,也等着过门以后,真的,菊花,我们的稻谷已借齐了,明天叫爹来一块拉到兰府交了,我们就早点成亲,这行吧?”
说着,就又期待地望着菊花。菊花听了。也定定地看着冉龙贵,没回答。半晌,却突然一下扑到冉龙贵肩上,动情地喊了一声:“龙贵哥!”接着,又撒起泪来,肩膀一耸一耸。
冉龙贵不知菊花为什么会这样。可他此时再也不敢造孽了,只是伸出双手,轻轻抱住了菊花的腰。
许久,他们才分开,推起稻谷往家里走了。
回到冉龙贵的茅屋前,菊花和冉龙贵一齐动手,把车上的稻谷卸进屋里。卸完谷,菊花才一个人回去了。
菊花走后,冉龙贵望着借来的五石稻谷,不但没生菊花刚才的气,相反,内心却涌起了一种甜蜜的感觉。他知道,有了这五石借来的稻谷,菊花很快就要来到自己身边。这间祖辈传下来的破茅房,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住了好几年。他想起白天干活回家,面对冷清清的锅灶;想起夜晚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床上,望着从窗外泄进来的冷月光,那时,他是多么渴望身边有个女人呀!现在好了,他现在就要娶兰家河畔最美的姑娘做老婆了。他从此就有了洗衣、做饭的人,有了悟脚暖被窝的热乎乎的身子,有了说亲热话的知音!这破茅房,也因为有了菊花而美好,而四壁会开满鲜花,处处充满阳光,空气会清新,人会格外精神。他想起刚才在树林里的举动,确实后悔了!他想自己是不该那么性急,那么莽撞,把自己的菊花吓着了。他应当等到菊花过门以后,那时,她会让自己尽情地骑,尽情地踢趵子撒欢。使他等待了二十三年的龟裂和干燥的心田得到滋润。而他,也一定会像咀嚼一块麻糖那样,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融化她。他想起一首酸曲儿,叫《花儿嫩了不经揉》,里面说:
“桅子花儿嫩如油,
摘朵揣在怀里头,
叫声情哥慢着些,
花儿嫩了不经揉。”
是的,他的菊花还是一朵才绽花蕾的花苞儿,他今后一定不这样莽撞了!一定要慢些,温柔些,别吓着她了。
怀着满腔的幸福和美好的希冀,疲劳了一天的汉子很快进入了梦乡,也不知过了多久,冉龙贵忽然觉得自己来到了一个从没到过的地方,这儿太阳喷吐着火焰,天空一片赤红,晃得人睁不开眼,四周的热浪烤得他很不好受。他正疑惑太阳为什么会这样毒,忽然太阳一声巨响,火球坠下地来,在他身旁滚动。他浑身被烤得更难受,仿佛就要燃烧了一样。他撒腿跑起来,想逃离这个炎热的地方,可总跑不快,身子像被什么拖住了一样。他想放声喊叫,可张着大嘴却发不出声音,冉龙贵急了,忽然哭了起来。可正在这时,一声更大的爆响惊醒了他。他猛地睁开了眼睛,突然呆了——
房屋着火了!
巨大的火苗在房顶呼呼作响,所有的门、窗全都被火舌堵住了,火舌正向他的床边滚来。屋里浓烟滚滚,一股股刺鼻的焦糊味使人感到窒息。冉龙贵惊叫了一声,没来得及多想,就跳下床来,在屋里还没被大火控制的地方,像一匹绝望的野兽一般跳来跳去。跳了一阵,混沌的意识亮开一条缝,想起了救火。他记得灶屋的水缸里还有水,就向灶屋冲去。可是,等他冲过去一看,灶房已经烧塌了,剩余的火焰一股儿一股儿从灰烬的缝隙中往上窜着、跳着。冉龙贵绝望了,这时大火迅速向他扑来,浓烟呛得他一个劲咳嗽,他只感到自己脸上已被烤出了血泡,他再也来不及多想了,求生的本能驱使他立即赤着脚,跳过火海,从已经烧垮的大门逃了出来。
到了外面一看,只见整个茅屋全沉进了火海里。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茅屋旁边的几丛竹子,已经被火烤焦了。火在茅屋上吼着、跳着、笑着,赤焰飞腾。冉龙贵觉得自己身上也有一股焦糊味,用手一抹,才知道是头发燃着了。他抓了几下,扑灭了头上的火,这时才回过神,绝望地对着夜空高声呼叫了起来:
“救火呀!救火呀——”
凄厉的呼叫在静谧的夜中格外惊心动魄。
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等大伙儿从梦中惊醒赶来,茅屋已烧成一片平地。只是从堆放稻谷的房里还在发着红色的火焰和一股股青烟,以及刺鼻的粮食烧糊的焦味。看着美好的希望顿时化作泡影,冉龙贵终于忍受不住,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菊花出发到兰府去的这天早晨,罗德成狠心地杀了一只生蛋的老母鸡,做了一桌在穷人家看来是十分丰盛的饭菜,为菊花钱行。兰府老夫人派了王妈一清早赶到罗家,来接菊花,菊花的娘也从躺了几年的床上爬起来,泪眼巴巴地在灶房里亲自为女儿做一顿离别的饭,菊花要去帮忙,被母亲拦住了。临行前,母亲实在拿不出一点什么东西给女儿,只有用这种办法来表达她对菊花的爱和依恋。冉龙贵从失火以后,就暂时住在菊花家里。他脸上被火烤出血泡的皮肤,已经破皮溃脓,但他倔犟地坚持不去看医生涂药。还是菊花去河畔沟汉潮湿的地方,扯了龙胆草等消炎去毒的草药来捣烂了,敷在伤处,伤口才停止了溃烂。一大早,他爬起来就坐在大门前的石凳上,也不说话,只痴痴地望着远处,呆了一般。
饭做好了的时候,一群面黄饥瘦、衣衫楼褴的弟妹站在远处,目不转睛地望着桌上的鸡肉,一边流着涎水,一边不停地吸溜着鼻涕。罗德成见了,恶狠狠地吼了一声。几个孩子才嘟着嘴,去灶房里盛了一碗满是菜叶的稀粥,一旁“哧溜哧溜”地喝去了。菊花见了,噙着眼泪,翕动了一会嘴唇,想喊,却没喊出来。
只有罗德成、菊花娘、冉龙贵、菊花和兰府来的王妈在桌上坐了。王妈被尊为客人,坐在上首。一家人门头吃饭,只有王妈似乎有什么心事,她的目光不断在菊花和她的一群弟妹们身上扫来扫去,看得菊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把头埋得更低。
菊花娘看见兰府老佣人诧异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神情,便忍不住问:“老姐子,你看什么呀?”
王妈又把目光在菊花脸上定了一会,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看这姑娘,和她的几个妹妹,长得不一样呢……”
菊花娘没等她说完,便一下沉下脸,不高兴地说:“有什么呢?一娘生九子,个个不相同,树上的叶子还没有一个样的呢!”
王妈讨了个没趣,呛住了,半天才神色黯然地说:“那是,那是,我说着玩呢。”说着,却从眼角闪出了几点泪花。
菊花娘更加不解了,她以为是刚才自己的几句话得罪了客人,忙赔礼地说:“老姐子,我说话没轻重,你别往心上记。”
王妈苦笑着擦了泪花,说:“大兄弟家的,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这眼就喜欢落泪。”说完,一桌人闷头吃饭,空气像凝固了一般。
半晌,菊花娘似乎想打破这沉寂的气氛,又看着王妈殷切地说:“老姐子,菊花年轻不懂事,到了兰府,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就像对待女儿一样,该打该骂,都由你了!”
王妈又看了菊花一眼,月光中果然流露一种慈母样的柔情,说:“大兄弟家的放心,我一定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
菊花娘听了,高兴起来,忙夹起一只鸡腿放在王妈碗里,说:“老姐子,有你这话,我们就一千个放心了!来来来,吃菜!我们穷家小户,没什么好的招待你,你也不要见怪!”
王妈见了,口里推辞着说:“哪里哪里,有头发谁也不想做癞痢头,你们也别客气。”
菊花娘朝碗里另一只鸡腿看了看,又看了看桌上另外三人。菊花、冉龙贵、罗德成都只低头吃着饭,谁也不看谁,菊花娘想了想,把鸡腿夹进了菊花碗里。
菊花这才似乎吃了一惊,抬起头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父亲。片刻,她忽然将鸡腿夹起来,门声不响地放进了父亲碗里。
罗德成也似乎吃了一惊,看了一眼放进碗中的鸡腿,门声闷气地说:“给我干什么?你要不吃,就给你娘吧!”说着,仿佛生气地把鸡腿夹进了菊花娘碗里。
菊花娘却马上又夹起鸡腿,放进了菊花碗里,泪眼婆娑地说:“菊花,你就吃了吧!你就要走了。过去,有什么好吃的,你总是省下来让娘吃,这次,娘也让你一回1说着,就背过身去擦眼泪。
菊花听见走的话,也忽然伤心起来,可她没哭,她紧紧咬着嘴唇,只是好像和人赌气一般,又夹起鸡腿,重重放回桌子中间的汤碗里。因为用力,碗里的鸡汤溅了满桌。
正在这时,冉龙贵扒光了饭,重重地放下了碗。
菊花看了他一眼,突然生起一股无名的气来。不知怎的。菊花这天早上总觉得和人有气一般,心中一股莫名的火在不断奔突腾窜,使她总想和人吵上一架。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可以发火的“出气包”。她立即瞪圆了丹凤眼,冷冷地盯着冉龙贵说:“你怎么不吃了?”
冉龙贵没答应她,站起来就往外走,把一个宽大的脊背向着她。
菊花觉得更压抑不住了,突然大叫一声:“回来!”
桌旁的人立即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都停了筷望着她。冉龙贵也不由自主地站了下来,可没有回转身。
菊花娘不解地看着菊花问:“菊花,你怎么了?”
菊花没回答母亲的话,仍盯着冉龙贵的背影大声追问:“问你怎么不吃了,为什么不答应?”
半天,冉龙贵才瓮声瓮气地回答了几个字,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吃饱了!”
菊花没好气地说:“平常三碗五碗不饱,今天一碗就把你撑饱了?你是瞧不起我娘做的饭?你回来,把这碗吃下去。”说完,不由分说地去盛了碗饭,“咚”地往桌上一放,目光里却是泪光点点,身子也在微微颤抖。
冉龙贵还是站着没动,肩膀也在不断哆嗦。菊花见了,又大声命令地:“听见没有?来吃下去!”
半晌,冉龙贵慢慢转过了身,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菊花看了他一阵,忽然又端起桌子中间那碗鸡汤,连同那只鸡腿一齐倒进了冉龙贵的饭碗里,盯着冉龙贵不容置疑地说:“吃!撑死了也要吃下去!”
冉龙贵再没说什么,喝醉了酒一般走回桌边,双手颤抖地捧起了饭碗,盯着饭碗中那只鸡腿泪珠子“吧嗒吧嗒”地掉。
菊花也埋下头,重新捧起了碗。可是没过一会,她的双肩如风中树叶一样颤抖不已,牙齿像是打冷颤一般磕碰着。最后,她突然放下饭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接着,她双手掩面,一边痛苦地哭着,一过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桌旁的人顿时呆了,不知所措地望着。过了一会,菊花娘才醒悟地站起来,呼喊着菊花的名字,看望和安慰菊花去了。
菊花娘刚走,冉龙贵又猛地站了起来,像一只暴怒的狮子,瞪着血红的大眼,突然将菊花盛来的饭和鸡腿,连饭碗一下惯在地上,火山爆发一般地大叫了一声:“不吃了。”接着,也一下冲出屋去。
罗德成慌了,忙追出去,只见冉龙贵将头在柱子上撞着,口里痛苦地喊叫:“不活了!不活了!”
罗德成急忙过去抱住他,劝着说:“龙贵,你别这样!我求你了。”
菊花娘听见外面的响动,来不及安慰菊花,又急忙奔出屋子,过来和罗德成一道劝着冉龙贵说:“龙贵,你别撞了!你要再撞,就让我先死吧!”说着,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半晌,冉龙贵才像一匹斗乏的野兽,渐渐平静下来。菊花娘知道他们心中的痛苦,想了一想对冉龙贵说:“龙贵,娘知道你们的心思。趁菊花还没走,你们进去说会儿话吧。”
冉龙贵听了,没吭声,在院子里坐了下来,罗德成和老伴见了,也没说什么,在他身边站了一会,不声不响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