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路雪,二十四岁,一个失踪的曾红极一时的选秀明星。
十五岁的时候,我遇见一个人,为了与他匹配,我奋力让自己向上攀爬。在他抛开我的时候,我义无反顾地抛开身边其他所有人,将自己变成一个怪物,只为,能去到他身边。
后来呢?后来我终于留在了他的身旁,还好像得到了他全部的心。是的,好像,如果不是那条莫名的短信,也许我就全然相信了。
最后呢?没有最后了,因为这一切都在瞬间消失了。
像是从一场梦中惊醒,醒来,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过着简单又知足的平凡小日子,哪里有什么一夜成名的大明星,哪里有什么身世离奇的富家大少,哪里,有那么多万劫不复的刻骨爱情。
这些,都只是一场梦吧?
一场梦魇。
现在是2009年,我二十一岁,是海城大学酒店管理系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女孩,梦想是在全球最顶级的酒店成为一名“金钥匙”,让那些备受瞩目的人也感受到我的价值。曾经活得那么轰轰烈烈的林路雪,梦想却贫瘠得只有季蔚朗,而现在的我,竟然拥有了自己的梦想,生活不再是混沌,有了一束光带领着我匍匐向前。
哪怕这梦想如此微小,微小得总有人嘲弄说酒店金钥匙不过就是一份高级保姆的工作,还老喜欢反问我:“请问你今天的衣服洗了吗?是不是已经堆积如山了?你连自己都管理不好还想去当别人的保姆……”
对,这个人就是我十五岁时便认识的匙楠。他小我两岁,有时候叫我姐,但大多数时候都没礼貌地对我直呼其名。许多人都说,匙楠更像我的哥哥,他总是不放心我,照顾我,哪怕在课业最繁重的高三,也会因为我一个小感冒,从依泉赶到海城。
我似乎总在欺压他,但内心里,却在依赖着他,这种依赖,是从外婆过世开始的吧。当我高考完回到依泉才得知外婆过世的那天,我一整天都跪在灵堂,不说话,不掉泪,不吃不喝,甚至一动也不动,任何的人劝说都无用。
直到匙楠从医院偷跑出来。那时候的他刚做完阑尾手术,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却执意跪在我身旁陪着我。
“你走。”一整天没有动弹的我,终于转过头,命令他离开。
匙楠笔直地挺着脊背,嘴唇苍白,语气却坚定:“你不走,我也不会走。”
天已经完全地暗了下去,七月的惊雷打开暴雨的闸门,狂风卷着湿湿的雨水忽然破门而入,将我推倒,我僵硬地倒在了地上,双腿早已失去了知觉,浑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姐。”匙楠来到我身旁,用温暖的右手,轻轻放在我的脸颊上,流淌下心疼的泪水。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匙楠掉泪。
他怎么会掉泪,他那么快乐,永远都像是阳光,他那么聪明善良,被所有的人爱着,他那么骄傲,从来不向任何人低头。
他怎么能,在我面前这样轻易就掉泪。
十六岁的匙楠,已经有了高高的个子,宽阔的肩膀,温厚的后背,他脱下身上唯一的一件衬衫,披在我的头上,袒露着还未痊愈的伤口,背起我在暴风雨的夜晚冲去医院。我能感觉到他身体不时的战栗,能看见他愈加苍白的脸庞,却没有力气推开他,用尽了全力,也只能说出模糊不清的几个字:“匙楠,笨蛋……放下我……”
匙楠不回答我,只是背着我,向大雨的深处奔去。
我将头藏在他宽厚的背脊,在他为我承载起的小小空间里,淌下了隐忍的眼泪。是从那天开始,我的腿留下了老毛病,一旦太久保持一个姿势不动弹,双腿就会很容易麻木,膝盖酸软无力。是从那天开始,小我两岁的匙楠,越来越像个大人。他总想保护我,用他天真单纯的方式。
而也是从那天开始,匙楠的小腹上留下了难看的伤疤,在一次滑倒里,损伤了左耳的听力,再也不能成为他梦寐以求的警察了。
这些记忆,我未曾经历过,却如同与生俱来般存在于我的脑海里,它太过真实了,真实到甚至每每想起,就像被沾了蜂蜜的万箭穿心而过,又疼又甜。
我找不到答案,更找不到原因。却也一点一点地确信,这一切都不是幻觉,我正生活在一个属于我自己却截然不同的时空里,我还是林路雪,但我生活着的来路,与去路,都统统改变。
我深爱着的季蔚朗,他在这个时空里,被永远地从我生命中剔除了。
如果我们还在一起会怎么样呢?我们会幸福地走进婚礼的殿堂,如结婚誓言般幸福地生活下去吗?我真的可以不用再做一个恶魔,便能永远地留在他身旁,不害怕担心失去了吗?
有时候我会想念着他,就算是一场噩梦,我也想沉睡过去,去找到他,永远都不要醒来。
但也有时候,我会无比感激现在的人生。
我多么庆幸,在我最痛苦悲伤的时候,我不是那个世界里只能拖着行李箱逃上火车,独自舔舐伤口的女孩;我多么感激,我是现在这个自己,在我绝望崩溃的人生转折里,有一个叫做匙楠的男孩,他愿意陪伴在我身旁,帮我担负起所有的苦痛,给我全部的安慰。
我对于匙楠来说是什么?
十三岁的他曾用一种崇拜的方式那么那么喜欢过我。喜欢只是因为距离,与我厮混的几年时光眨眼就过,成长为大人的匙楠早已丢开这样的崇拜,用一种亲人的方式自然而然地对我凶,也对我好。
匙楠对我来说又是什么呢?
他是这个人生里的林路雪所能珍视的,最重要的亲人,最珍贵最不愿舍弃的情感。
“林路雪。”
有人在楼下唤着我的名字,从宿舍的阳台望下去,背着背包的男孩在向我挥手,银杏树下,金色的落叶铺在他的脚边,满世界的光都洒落在他的笑脸。我想,正望向他的我,脸上也一定带着同样的笑。
这是2009年的国庆,匙楠回到海城。
虽然他嘴里说的是,回来和老同学聚会,但我知道,他是回来看我的。
我跑下楼,气喘吁吁地站在他面前,没等他开口就抢先说:“我马上要去做兼职,不能迟到,我们边走边说。”
匙楠无奈地笑了,跟着我穿过操场,越过花园,走过一条长长的银杏道,最后到了学校大门外的公交站台,一路上他都没有提我的爽约,只是淡淡地谈着在学校发生的趣闻。
“对不起,我一直忙着做兼职,没能去看你。”我还是忍不住提起,提起我们的那个约定。
车祸事件或多多少地影响了匙楠,他没有如愿考上海城大学,反而被调配去了宁锡。匙楠并没有多懊恼,至少在我眼前的他从来没有烦恼,他只是笑笑说:“明年重考好了。”像是在说“天气有点坏”一样随意。在匙楠要撕掉宁锡大学通知书的时候,我阻止了他,并向他承诺会常常去宁锡看他,承诺不管遇见什么不开心的事,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
可是开学至今,我一次也没有兑现诺言。为什么不敢去宁锡?我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我不敢再去宁锡,我人生中最阴霾的那部分都印刻在了那里,哪怕时空转换也不能磨灭。
倒是匙楠,常常回来看我,找各种的奇怪理由,却没有一次对我责怪。
这次他依然云淡风轻地说:“没事,我知道你很辛苦。”说完又问我:“晚上有安排吗?”
“还没。”
“晚上我和老同学约好了唱K,你一起来吧。”
“你们小孩聚会,干嘛叫我?”
“我知道我不在的时候你整天都教室—图书馆—宿舍—兼职四点一线,所以特地要带你去改善下生活,怎么样?”
“那等我下班再说。”我无奈地搪塞他。
此时公车已经到站,我冲他挥挥手转身上车。随着人群走到公车的中央,向车窗外望去,匙楠已经离开。我握住拉环的手随着公车的行进摇摇晃晃,有人挤到我身旁,长长的手臂将我圈在了一个小世界里,仰起头,是匙楠得逞的笑:“我去等你到下班。”
新的兼职是在一个叫做“恋人”的咖啡馆做服务生。我是在某一天无意间路过这个咖啡馆时,留意到它的。通体透亮的玻璃房子,相对而坐的情侣,灿烂的笑容,温暖的光,我只是匆匆路过这道风景,都已经感受到他们闪闪发光的爱。
在咖啡馆凸出来的露台上,搭了玻璃的屋顶。下雨时,会听到雨水在头顶滴答滴唱着歌;有阳光时,会感受到光亮就在头顶舞蹈;深秋时铺满落叶与花朵,冬雪来临犹如置身冰雪的世界……我最爱的,便是夜晚,漫天的星星都掉进了洁白的骨瓷杯里,所以我常常主动要求上晚班。
“恋人”的老板是一个有着温暖笑容的男人,顾未远。他并不常来,偶尔来的时候,就会坐在店里角落的位置上看着来来往往的恋人们,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意。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在笑什么。我一直都记得他的回答。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将‘恋人’设计成玻璃屋?因为爱情就应该是这样,光明、通透、闪闪发亮,太美好了,美好得让人只是看着就会动容。”
“可是爱情也不全是光明美好,也会有黑暗的、痛苦的。”我小声辩驳,像是,在为自己的爱找到一个降落点。
“如果一份爱总是让你感到痛苦,就是上天安排给你的那个人还没有出现。”顾未远说着埋下头,只是几笔画,便在咖啡上完成了一个漂亮的拉花,他将拉花推到我面前,说:“等命中注定的爱出现时,你只会感觉到明媚与温暖。”
咖啡上,竟是我的脸,笑着的、无比灿烂的脸。
“等你看到自己这样的笑容时,你命定恋人就出现了。”
那天下班后,我一个人在露台上坐了好久,脑海里反复出现“命定的恋人”这个词汇,我第一次开始怀疑,季蔚朗是不是我生命里应该苦苦追随的人?如果不是,那么上天要给我的那个命定的恋人,在那个人生里,他是不是也因为迟迟不能遇见我,而陷入一段又一段的黑暗之中呢?
可是对不起,我却抛下你,到了另外的人生。
“想什么呢?”小毅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一杯磨好的咖啡似乎已经在我面前放了一会儿了。
“没什么。”我端起咖啡,思绪却还没回过来,一时想不起是哪桌点的。
“你朋友点的。”小毅提醒我,又问我,“男朋友?”
我笑着摇了摇头。
“很无聊吧?”我将咖啡放到匙楠面前,向他提议,“要不你先出去逛逛?”
匙楠展开双臂,仰着头看着玻璃屋顶上的天空说:“选了个这么好的位置我才不能浪费。”
“你没有觉得不自在吗?”我伸出食指绕着圈。
匙楠的目光随着我的食指看了一圈店里的情侣,不怀好意地反问我:“那你每天在这里工作不觉得羡慕嫉妒恨吗?”
“我心中,可住着一个恋人。”我将手按在心口的地方打趣道,“别忘了,在宁锡还有一个我为了他可以去死的网友。”
“我心中,也住着一个恋人。”匙楠学着我的样子,也将手按在自己的心口,眨眨眼对我说,“如果你忘了,就去照照镜子温习下。”
“鹦鹉学舌。”我推了一下他的额头,“先去忙了。”
一下午的时光因为匙楠的到来,似乎变得特别的快。在每个忙碌的间隙望过去,都总会看见不同的匙楠,认真看书的他,望着街景发呆的他,喝咖啡微微皱着眉头的他,微笑着注视着那些情侣的他。
这样的美好画面也让匙楠动容了吗?可这个笑容还和他看着我的时候一模一样,从他十三岁年少时第一次看着我时,他就是这样明目皓齿地微笑着,站在光芒中。
那么是否在他眼中,我也是美好的?
待到我换班的时候,匙楠已经睡着,趴在桌上,高高的个子委屈地缩成一团。我拍拍他的肩膀,他就立刻醒来,搓搓脸站起来,从裤兜里掏出蓄谋已久的电影票:“终于可以去看电影了。”
“不是老同学聚会?”
“还早呢,8点才开始,刚好够我们看一部电影。”
“喂……你的计划里不包括晚饭?”
“买一桶全家桶抱进影院是不是更过瘾?”
“什么电影让你茶不思饭不想的。”我抽过他手里的电影票,“名扬四海……说什么的?暴发户的故事?”
“梦想,青春,还有……”匙楠想了想,找不到词汇,“反正听说里面的歌舞超棒,没准还有我最爱的钢琴的戏份。”
“那还不如去看钢琴演奏会。”
匙楠故意叹着气:“要不是为了你,我现在说不定已经成为了知名的钢琴演奏家,哪里还需要去买打折电影票。”
我把电影票塞回他的口袋:“自己没天赋少赖到我头上。”
“我可是要养你啊,不学好数理化怎么闯天下?万一学艺术落魄了一辈子只有要饭了。”
匙楠当初放弃最爱的钢琴,真的,是因为我吗?我竟然真的有片刻疑虑。
“赡养老人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嘛,老大姐,以后跟着我有肉吃!”匙楠快走两步跑到我眼前,面朝着我一边说着话一边倒退着,最后一转身小跑着进了前面的快餐店。
“我去给你买肉,等着。”
我看着他夸张的背影大声笑了出来。要如何形容我们在一起的感觉呢?就是每一句对白,每一个行为,都幼稚无比,都那么像……小孩。侧过头,霓虹之中我无意间看见橱窗里自己的笑脸,笑声戛然而止。
“等你看到自己这样的笑容时,你命定恋人就出现了。”
这句话像字幕一样在大脑中一闪而过。
“滑稽的理论,一个笑而已。”我对着橱窗里德自己裂开了嘴,然后转过身在路边摊买了一个魔方,装进包包里,也许电影无聊时还可以打发时间。
这部电影果然不是我喜欢的风格,我喜欢的故事都统统没有。如果一定要让我说出各中情节,我只记得在对着魔方昏昏欲睡中,听见男孩的琴声和歌声,抬眼望去,屏幕上是金发碧眼的美丽少年,弹着琴轻轻在哼唱着:"If I walk would you run,If I stop would you come,If I say you"re the one,would you believe me?If I ask you to stay,would you show me the way?Tell me what to say?so you don"t leave me."
“我的靠近会让你却步吗?我的止步会让你走近我吗?如果我说你就是我的她,你又会相信吗?如果我请你留下,你愿意指引我吗?该说什么话,才能把你留下?”
魔方在手中静止,世界都被这个深情歌唱的男孩静止了。
多么绚烂美丽的画面,却叫我想要掉泪。因为它又让我想起,我自己的爱情。
从来没有一个如此明朗的男孩,以一种最温柔妥帖的方式,像对待一颗珍宝般小心翼翼又正大光明地对我说,我喜欢你。爱情的光与亮在我十七岁最明媚的年纪里,在我20岁最风华的时光里,在我二十四岁最灿烂的青春里,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第一次,开始祈求时间让我在这个人生里再多待一秒,就让我暂时不要再睡去,让我睁大双眼,在这个通透的世界里,试着做一回明朗的林路雪,谈一场明媚的恋爱,爱一个,永不担心失去的人。
匙楠忽然伸过手拿过魔方,在几乎不见光亮的影院里,很快地将魔方归位。
“笨蛋。”他交还给我,凑在我耳边小声这样说着,长长的睫毛几乎触碰到我的脸颊。
一个永不担心失去的人。
就像……匙楠这样的男孩。只能像他而不能是他,他是我熟悉得连心跳都不会加快的匙楠,是我像亲人般存在的匙楠,是我在这个人生最不愿意被破坏的美好存在。
若是,在这个时空里,我还能再爱的话。
电影总算到了尾声。屏幕暗了下去,灯亮起来,忽然的嘈杂声将我放空的思维拉了回来,当我随着人群与匙楠并肩走过长长的影院出口时,这感觉,就像是穿越出所有的梦境,强迫着我醒来。
影院离聚会的地方不是太远,我和匙楠慢慢走路过去。2009年的海城,夜景还和我少女时代一样,静谧又祥和,连夜风都格外的温柔。一路上匙楠都在嘲笑我,说我不懂艺术,不懂生活,像低级动物一样只懂得吃喝拉撒睡。
最后他调侃我:“你睡得还好吗?要不要下次去看电影的时候让他们把音量关小点?”
“我还是看了……”我底气不足地反驳,“一些的……”
“那你都记得什么?”
“我记得那首马克弹着钢琴唱的歌。”说完这句话,脑海里又转瞬出现了另一个片段,这个片段里,曾经深情唱着“我将一直追随你,直到你离开去追寻你的梦想”的阳光男孩马克,失望无比地丢下了为了得到工作机会差点被电影明星“潜规则”的詹妮,他说:“如果名利对你来说真的那么重要,那就去吧,我管不着。”
“我还记得他们争吵分开的场景。”我说。
匙楠想了想,似乎也在回忆这个画面:“我如果是马克,我不会走,詹妮这时候多需要安慰啊。詹妮还是很美好的,她只是为了梦想差一点点走错而已,不像有些女孩子为了名利不择手段,为了出名什么都不要了。”
“也许……他们也是没有办法,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那么平顺的。”
“又没人拿枪逼着他们?为什么一定要出名?为什么一定为了出名践踏自己?”
“谁不想过简单的生活,但有的人就算是豁出了性命也没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你没有经历凭什么就这么武断!”
我激动的语气让匙楠惊了一跳,他愣了愣,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我们这是干嘛为了一个你看得睡着的电影伤和气呢?你看你,气得头发都要炸起了。”
匙楠的手暖暖的,在我额头轻轻拂过,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失态,刚才那一瞬间,我又将自己当做了从前的林路雪。可从前的林路雪,也是我自己啊,我本该就是匙楠唾弃的那种人,我又是凭什么能得到他的守护?就连现在同他并肩散步,都是不配。
我的脚步渐渐地离匙楠远了一些。
匙楠应该去守护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一推开KTV包间门,在一大群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黑色的长直发一直到腰间,浅紫色的雪纺长裙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柔,她始终静静地看着一群人笑闹,唯独在匙楠走进来的瞬间,才看了过来,她的目光像是春天般,陡然就开出了花朵。
是的,匙楠他应该去守护的就是这样一个安安静静的女孩,等待着将干干净净的一颗心全部交给他。
喧闹中有个男孩的声音无比清晰:“大家肃静,传说中的小雪姐也来了!”
我还记得他,在校门口,将匙楠书包交给我的男生。伴随着他的声音,所有的人都看了过来,一张一张全是青春洋溢的脸庞。
“小雪姐好!”几个男生搞怪地跑到我面前,向我敬礼。
“我没说错吧,小雪姐比传说中还要漂亮!”一个男孩递过一个酒杯给我,“小雪姐,初次见面,来我敬你一杯!”
“喂,她不喝酒的!”匙楠一把抢过酒杯,将话筒塞到男孩怀里,“快去右下角唱你的拿手歌。”
男孩就真的拿着话筒,用一种无比委屈的模样站到了包间的右下角,捏着嗓子唱起了女声版的一首烂大街的怨妇歌曲,所有人都笑了起来,那个女孩也一样,唯独不一样的就是,她即使在笑着别的人的时候,目光却还在匙楠身上。
“匙楠,你迟到了。”她轻轻地挥了下手,又对着我笑了笑。我也向她点了点头,回报一个笑容给她。
“我叫蒋珊妮,刚巧也考到了宁锡,多亏匙楠照顾我。”她递给我一瓶橙汁,“喝这个吗?”
“她只喝矿泉水。”匙楠拿起一瓶矿泉水,帮我拧开瓶盖,然后递给了我,蒋珊妮的笑放空了几秒,打开橙汁便自己喝了起来。
匙楠问她:“蒋珊妮,你男朋友没过来吗?”
“没呢,他家里有事,来不了了。”蒋珊妮的声音低低的,埋着头,似乎无比的失落。
匙楠笑呵呵地靠在沙发上,拍拍我的肩膀,安慰着她:“没事,你看我姐还连男朋友都找不到呢,你比起她好多了。”
正喝着矿泉水的我一口包在嘴里就差点喷出来。
但比起匙楠的话,我更讶异的是,这样一个只是看着匙楠就会眼睛放出光芒的女孩,竟然还可以去喜欢上别的人。
一个人真的可以同时爱着两个人吗?
那晚,我没有唱歌,蒋珊妮也没有,她唯一一次拿起话筒就是在匙楠唱歌时,轻轻地跟着他哼了一小段,轻逸的和声将匙楠的声线点缀得很好听。即使是在high翻的氛围里,他们和着的这首慢情歌也让整个包间都静下来。
我就这样坐在角落里聆听着,看着他们的表演,差一点都忘记了自己曾经被镁光灯追逐着就要被捧上天的绚烂人生,以为自己同此刻眼前的大学生一样,单纯地快乐着。
曾经的绚烂,现在看来,却像是我耻辱的伤口,秘密地潜伏在心口,总在提醒着我,怎么能在一个世界残忍地活过后,再若无其事地到另一个人生从头开始。
我端起了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忘记了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也忘记了是如何被匙楠扛回了宾馆,他一定一路都在骂我吧,骂我学人家喝酒,骂我浑身臭气熏天。然后一边骂着却一边帮我脱掉鞋子,盖好被子。
是清晨的阳光将我唤醒,睁开眼,茫然不知所措,愣愣地看着这间屋子,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回忆,自己究竟身在何方,身在哪一个人生。
这是我每一个醒来的瞬间,都要做的功课。
洁白的床单,洁白的墙壁,一大片明亮的光……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我回到了从前的人生,回到了季蔚朗的身旁,我只需要转过头,就能看见他好看的侧脸,看见光斑在他的脸上舞蹈,对他说一声早安。
原来我依然如此的想念他,即使他给过我的全是黑暗,但只要能这样从他身旁醒来,我还是会义无反顾地抛弃明媚的人生,哪怕做一个让自己羞耻的人。
季蔚朗,我真的,回到你身旁了吗?
我颤抖着,转过了头。
弯起的嘴角,弯弯的眼睛,右脸颊的酒窝,又是这个笑容,在对面另一张床上。
“酒鬼,早安。”
眼泪一瞬间满溢了我的眼眶,我猛地回过了头,听见自己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匙楠,请你不要再这样对我笑,请不要将这个笑容专属于我,我不配,也不值得。我要如何告诉你,我是属于另一个,与你完全没有交集的人生?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消失了,我又要如何同你告别?
国庆假期刚刚结束的时候匙楠就和我约定,元旦要一起去苍云山,在这座最高的山峰看日出,迎接2010年第一道光芒。
“过个节要不要搞得这么累啊?我爬到一半老毛病复发怎么办?”我拒绝。
“复发了我就背你啊,担心什么?”匙楠却不肯给我拒绝的机会,“我得进站了,就这样说定了!”
“谁和你说定了啊?”我在他身后喊着。
匙楠捂着耳朵晃着头,一溜烟地跑了。在进站口的旁边,是站在那里静静等待他的蒋珊妮。
匙楠离开后,我的生活又回复到平静。如同匙楠说的,重新过着教室—图书馆—宿舍—兼职四点一线的生活,但也没他说的那么枯燥,因为我总不会是一个人。在做完兼职下班的路上我总会和约好的朋友们碰头,大家一起笑笑闹闹地搭夜班的公车回学校,一路上聊着兼职的小小趣闻,快乐无比。
夜班的公车人很少,空荡荡的车厢里竟是我们的笑声。大多时候我是听众,靠在车玻璃上看她们快乐的肢体语言,有时候转过头,看变黄的树叶在夜风中飘落,擦过车窗,打着转,漂亮地铺了一地的金黄。
一转眼又是深秋。一转眼,我已离开季蔚朗这么久。
原来没有他的人生,我也可以这样鲜亮地活下去。
越临近年底,匙楠的电话就越多,他开始不断地提醒我要记得带的物品,还将行程表做好传给我,让我一定记得,甚至老早就将机票和住处定好,让我一点退路都没有。
甚至在一个冬天飘着小雪的清晨,匙楠一大早就打来了电话:“林路雪,我给你10分钟的时间,赶快收拾好下楼我们出发了。”
“哦。”我迷迷糊糊地应着,然后挂掉电话继续睡觉。
电话又响了起来,匙楠的声音很受伤:“我大老远跑来接你,你一个‘哦’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我有点清醒了,套上睡袍跑到阳台探头一看,匙楠竟然真的来了。我在心里默念:这是幻觉吧。
“这不是幻觉,还剩下9分钟,你自己看着办。”匙楠一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语气。
睡梦中的丁玲声音含糊不清地问我:“林路雪啊,一大早的你又跟你的小男友在玩什么浪漫啊?”
“不是我男友!”我一次又一次徒劳地辩解。
但她翻了身,又重回梦乡。
我需要的当然不可能只是9分钟。30分钟后,我背着登山包出门了,因为匆忙,连背包拉链也没拉好。匙楠不急不缓地看着我走到他面前,张开两臂,说“来”,我就自动将背包挂到了他的背上。
一路上我都在打着哈欠,萎靡不振的样子,头发耸在围巾里乱乱的,格外没有精神,忍不住责怪匙楠:“你这么早拖我起来干嘛?不是说好了到时候在中转站会合吗?”
“我专程来接你的好吧?你不感动还怪我?”
“你是来当监工的吧?”我拆穿他,“一点都不信任我。”
匙楠抽抽嘴角,似笑非笑:“林路雪你自己说说,你值得信任吗?”
我无话可说了。因为我原本就没计划真的要遵守和匙楠的约定,就连行李,也是刚刚才匆忙准备的。
两个小时的航程,我们就抵达了苍云市区。下飞机转到长途车站,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在车站门口向我们走来。
“匙楠,小雪姐。”是蒋珊妮,她手里拿着几张车票,看见我们似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有半个小时就到我们的班车了,我还怕你们赶不上了呢。”
看我迷惑的神情,匙楠解释道:“珊妮失恋了,想跟着我们一起去散散心。”
“小雪姐不会介意吧……”蒋珊妮询问我,期待的眼神让人不忍心伤害。
我笑了笑:“怎么会,人多才好玩。”
一上大巴我就自动和蒋珊妮坐在了一起,匙楠一个人坐在我们前面的位置,他回头看了看我们,最后用一种命令的语气说:“林路雪,你到前面来和我一起坐。”
“我和珊妮一起坐挺好的,你太胖了,占地儿。”
“快点,车要开了。”
“干嘛?”我稳坐如泰山。
蒋珊妮却偏了偏身子,为我让出一条道,她说:“小雪姐你去和匙楠前面坐吧,你晕车,匙楠在才好照顾你。”
“我可不想你吐到人家蒋珊妮身上。”
两个人一唱一和的,我只得站了起来,乖乖坐到匙楠身旁。掏出一本杂志,准备应对4个小时的长途大巴。
一只手伸过来扯掉我书中的杂志,合上丢到了一边,匙楠闭着眼靠在座位的椅背上,看也不看我地说:“坐车看书会晕车。”
我无声地瞪着他,然后转身趴在车窗玻璃上,看着外面的风景。又是一只手伸了过来,拉上蓝色的窗帘:“别看侧边,得看前面。”
我无所事事地坐了一会儿,再次转过身,“哗啦”一声拉开窗帘,光透进来的一秒,感觉新鲜空气也进来了。在那只手伸过来之前,我抢先按住了匙楠,我说:“你睡你的,别管我。”
匙楠也没说什么,塞上耳机,重新闭上了眼睛。
大巴上正放着港产老片,连幽默都是闹嚷嚷的,乘客跟着剧情笑着,我则趴在车窗上,专心地看着荒芜的田野、孤独的大树还有农地里奔跑的小狗,看了一会儿,胃里渐渐开始翻江倒海,直犯恶心,从来没觉得汽油味是如此的让人窒息。
我捂住嘴,重新靠回椅背,匙楠突然伸过手握住我的右手,用大拇指重重地掐住我大拇指和食指交汇的地方,他说:“按住这个位置,可以减缓晕车。”
我收回手,自己按住了那个穴位,重重地掐下去,让皮肉之痛转移着想吐的冲动。
“实在忍不住就吐吧。”他递给我一个塑料袋子。
我点点头,继续掐着穴位,闭上眼,将头靠在椅背上,好像舒服了那么一些。
匙楠轻轻地将耳塞放进我的耳朵,轻柔的音乐缓缓在耳边歌唱着,我掐住穴位的手渐渐地松开了一些,有人将我的头放到自己的肩头,在摇摇晃晃的大巴上,我竟然睡着了。
中途有好几次,我醒来,就望见匙楠漂亮的侧脸,他闭着眼,眉眼安宁。这个比我自己还要了解我的人啊。
每每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曾经的他,曾经我在幻觉里,看到的那个他。
为何,即使在没有他的人生里,他也出现在我的幻觉中,给我安慰,给我一个可以暂时躲避的港湾?
这真的是另一个人生吗?还是我住进了自己的幻觉里?
侧过头从椅背的缝隙里,就看到蒋珊妮落寞的表情。
眼皮很沉,我又忍不住睡去了。
一觉醒来就到目的地的感觉真好。两个小时的航程,四个小时的大巴,到达苍云山脚下已是傍晚。远处的苍云山在冬天的晚霞中像燃烧起来的火焰,山脚下熙来人往,我站在人群中却依然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半年了,每一天我都看着真切的喜怒哀乐在眼前上演,却依然感觉自己是一只在半空漂泊的风筝,也许在很遥远的地方,季蔚朗一拉线索,我便会在另一个,截然不同的梦中苏醒。
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融入这个世界,但又总在瞬间清醒,警醒着自己不要太过入戏,我害怕,醒来时眼前荒凉一片。
“站着别动。”身后的匙楠忽然这样说。
喧闹中,我听见快门清脆的咔嚓声,转过头,他已经走了过来,把相机递给我看,画面中行人在我身后模糊成一片流动的云彩,站在中间的我神色恍然。匙楠皱着眉说:“林路雪,我已经把所有行李都扛上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满脸便秘的表情。”
蒋珊妮探过头看看相机屏幕说:“这表情,叫文艺呢。”
匙楠撇撇嘴:“就是便秘。”他说完把笨重的相机往我脖子上一挂,径直走进了身后的旅社。
“几间房?”老板热情地迎了出来。
“之前已经订好了一间,现在还有多出来的一间吗?”匙楠问道。
老板去翻了翻电脑,问我们:“只有一间标间还空出一个床位,你介意跟别人凑一间吗?现在是旅游旺季啊,房间不好找。”
匙楠点了点头。于是我和蒋珊妮一间房,匙楠的房间在我们楼下,我们约好吃晚饭的时间,便各自回房收拾了。
房间门推开,陈旧的家具,昏暗的光线,不过这样便宜的价格凑合一晚也不错了,简单收拾了下行李,洗了一把脸,我就斜躺在床上想小憩一下,奔波一天,还没开始爬山就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
蒋珊妮也收拾好坐到了床边,她像是犹豫了许久才开口问我:“小雪姐,如果我不来的话,你和匙楠就住这个房间吗?”
我愣了愣,就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忽然遭到质疑,却又不确信自己的解释可以让别人也懂得。所以我选择不做解释,只是回答:“是啊。”
蒋珊妮垂下了眼睑,帮我找到了解释:“不过你们从小一起长大,这样也应该习惯了吧?”
解释中带着探询,我却不打算继续下去这个话题。
她顿了顿又说:“其实小雪姐,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你一直都在放匙楠鸽子不是吗?”
“我还真的没打算来。”
“我知道,但匙楠是不会放弃你的。”她笑了,问我,“所以,你可以先放掉他吗?”
“嗯?”
“我可以为了留在匙楠身旁做朋友而和不喜欢的人在一起,也可以为了他放弃那些喜欢我的人。”蒋珊妮还是淡淡地笑着,这笑中却陡然多了一把刀,凛冽地刺向我,“小雪姐你心里一定有个什么人不能放弃是吗?如果不能的话,请你就先放掉匙楠吧。”
我竟一时找不到话语,半响才说:“你想多了,我们之间,只是亲情。”
平日里看起来那样与世无争的蒋珊妮,此刻却毫不打算退让:“可匙楠总有一天要有自己的生活,就算是亲情,也没有任何一个女孩子会接受你们这样的亲情。”
“你们还不饿吗?”此时门外传来匙楠的声音,他敲着门催促我们出门。
在我们起身打开门之前,蒋珊妮扯住了我的衣角,眼中装满祈求:“小雪姐,帮帮我……”
我抿嘴浅浅地向她笑了一下,打开了门。
夜晚的苍山脚下灯火点点,休闲的游客簇拥在小店里购买纪念品,不管是餐厅还是大排档通通爆满。一路上只有匙楠一个人始终兴致勃勃,我和蒋珊妮各怀心事地走在他的后面,满路的繁华都入不了眼。
总算找到人不是那么多的餐馆,找了空位坐下来,皆是些卖得很贵又难吃的小吃,摆明了宰游客。吃了几口,我放下筷子,匙楠问我:“怎么不吃了?”
“还不如吃泡面。”
匙楠也放下筷子,招手喊着:“老板,结账。”继而一副深有同感的模样说:“其实我早就想说这句话了,走,吃泡面去!”
景区的超市品种少还价格昂贵,我们挑挑选选总算备足了明天上山的干粮,然后要来开水,捧着热乎乎的泡面坐在超市门口看着过往的行人,这真是大冬天里最快乐的一件事。蒋珊妮没有要,她买了面包小口小口地咬着,略带惊讶地看着我和匙楠凶猛的吃相。
我们两个人都一言不发地埋头苦吃,扑哧扑哧地大口吸着面,几乎嚼也不嚼就直接吞入咽喉,然后同时一仰头,喝完最后一口汤,转过头看着对方,将泡面碗底朝天。
一滴汤汁从匙楠的碗口滴落,我大笑起来:“哈,你输了!这次我该怎么惩罚你呢?”
“老规矩,我背你跑三圈!”
我看看他身后的蒋珊妮,她依然微笑着,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拿着面包的双手,低低地垂了下去。
“要不,你背蒋珊妮跑三圈?”
匙楠吃惊不小:“为什么?”
蒋珊妮也抬眼惊讶地望着我。
“因为悠闲地看你受折磨也是一种享受。”
“背个女生跑三圈对我来说不费半成功力。”匙楠豪迈地弯下腰,拍拍背脊对蒋珊妮说,“快上来,让你们见识下我的实力。”
蒋珊妮就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趴在他的脊背上,满眼都是欣喜与羞怯。
冬天夜晚的山脚有寒风阵阵吹来,对面广场的人造瀑布溅起小小的水汽扑打在脸上。我坐在路边,托着腮看着匙楠背着蒋珊妮在广场上奔跑着,他们的笑声悦耳动听,在五光十色的夜景中,像一对想要飞翔起来的小鸟。
匙楠,我要提早放掉你,将你归还到你平静美好的人生。那么有一天我离开的时候,你才不会那悲伤,我也不会那么不舍。
从广场回来,蒋珊妮就一直很开心,在睡前,她甚至对我说:“谢谢。”谢谢我的退出吗?这晚她的梦一定香甜,我却久久不能入睡,翻来覆去,心中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奇特感受。
第二天一大早就起来爬山,两个黑眼圈分外明显,匙楠去给了滚烫的白水鸡蛋,要我用来敷眼睛,可他一转眼,我就已经剥了壳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来苍云山之前,匙楠便做了大量的攻略,选了一条从后山上去的最佳路线。上山的路线虽然艰辛了一些,但风光独好。一路上匙楠都举着苍云山那些千遍一律的明信片一一对照,得意洋洋地说:“怎么样?我选的路线不错吧?和这上面这些看腻了的风景一个重复的都没有。”
“你只是为了逃门票吧?”我跟在后面气喘吁吁,遇到一个有些陡的上坡,匙楠伸出手要拉我,我却缩回了胳膊,指指落在最后面的蒋珊妮说:“你还是好好照顾她吧,失恋的人说不定爬到一半想不开就跳下去了。”
我渐渐地放慢脚步,走到了最后面。在我身后,是一片渐渐变小的世界,在我身前,是一对最登对养眼的璧人。
“你快点,别走掉了。”匙楠又不放心地回过头来叫我,看样子他想倒回来拉我。而我冲他摆摆手:“别来妨碍我看风景。”
冬季的苍云山有着明朗的阳光,望下去,起初来时的路全部淹没在一片云海中。越往上攀登,空气越是寒冷,景致却也愈加美丽,再往上望去,竟是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在南方长大的我,很少见到这样的雪景。
我就呆呆地站在那里,突然想停下脚步,好好看一看眼前的美景。蹲在山路边,我探出脖子,深呼吸了一口冰凌的空气,再呵一口气,看着喷出的白雾,消散在空气里。此刻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住在云端一样。
不知道待了多久,忽然听见匙楠的声音,他的仓皇的脚步声接近我,我转过头去的时候,他正从拐角处跑到我面前,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惊慌的神情,天塌下来都不会眨眼的匙楠,他惊慌得像是一个要哭的小孩。看见我,他张开了嘴,大口呵着气,模样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他看了我许久,突然冲我吼道:“你在干嘛?”
“歇一歇,看风景啊。”我说,“喂,你不是吓哭了吧?”
匙楠一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我怎么叫他都不回头,直到我喊道:“匙楠,我的腿……”他就停下了脚步。
我嘻嘻笑着,想告诉他,他又上当了。但我真的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老毛病真的复发了,我一个歪斜差点跌下山谷,幸而匙楠一个箭步过来拉住了我。
我吓坏了,那种就快要纵身坠落自己却无能无力的感觉,太可怕了。
匙楠也喘着粗气,半响才骂出我一句:“林路雪你有没有记性,跟你说了多少次,腿不好就不要老是蹲着。”他说完拉起我的胳膊放在自己的肩上,回头对我说:“来。”
“这山路你背我太危险了,我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相信我。”匙楠坚持。
我趴上去,任由他背着我走过崎岖山路。
其实匙楠,你知不知道,看见你惊慌的眼神那一刻,我也快要哭出来了。因为从来没有一个人会像你这样,在我不见的一个瞬间,如此在意,像是丢失了多么宝贵的珍宝。
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消失了,你会怎么办呢?
蒋珊妮站在远处望着我们,眼光蒙着一层薄雾。我在匙楠的肩头上,将头深深埋下。我会一直记得那个肩膀,那个臂弯,那温暖的脊梁,是我去过的最美好的地方。
到达苍山山顶,已是深夜。山顶有一个大酒店,消费自然不是普通学生所能承受的,而且看日出的人如此之多,就算咬了牙豁出去,也已经没有了空房间。就连寺庙,也已经住满了旅客,只剩下大通铺,还能挤一挤。
睡在冰凉又硬邦邦的床板上,四周的空气里充满了各种味道,打鼾声、磨牙声各种声音四起,我裹紧被子坐了起来,窗外的天被白雪映衬得像是白昼。
身边的蒋珊妮倒是睡得很香,看起来娇柔的她好像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失眠。咦?不对,她的呼吸,好像格外沉重。轻轻推了一下她,没有反应,只是发出迷糊的声音,似乎很难受。摸了摸她的额头,有些发烫。
起身在背包里翻出药给她服下,蒋珊妮眯缝着眼睛,脸颊滚烫,服药下去后,很快又昏沉地睡去。
我起身,走到了寺庙的后院。一个人影从旁边的房间也同时走了出来,看到我后顿了顿,回到屋里,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拿着厚厚的围巾,将我整个裹了起来,问我:“睡不着吗?”
我点点头。
“那我们一起去等待日出好了。”
“好。”我随着他的脚步,走出了寺庙。
夜很冷,我将脸埋进围巾里,只露出两个眼睛,积了雪的路走起来比想象中还要艰难一些,走了二十多分钟,我们走到了山顶中央,在一个小亭子里坐了下来,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静静地望着天空,看着它渐渐泛白,再渐渐亮了起来。
黎明前的天空太过美妙,大片的彩霞浩瀚壮阔,在地平线上旭日缓缓升起,金光破晓那刻,匙楠忽然喊出我的名字,他说:“林路雪,我一直在等待这刻,从我十三岁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一直在等,等待自己长大,等待自己强壮到可以照顾你,等待一个最浪漫最壮丽的景色,告诉你,我喜欢你,很喜欢,极喜欢,比最多的喜欢还要喜欢。”
匙楠的身影被阳光镀上了一层华丽的色泽,我凝望着他,像是凝望世间最美好的事物,我能感觉到身体里那个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林路雪忽然也加快的心跳,但另一个还活在别的人生的林路雪却笑着说:“我也喜欢你啊,匙楠,你是我永远的弟弟。”
匙楠就这样看着我,一动也不动,一滴眼泪从他的左眼滑落,从线条俊美的下巴,掉落在雪地里,他问我:“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我点点头。
我们曾在嬉笑中牵手过,也曾在笑闹中背起对方,肆无忌惮地勾肩搭背。却从来没有一次,正式的、不是亲人也不是朋友那样的拥抱。
我能感觉到匙楠整个人都在颤抖,那么小心翼翼地缓缓靠近着我,好像我是一尊神圣而不可触碰的雕像,最后,他的手终于抱住了我的肩膀,他丝毫没有用力,只是用手轻轻地搭在上面,然后倾斜着身体,完成了与我的拥抱。
他在我耳边说:“有时候,我真的很恨我是你的弟弟;但有时候我又很庆幸我是你的弟弟,因为不管你怎样拒绝我,我都永远在你身边,不可取代。”
身旁的游人正对着壮丽的日出惊呼着,有恋人拥抱在一起,寺庙的晨钟响起来,让人心里一片澄清,这一刻,我好像去问问神,一个人能不能拥有两种人生,去爱着两个人?
神,这一切都是因为您的怜悯,而安排的吗?让这苍茫高山雕刻下我一生中所听到的最动听的语言,让这壮丽日光照耀我一生中所能拥抱的最纯粹的爱情,让这微小的我,看到了一个永不失去的可能。
但请让我快一些醒来吧,我不想变得更贪心,在幻觉中舍不得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