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刻,我已等待许久。
当炙热的光打在我脸上时,我看见了郭铭传递给我的笑,他半眯着眼睛,微微扬起下巴,嘴角轻轻勾起,这是他表示赞赏的方式,如同三个月前第一眼看见我时的神态。
不过三个月,我怎么就感觉过了好久好久,久到像到了轮回的另一世,我早已不是曾经的林路雪,而是另外一个人,用一种我最讨厌的姿态过着我最不屑的人生。
这是Sara形象代言人决赛的最后环节,所有的女孩都会穿上Sara为比赛定制的华丽服装,演绎一场能诠释服装意境的视听盛宴。
此刻我身着一条蓬松的洁白长袍,圣洁得像是中世纪欧洲油画里的那些天使的衣裳。不过几分钟的演绎,郭铭却费尽心力为我设计了一场充满中欧风情的歌舞剧,绚烂又安全,沙佳佳退出后,我将毫无意外地成为冠军。
但我却中途斩断了郭铭精心编排的表演。
我在表演进行到一半时,突然扯掉了身上的长袍,内里的我穿一袭黑衣,接过从舞台升降台上升起的大提琴,飞速地退到了灯光的最边缘。伴随着《A Brand New Day》从低鸣到逐渐宏大欢快起来的节奏,一群女孩子穿着精美剪裁的服装走上了舞台,优雅的长裙身后开满妖艳的花朵,深蓝色的丝绒上钻石如烟花般绽放,巫婆的长袍里藏满了小女孩的天真细节,最通透纯洁的薄纱之下透出的确实狂野的色彩……
原本不是这样的。原本这是一首寂静的曲调,只是表演中惊鸿一瞥的小小插曲,原本模特身上的服装应该是Sara的设计,原本,站在舞台中央的应该是身着华服的自己。
但我在整整一个月艰辛训练后,将这些推翻重来。
我唯一不能推翻的是,郭铭那句钢琴不适合我。我沉寂的心需要更庞大低沉的音质才能倾诉,越是撕裂的声音,越能清晰勾勒出我内心那些曾被狠狠划过又郁结的伤疤。
这是十八岁时,我一度沉迷过的乐器。在昏暗的房间在闷热的夏季,在我失去季蔚朗的是日子里,一遍一遍流着汗水疯狂地去拉动琴弦,那时候我没有多么绚丽的琴技更没有专业的基础,我只是靠着我的感情去疯狂地对自己倾述。
现在抱着这把大提琴,坐在舞台最黑暗光线里的我,已经不是那个只凭感情去宣泄的女孩。在封闭的训练室里没日没夜地学习训练整整一个月后,我进步飞速。郭铭曾讶异于我疯狂的训练状态,因为我告诉他的是,我想加一小段提琴演奏在表演里,为一小段的插曲付出如此多的心血让他担忧,他曾严令禁止我再步入训练室,但我倔强的程度,却超越了他的想象。
“请相信我,让我自己把控训练节奏。”这是我对他唯一一次请求。
他与我对视良久,终于将训练室的钥匙,放进了我的手心。
我给了所有人惊喜,却还是让他失望了。
但这惊喜庞大得让我自己也有些许难以承受,我紧张得只敢坐在黑暗里闭紧双眼,屏住呼吸牵动着手里的音符。直到灯光亮起,掌声如潮水般此起彼起,我才睁开了眼,台下的董嘉乐激动地捂着嘴,双眼泪光涌动,她用手势告诉我——一切都太完美了。
“在这里我不得不诚实地告诉观众,表演的临时变动,我们节目组完全没有得到任何通知,小雪,你的比分已经非常领先,现在做出如此冒险的举动,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主持人走到了我身边,丢出一连串的问题。
全场观众哗然,评委们也转过了头有了短暂的交流,只有郭铭,他交叉着双臂始终紧紧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
“参赛以来,太多的关注和流言蜚语让我感觉自己反而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远,你们关注我的绯闻,却可能很少有人知道,我的专业其实是服装设计。今晚之前的一个月里,我很多时间都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就抱着眼前这把大提琴,一直想自己参加这个比赛究竟是为了什么……”有眼泪流下来来,流淌进我的喉咙,我深呼吸一口气,用哽咽的、诚恳的语气诉说着自己的小小心愿,“最后我发现相比时尚的表演者,我更愿意留在幕后,用自己对时尚的理解去设计一场表演,这对我来说,并不是冒险,因为不管结果如何,我已决定不会踏入演艺圈,此时此刻能让如此多人看到我的作品与这个真实的我,我已经很满足,就算在这个舞台失败了,我依然会坚持一步步用自己的力量去成为一名优秀的服装设计师。”
说完这些,我努力扬起一个笑容,深深地对着观众与评委席鞠躬。
在我埋下头的瞬间,我看到董嘉乐瞪大的眼睛,起初的激动已经消散,她愣愣地望着我,像在寻求着答案。
然而答案只有一个——我背叛了她。
除了我和董嘉乐,没有人知道这一出表演。这所有的一切,有了董嘉乐帮助我才能完成的,就连服装,也是董嘉乐原本准备参加全国服装设计大赛的作品,提琴与训练让我已经精疲力竭,无法再分神去完成设计作品。
整整一个月的时间,董嘉乐比我还紧张,在我专心练琴的时候,所有繁琐的事情都统统被抛给了董嘉乐,她竭尽所有人脉终日奔波,就为了确保最后一刻变更服装与音乐灯光时万无一失,每个深夜她都埋头修改着自己的设计,甚至通宵守在工厂,总怕任何一个不完美的细节破坏了我的演出。她一直以为这会是我们合力完成的,作为纪念我们的友情、纪念我们的梦想与青春的、最特别的表演。
一开始我也是如此认为的。但是,当我在最后关头站在这个斑斓的舞台上时,汹涌的掌声将我抛向天空,灯光如同天使的光环将我包围,我在这一瞬间看见了季蔚朗的轮廓,就站在光亮之中,对着我微笑。
在这之前,我已经放弃了,放弃了那要与季蔚朗在一起的执念,放弃了因为他而越陷越深的光怪陆离的世界。
但这一秒,我忽然看到了另一个可能。
我将不再是只会表演的花瓶,哪怕攀爬再高,也只是一个的玩具。我会以时尚设计师的身份一举成名,也许有一天我能成为季蔚朗的左臂右臂。
我终于,能与他匹配。
为了这个微小的可能,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董嘉乐,背叛支撑我走到如今的郭铭,以及,曾经单纯的自己。
时间的长河里,多少的城市逐渐被掩埋,多少的人与事被转瞬磨灭,那些平凡人们的悲欢离合都被无声抹去,所留下的伟大故事,存在于传说里、教科书里、博物馆里,永垂不朽。
我从不曾奢望要将自己的脚印留在其中,偏偏这场危险的表演,让我成为了2012年最炙手可热的新星,我的宣传海报贴满大街小巷,我的脸庞转播在一个又一个的电视台,关于我的流言蜚语纷扰于各大网站报纸的娱乐头条……一夜之间我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唯独最想留下痕迹的地方,容不下我的半点印记。
我已经整整一个月,没有季蔚朗的任何消息。在他的负面新闻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他却毫无辩解地消失在流言蜚语之中。而这些流言并没有因为他的不为而消散,反而伴随着我的人气高涨,变得更加汹涌。
在失去季蔚朗消息的日子里,我查阅了所有关于四季集团的资料,各种八卦小道消息也不放过。爱了他这么多年,却是第一次,去了解他生存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比我想象中还要可怕。
原来新的人生给予季蔚朗的不仅仅是光彩,还有此生都再也无法摆脱的险恶。四季,不是我所想象的简单名词,而是季成雄与三兄弟之间的勾心斗角。尤其是在季蔚朗开始接手四季业务开始,三个伯父便明里暗里各种算计,“只想要一口吃掉这位四季新一代接班人”,这是一篇剖析季氏家族关系的八卦报道夸张的形容,却又形象得让我浑身战栗。
“我失败太多次了,这次和Sara合作开发的服装品牌是我唯一的翻身的机会,但是现在一切都毁了……”那个季蔚朗醉酒的夜晚,他双眼通红地摔掉了手中的酒杯,紧紧地抓住我的双肩,对我反复说着,“我不能再回到从前,回去做那个被全城人耻笑、被整个家族瞧不起的私生子,我不能再做从前的季蔚朗,我不能再回去,你懂不懂,你懂不懂……”
酒杯的玻璃碎粒渐在我的脚背,但我丝毫感觉不到疼痛,我一动也不动地凝望着他黯淡得快要熄灭的眼光,凝望着他颓败而恐慌的脸庞,我多想告诉他,那个他厌弃的从前的季蔚朗,我是多么的爱他,多么的,想念他。
这种想念像是忽然被拉开的闸门,用力拉扯着我的整个思维往后退去,我怀念过去,但我并不想回到曾经的自己,那软弱而天真的心,永远无法抵挡坚硬的情感。因此在将烂醉的季蔚朗送回酒店后,我便向逃般地离开了。
就像是慢那么一小步,我就会被回忆吞噬。
但当我穿过一个花园就要转角逃离时,有个温柔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轻轻一声那么清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林路雪。”
转身,季蔚朗泛着光亮的双眼就那么直直地落入我的心口,他站在高高的露台上,微醺的脸上浮现着柔情万丈,他的声音低低地又那么清晰地传入我的耳膜,他说:“我也好想念你。”
我仰着头看他,就像17岁的那个夜晚,他站在低处这样看着我一样,有风将明亮的星星吹入我的双眼,月光也洒入他的双眸,我们就这样对望着,无声地让眼泪在同一瞬间泛滥而出。
意志的弦统统断掉,我挣开所有的理智,向季蔚朗的方向奔去。
当时的我抛开了所有的计算与预知,只是一个17岁深深爱着一个少年的女孩,义无反顾地想要拥抱他冰凉的身体。
我会后悔吗?
我只知道,我将永远记得那一刻,当清晨第一道光线投射在身旁爱人脸上的那一刻。
那一道彩色的光如同飞鸟的翅膀,轻轻滑过季蔚朗的脸庞,我的目光就随着这道光线一起,滑过他皱起的眉头、挺拔的鼻梁、瘦削的下巴……直到,滑过他深匿其中的心尖。
季蔚朗就在此时微微睁开了眼睛,看见我的瞬间,朦胧的眼笑得弯弯的,乱乱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一头温暖的小熊。
“早上好。”我笑着对他说。
“早上好。”他也笑着,伸出左手,将手掌贴在我的脸颊上,手掌如此温柔。
这是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的姿态,这个动作却娴熟得像是早已做过千万遍。就这样凝望着,我竟然就眼中带泪。
但从季蔚朗的手掌触碰到我脸颊开始,他暖暖的目光就一点一点凉了下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忽然一颤的身体,他收回了手,也收回了目光,更收回了他所有的脆弱与温柔。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他闭上了眼睛,冷冷地对我下了逐客令。
像是在冰面上快乐旋转的舞者,忽然被搭档放开了双手,我跌落在冷冷的冰面,听见脚下冰缝细细裂开的声响,然后整个世界都如同破碎的镜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崩落,我跌入极寒的冰水之中,因为太疼,被冻结了所有的感官。
我木然地坐起来,赤裸着身体走到地板上,一件一件将衣服穿上,对面墙的镜子里,我看到自己凌乱的头发、留下红色痕迹的肩膀,以及掉了一只找不到的耳环,这些本应该是甜蜜的印记,此刻却如此的让人难堪。我抓了抓头发,让它们散落在肩膀上,遮盖住我的狼狈。
走到门口时,季蔚朗叫住了我,他说:“告诉我,这不是第一次。”
不是疑问句,而是带着一种祈求的肯定。
“娱乐圈里,会有谁干干净净。”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并且扯上了一个自以为潇洒的笑容。
门关上的瞬间,我听到季蔚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愿承认,那竟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叹息。
就是这一声叹息,将我被冻结的所有感官复活,周身的疼痛向我袭来,我这才发现自己紧紧捏着外套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指甲已经深深地掐入自己的掌心。我一路踉跄地走过长长的走廊。我又看见那个气急败坏拖着我的手走出酒店的季蔚朗,他从我身旁经过,带着我们的曾经越走越远,消失不见。
但是现在,在这个清晨6点安静的酒店房间里,他期待得到的答案却是他曾经最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想到这里,我甚至愿意亲手撬开自己坚硬的壳,挖开自己疼痛柔软的内心,将深深包裹在其中的季蔚朗彻底地挖出。
在酒店门口,我将手里的外套狠狠塞进了垃圾箱。那件洁白的外套上,有一朵红色的玫瑰,也许它是唯一见证昨夜季蔚朗是如何拥有了我的纪念品,但奇怪的是,当我丢掉它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心也随之平静了。
这一瞬间,我竟然原谅了他。
因为我想起了昨夜。我想起了他贴在我脸庞上那潮湿的睫毛,想起了他紧紧拥住我,对我说对不起时那张孩童般的愧疚表情,想起了他站在露台上微醺着说想念我时的深情,还想起了这个清晨,他在朦胧中那样温柔地捧起我的脸庞。他一定是在无数的清晨,在睡梦中见到我,然后,就这样温暖地,对着我说“早安”。
这就是季蔚朗所能拥有的全部柔情吧。我不能说他不爱我,只是他对我的爱远远不能胜过对自己,一旦爱我与爱他自己相互矛盾时,他便宁愿选择伤害我。
但我不会再责怪他,因为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人都有一颗温暖善良的心,也不是所有人的爱都是那么伟大忘我,有的人生来就是如此情感匮乏,这样爱我,已经是尽他最大的可能。
尽管这爱如此让我心寒,但当我想到,他再也不会爱别人像爱我一样,我就原谅了他对我犯下的所有罪恶。
原谅他的罪恶,却让自己陷入罪恶。
失去季蔚朗消息的这一个月里,我失去的,还有董嘉乐的踪迹。庆功宴的当晚,我并没有见到她,深夜归家,推开门看见的,是再也没有了光亮的房间。她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但床头上她夜夜入睡都要抱着的那些小玩意已统统不见,像是,再也不会回来。
就连手机号,也从关机,变作不再存在,连一句责备我的话都没有,便消失在了我的世界。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董嘉乐时她灿烂的笑脸,像一朵花。而最后记忆里的董嘉乐,竟只剩下忽明忽暗灯光里她对我无比失望的眼。
我曾经以为犯再大的错她都会永远在我这边,但这一次,我想我是永远地失去了她。
获得Sara代言人后,一系列的宣传活动拍得满满当当,这些活动完结后,我将履行自己的承诺——不再涉足娱乐圈,而Sara也趁着我人气最旺的时候向我抛来了橄榄枝,让我参与他们最新系列的服装设计工作。这些并没有让我因忙碌而变得充实,我的生活反而更加空荡,空荡得让我午夜总被胸腔中一股虚无感疼醒,醒来,没有一个怀抱,也没有一个能说话的人,甚至掏出手机,也找不到可以按下去的号码。
在又一个醒来后无法睡去的夜晚,我的电话适时亮起,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我飞快地接起了电话。电话那端传来郭铭的声音,简洁得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开门。”听见我不经意的叹气声,他又问我:“听见是我很失望吗?”
“你等等。”我起身披上外套,在深夜会见一个前几日还恶狠狠地威胁过我的男人,只是想驱赶夜半醒来的焦灼,我真的已寂寞至此。
打开门郭铭正斜靠在门框,凌乱的头发,眼光迷蒙,却在看见我的瞬间,目光里喷出了火,他撞开我的肩膀径直走进房间,将一份合同重重地砸在茶几上,然后整个人倒在沙发上。这一系列的动作让我完全相信他是在深夜的酒场忽然想起我这个摆了他一道的小丫头,于是借着酒劲气势汹汹地来兴师问罪了。
“你想和Sara签约成为专属设计师?”郭铭挑着眉问我,“你真的以为我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那你想怎样?我已经当着全世界的人说了不会踏足娱乐圈,这样没前途的艺人你还想死死留在身边吗?”
“林路雪,只要还在娱乐圈,我都会一直保护你,但是现在我已经不在乎你,你能不能带给我什么一点都不重要了,我只想毁灭你,你想要的,我都不让你如愿。”郭铭走到我身边,脸上带着戏谑,“你以为我会相信那些作品真的是你设计的吗?在你背叛我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离开我后还有谁会庇护你?等你人气一过,却做不出作品的时候,Sara就会像垃圾一样丢掉你,只有我,把你当成宝。”
“多少违约金才够?”我淡淡地直视着他,像是问着一个与自己无关的问题。
郭铭笑了:“你真的觉得一个毫无利用价值的无名小卒,Sara还会和你签约,替你支付违约金?”
推开身后大大的窗户,冰凉如水的夜风灌进我的身体,我看着郭铭,一字一顿地说:“要毁灭我?除非……”我转身坐在了窗台上,张开双臂,“你现在就把我推下去。”
郭铭愣住了一秒,笑僵硬在嘴角,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死死将我拖到他身边,大声吼着:“林路雪你这个疯子,我不会让你死的,这太便宜你了!”
郭铭手臂的力量将我整个人带到了他的面前,下巴重重撞到了他的肩膀,我在他耳边轻声说:“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输吗?因为你太害怕失败,当你在深夜冲动地来到我的房间的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输给我了。”说完,我用力地对着他的肩膀咬下去,同时撩起裙摆撕扯开,扯下睡衣的肩带,揉乱头发冲动到了门口,“现在,只要我打开门冲进走廊大喊,你说,我们谁会被毁灭?”
伴随着一声低吼,郭铭捂住肩膀踉跄后退两步,他垂着头,久久不看我,彼此静默片刻后他才缓缓走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放在门把上的手,紧紧地捏着,他说:“林路雪,在你眼里我只是恶魔吗?但你交换给我的灵魂,我一直好好守护着,现在我还给你,要捏碎它还是丢弃它,随你。还有,我不是输在害怕失败,更不是输在让人冲动的酒精,我输在,曾经有那么一瞬间,对你抱有过希望。”
说完他用力丢开了我的手,几乎将我整个人都推开,拉开门,丢下一张纸条:“违约金打在这个账户上。”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站在门口,听见电梯门关上的声音才再次推开门,我看见的,却是依然站在原地的郭铭,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是郭铭头发上一盏灯光太耀眼,让我产生错觉了吗?这一刻,我竟看到他眼中深深的落寞和一抹只属于少年的晶亮。
关上门,整个人靠在门上,却依然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滑落在地板上,我感到冰凉的泪水不断翻涌而出,它们滴落在我的嘴唇、我的头发、我的肩膀上,夜风像海盗版席卷了空荡荡的房间。脑海里不断出现郭铭曾经那恶魔般俊美坚毅的脸庞,但就在刚刚,这张脸一点一点地在我眼前瓦解,我战胜了恶魔,可为何我如此悲伤?
放开紧紧捏住的掌心,空无一物,郭铭还给我的那个灵魂,它早已被我狠狠扼杀,毫无影踪。
打着爱的旗号,我究竟变成了怎样可怕的怪物?我抱住自己终于号啕大哭。
我越来越不快乐。
尽管从前的很多年,我都觉得自己从未快乐过,但与现在相比,反而觉得那时候的点点滴滴,都弥足珍贵,至少,那时候的我不会是一个人。
拍宣传海报间歇,我的大脑常常陷入空白,回过神时莫名就发现妆已花掉;工作的盒饭总在彻底凉掉后才发现自己只吃光了米饭,菜丝毫无动;在下着雨回家的路上,我总忘记撑伞,浑身湿透时才发现自己走到了曾经的小小公寓楼下。我已经搬家了,住进了Sara安排的高档公寓,但那个家同这个家又有什么分别呢?都是一仰起头,便望不穿的黑暗窗口。
临近与Sara正式签约的时间越来越近,代言活动也告一段落,这段空下来的时间我将自己藏匿在公寓里,足不出户,唯一见的人,便是送外卖的工作人员。我每天只需要机械性地说两个字:“谢谢。”然后关上门,看着天空从明到暗,再从暗到明。
我铺垫好了去季蔚朗身边的一切去路,就这样将自己关起来,专心等待。等待季蔚朗的召唤,等待那一声令下便能让软瘫的战士重新站起来的指令。然而,我迟迟得不到他的回应,如同疾驰的飞车戛然而止,我推开车门,站在一片浓雾里,茫然不知所措。
在惶恐的等待里,我也渐渐发现,我开始畏惧了,我感觉到自己在一点一点地沉下去,那颗没有了灵魂的心,彻彻底底地坏掉了。我好害怕当季蔚朗召唤我时,我却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
那个传说中的世界末日,并没有如期而来,2013年新年还是如每一个新年一样千遍一律地来临了,连外卖店都放假,我一整天就捧着一杯水,一个人在阳台上坐了一天,等待着天黑。我突然想看看烟花。零点的时候,整片天空都璀璨起来,绽放的花朵不断升腾破裂然后下坠,浓浓的火药味弥漫在空气中,我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竟兀自笑了。
“林路雪。”
有人温柔地叫着我的名字。
侧过头,我又看到了他。我的心一定又已经痛到快要死掉了,不然我怎会见到他,他是我生命里最美好的一个幻觉,最想到达的地方,在我最痛的时候,只能看着他,让自己短暂地忘记所处的这个残忍世界。
此刻他这样温柔地坐在我身旁看着我脉脉微笑,身后是一片繁花盛开的天空,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我忽然很想靠在他的肩膀。
我小心翼翼地将头靠过去,然后我听见自己重重倒地的声音,一朵玫瑰在我头上绽放,然后熄灭。
天空重新陷入黑暗。
混沌之中,我听见门被撞开的巨响,有人轻轻拍打着我的脸颊,一遍一遍叫着我的名字,最后抱起了我,在夜色中飞奔起来。好像,下雪了,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冷,那个意识微弱的我,在他的怀抱里一定露出了笑脸。
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就是我等待着的季蔚朗,他终于来了。
据说,我昏迷了3天。
这3天时间里,我常常听见季蔚朗在同我说着话,我还能感觉到他不时地碰碰我的脸,替我将盖好被子,病房里,有他的脚步,有他的味道,有他的温度,还有他的声音,我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仅仅这声音就让我安心。
我本可以早一些醒来的,但潜意识里,我强迫着自己继续睡去,这样模糊混沌的世界,比起清醒着的时候,美好太多,我不想醒来时,发现自己又是一个人。
直到,我听见他说:“对不起,我把你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有一双大手将我的冰凉的手紧紧包裹,他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感到他手心的力量在渐渐加重,片刻后,所有的温度都散去,他放开了我的手,他对我说:“林路雪,再见。”
我就在这瞬间从惊慌中醒来,我抓住他的手,太久的沉默让我发不出声音,嘴唇无声地颤抖着,眼泪就滚了出来。
“你好几天没有吃东西,我去帮你买点粥。”季蔚朗叹了一口气,淡淡地说。
我知道,他离开后,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我用尽力气抓住他的手不肯放开,拼命摇着头,用细微而嘶哑的声音喃喃自语着:“不要走……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救救我……好吗?”
季蔚朗愣了一下,苦笑着说:“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那我们可以相互依靠。”
季蔚朗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眼前的他脸色苍白,嘴边有青青的胡茬,深深的黑眼圈让他看起来疲惫不堪,但这个样子的他,比起那个光芒万丈的季蔚朗,更让我觉得熟悉。他看了我良久,才走到我的身旁,问我:“现在外面有很多记者,你怕不怕?”
我望着头看他,坚定摇头。
季蔚朗脱下外套,套在我身上,然后一把抱起我,将我的头轻轻往自己的肩头方向靠,嘱咐我:“就这样靠着我,不要抬头。”
门打开了,守在门口的记者一窝蜂地涌了过来,无数的闪光灯打了过来,嘈杂的声音让人头疼欲裂,我深深地埋在季蔚朗的肩膀,感觉到无数的人从我身旁撞过,同他一起沉默地、漠然地冲出了人群。
终于走出了医院,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季蔚朗问我:“还好吗?”
我点点头。
“再坚持一下,会有点冷。”他将我放在机车上,扶着我的肩膀,替我拢了拢衣服,然后飞快跨上机车,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的脸上竟然挂着一抹浅浅的笑,他说:“抱紧我,我们要出发了。”
话音还未落下,我们已如同离弦的箭般飞驰而去,身后的人们越来越小,我的双手紧紧环住季蔚朗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同他一起飞翔。
这场景多像很多年前的我们。
“你想去哪里?”季蔚朗问我,他侧过头,努力放大音量让我听见。
“我想去看看外婆。”
“好,我们这就去。”
我们行驶得好快,快得我抬起头也看不清云朵的形状,可是有什么关系,天上的云朵一定记住了这一刻,这一刻,我们用一种亡命天涯的姿态不管不顾地逃离着这个世界。
我们,我和季蔚朗。我们。
风好大,我更紧地怀抱住季蔚朗,好怕一眨眼便发现他被吹走了。
我已经听到他的心跳。
我还听见少女的惊呼。
“喂!你慢点!”
睁开眼,我就看见少年季蔚朗正载着一个女孩从我们身边驶过。
“你不抱紧我的话,摔下去我可不管哦。”
女孩犹豫着,终于将手环住季蔚朗的腰,那时候的他们都看不见彼此的表情,而现在,我看得如此清晰,这是多么灿烂纯粹的笑脸啊,纯粹得就好像永远都不会经受世间艰难。
脸上湿湿的,我却笑着看着他们越驶越远。嘿,季蔚朗,我终于将你带回我的身旁,这样两个恶魔般的人儿,就让我们彼此依靠着,再也,不要失去对方了。
我要如何描绘这一段时间,这一段静止的、毫无杂质的时间。
我们回到了依泉,回到了我和外婆的家,甚至没有带一件行李,就像出门逛街突然累了,坐在路边一样随意。我们在夜市买廉价却暖和的衣服,在嘈杂的菜市里挑选还沾着泥土的蔬菜,回去的时候我们慢慢走在青石小路上,季蔚朗将我冰凉的手装进大衣的口袋,提着青菜萝卜与番茄的模样格外好看,眉眼间有一种淡然于世的味道。
依泉已变化太多,在镇中心施工队正热火朝天地修建着高楼,也许过多不久,喧嚣就要殃及到我家的老房子。邻居们许多都已经搬走,就连图书馆的老爷爷,也已经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中年妇女,总是一副别人欠她钱的表情,会在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候站在借阅室门口大声提醒我们离开。
这并不能阻止我们常常去借阅书籍,在木质的陈旧香气里,我们认真挑选,小声交谈,然后精心选两本书带回家,在午后的冬日阳光里,泡一杯茶,并肩坐在花园里翻阅,间或里抬起头看看对方,聊天、发呆,时光静止得如此可爱。
我最喜欢的,依然是清晨醒来那个刹那,转过头,就看见阳光铺满的,季蔚朗的脸庞,他将一份早点端到我的面前,然后笑着看我吃光。此时此景,我们这样善待着对方,相互依靠着,就像从来都不曾剑拔驽张,不曾伤害彼此到心灰如死过一样。
我们不看报纸,也没有网络,就连电话也选择关机,在晚饭后打开电视,偶尔会在调台的空档听见娱乐频道播报着关于我们的消息,对Sara签约一事一拖再拖之后彻底失踪的人气选手,扔下宁锡一败涂地的事业了无音讯的季家少爷,在医院同时出现的两人疑似私奔……各种传闻纷纷扰扰,季蔚朗总是一笑而过,转到另一个频道,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些他从少年时代便开始分分钟争取的浮华,这些他出卖爱情也要得到的名与利,这些他即使将我推入深渊也一定要到达的终点,他是为何,就这样彻底放下,同我一起安于这个小小的世界?
我从不曾问过他,但疑问却又总在每一个我倍感幸福的瞬间,像不断膨胀的泡泡挤压着我的神经,如果不能一个一个去戳破它们,我就总是害怕,下一秒就会跌入幸福表象的深渊。
“你为什么,突然决定放弃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他了。
看着我认真的表情,季蔚朗有些许惊讶,他想了想,将电视的音量调低,然后转过身,也认真地看着我说:“不是我放弃了,是我被放弃了,拼了命都得不到的东西,不死心还能怎么办?”
“你来找我那天,原本,是想对我说什么……”
“想说什么?”季蔚朗眼神里充满对自己的嘲弄,他将手伸进沙发深深的缝隙,掏出一个金色的丝绒盒,“我想说,既然我们之间的绯闻已经炒得沸沸扬扬,你现在又已经这么红了,不如我们结婚吧,你做我的设计师,帮我再最后赌一把。”
金色的丝绒盒上用钻石镶嵌着小小的一句话——merry me。我整个人都呆住了,一动也不动。
季蔚朗笑了,如同安慰我般:“不要担心,我不会再利用你了,那天你倒在地上的样子那么绝望,我就明白你也已经放弃了,我们都再也站不起来了。”
“不是这样的。”我摇头,想伸手夺过季蔚朗手里的戒指盒,“我从不担心,因为我一直在等,等着能被你利用的一天。”
我们的双手各握住戒指盒的一段,在半空中凝结成一个可笑的姿势,季蔚朗看着我的眼光像要将我整个人都吞进他的目光之中,他问我:“这样一个怪物,你都愿意吗?”
“我愿意。”
话音一落,季蔚朗就毫不犹豫地抽走了戒指盒,重重地掷在地上,然后用他的双手拥住了我:“林路雪,你不应该被这样对待,你等我,等我的心把所有肮脏的东西都空出来后,再全部用来装你。”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在地板上滚动的戒指盒,它被重重摔开,露出深藏其中的钻戒,精美得那么浮夸,闪着光芒一点一点地滚远。那些华而不实的人生,真的也和它一样走远了吗?
但至少,季蔚朗没有向我撒谎。些许残忍的坦白,也胜过他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我太清楚不过,此时的他陪伴在我身旁,只是因为开始的他太累,太灰心,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现在呢?现在他要我等他。
等待他用全部的心重新将我接纳。
我忽然就笑了,安心地将头放在季蔚朗的肩膀。
春天到来的时候,季蔚朗同我一起去看望外婆,下山的路上,满山遍野都是金黄的油菜花,我们拉着手从油菜花田中狭窄的小道走过,季蔚朗突然顿住脚步,转身过对我说:“我有一件好消息和一件坏消息要告诉你,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我喜欢先苦后甜,总好过心情的最高点跌落下来的滋味。
“坏消息就是,我要离开依泉了。”
季蔚朗在探看我的表情,而我却将心理排山倒海的落寞定格为脸上的一个笑容,我问他:“那好消息呢?”
“你不问为什么吗?”
“你只需要告诉我好消息是什么!”我打断他的话,我不想听原因,害怕听原因。虽然我知道再也没有什么好消息能覆盖这个他要离开的噩耗,但我还是像溺水的人般,努力要抓住点什么,才让自己不至于下沉。
“其实很早以前我就在国外有做一个项目,一直没有进展,我早已放弃了。最近忽然有人看好这个项目,要给我投资。”
“这是好消息吗?嗯,恭喜你。”我只想快步离开,季蔚朗却挡在狭窄的小道。
“你是有多笨,这是坏消息,好消息是——为了让你安心等我回来,我决定向你求婚。”季蔚朗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林路雪,我的心已经空好了,你愿意嫁给我吗?”
季蔚朗就这样单膝跪地,在遍野的金黄中举着一枚小小的钻戒向我求婚,这是在梦里吗?不然怎么会有如此美好的画面,美好得让人直想掉泪。
“我可是把全部身家都给你还债给郭铭了,你现在嫌弃这枚戒指小也只能认了。”见我激动得迟迟不接过戒指,季蔚朗打趣道。
“如果投资项目成功后,你会变回从前的季蔚朗吗?”
“会。我会接着想要更多的东西。”季蔚朗说,“但也只想把这些东西给你一个人。”
“我只要这枚戒指就够了。”我蹲下身,与季蔚朗面对着面,将手伸给他,“现在你可以替我戴上了。”
季蔚朗替我戴上戒指,然后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大声地笑着,抱着我一起跌入身旁的金色的花海。
金色的阳光,金色的香气,还有他,我的爱人季蔚朗金色的欢呼声,外婆,我的幸福,你听见了吗?
我和季蔚朗之间,我似乎一直都是在等待着的那个人。
等待他在门前的巷口出现,等待他一次次从我身边经过时能与我相认,等待他离去后的归来,等待他回到我身边哪怕是将我利用……每一次的等待都遥遥无期,一轮又一轮地被新的等待所取代。
这是第一次,如此让我安心并充满幸福感的等待。每一个清晨,我在醒来时将手举在光线里,看着那颗小小的钻石,心底就被光芒装满了。每一个夜晚,我都会接到季蔚朗的晚安电话,他在电话里淡淡地谈起一天的行程,最后那句话总是:“这阵子就辛苦你了,美丽的新娘。”
我们说好了,在他回来之后,6月10日就举办我们的婚礼。婚礼定在离依泉不远的一个小教堂,这是曾经外婆常来祷告的地方,那时候我死活都不肯同她一起,排斥一切信仰。现在,我却决定将我的婚礼在这里举行,在外婆的注视下穿上洁白的婚纱,许下神圣誓言。
然后,听她的话,永远地离开依泉,离开海城,远远地。
于是在季蔚朗离开这期间,我每天忙碌着的,便是筹备我们的婚礼,以及替这套房子找到新的主人,我实在不愿看着这总是洒满阳光的大房子,毫无人气地荒芜破败下去。
小镇上的老房子要卖出去并不是易事,稀稀落落来了一些看房的人,不是嫌地段偏了些,就是打算买下来重新修建成疗养院,没有一个人,将这套房子当做一个家。很长一段时间,房子都无人问津,看着婚期越来越近,我有一些焦急。
一个下着雨的中午,轻轻的敲门声扰醒了我的午休,打开门,是一个盘着发髻的中年女人,她撑着一把格子伞,站在滴滴答答的小雨中问我:“是林路雪小姐吗?我想看看这个房子。”
即使在雨中一路走来,她的皮鞋也干干净净,说话的时候眼睛弯成一个好看的月牙,充满了中年女性的温婉柔美。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心里有一丝惊喜。
“请进。”我侧过身。
她将伞收拢,小心地放在花园的台阶上才进屋。在简单的参观后,她对我说:“这房子一定要留给我,不要卖给别人好吗?”语气里,竟充满恳求。
“我可以冒昧问一下,这个房子是买来……”
“我自己住。”我的问题还没说完,她已经回答,“我在依泉长大的,外面漂泊太久了,现在想回来这里生活。这栋房子太符合我记忆中的依泉了,我想住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度过我的下半辈子。”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浅缓地在房间里游离,似乎她的眼光就是一双手,正饱含深情地轻抚过这里的每一个角落。这目光太让我动容,我对着她点了点头,“我们可以马上签合同。”
“谢谢你。”她转过头,始终微笑的淡然神情有了激动的涟漪。
也许是她身上恬淡的气质太容易让人放松,我在她身上甚至能看到一丝外婆的影子,在签合同谈到入住时间时,我忍不住向她袒露自己的私事:“我们在6月婚礼后就会搬走的。”
“恭喜啊。”她抬起头向我道贺,填完合同给我时,又随口问我,“婚礼那天如果我刚好在依泉,真的可以过来看看吗?”
“非常欢迎。”
我以为她只是客套,没想到她又说:“那能不能给我一张请帖呢?”
我愣了愣,埋头笑了,在一张纸条上写上时间地点递给她:“不好意思,我们的婚礼很简单,所以连请柬也没有准备,如果有时间,欢迎你来当我们的见证人。”
“我会的。”她笑着说。
她离开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们在花园里告别,雨后的栀子花落了一地清香,在她走远后,我就坐在这片芬芳里,看着阳光慢慢地拨开乌云,云彩亮了起来,世界又变成了金色。
季蔚朗回来的日程一拖再拖,他回来那天,离婚礼只剩下不到一周的时间。
在这之前,我又开始失眠,记忆全部涌现,我整夜整夜地抚摸着自己戴着戒指的无名指,不敢闭上眼睛,因为我太怕一觉睡去醒来后发现,这些日子都不过是一个美梦而已。
季蔚朗给我电话说要回来的那个凌晨,我已经连续失眠一周,我跳下床迅速地换好衣服便冲上了街道,在小镇清冷的街道上花了好长时间才拦了一辆出租车。在奔往海城机场的2个小时车程里,我失去的睡眠,终于回来了。
唤醒我的,是次日清晨,一个温柔的吻。
“我……你……”我几乎惊呼着坐了起来,迷茫地看着眼前微笑着的季蔚朗和洁白的酒店房间,抱着脑袋想了好久,记忆却在我上了出租车后完全断点。
“别想了,你睡得像猪一样,怎么可能想得起来。”季蔚朗敲了敲我的脑门。
原来季蔚朗出机场时正好看见了我,我睡在出租车上人事不省,他阻止了正要叫醒我的出租车司机,甚至出示了身份证和同我的合照后,才被允许上了出租车,载着我一起到了酒店休息。
“幸好没遇见坏心眼司机,不然我要到哪里再去找一个这么好的新娘。”季蔚朗在刚刚敲我脑门的位置,又补上一吻,“等我去冲澡,等下一起出去吃早饭。”
我重新倒在床上,有些懊恼,但更多的是幸福。我按住心脏的位置,它好稳妥地在跳动着,一点都不再惊慌。
季蔚朗的短信铃声响起,我随手拿起来点开,本以为是垃圾信息,没想到引入眼帘的是,是董嘉乐的名字。
“已经回海城了?”
这样一条简短的讯息,这样笃定的语气,让我不得不确信,在我以为失去董嘉乐消息的这些日子里,他们是有联络的,甚至,在季蔚朗一拖再拖回来的行程里,他们,是见过面的。
我的思绪乱成一团,整个早餐都显得心不在焉,我试探着季蔚朗的行程,旁敲侧击着,希望得到一个回答,能否决我的猜想。
“不合胃口吗?”季蔚朗问我。
我摇摇头。
他放下手里的三明治,直直看着我:“一定有什么问题要问我,问吧。”
“没有。”我冲他一笑,将头转向窗外,大口地喝着牛奶。
我越来越胆小,胆小得害怕一切真相,却又……太容易被自己的思绪困扰,在商场选购新婚用品,我好几次对他的询问充耳不闻时,季蔚朗终于对我的恍惚忍无可忍,他叹着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开那条短信问我:“是因为这个吗?”
我不说话。
“本想到时候给你惊喜的,看来现在不得不说了。回来的路上,我专程去找过董嘉乐,希望她能参加我们的婚礼。”
“她……答应了吗?”我终于抬起了头看着季蔚朗,目光迫切。
季蔚朗还没回答,我已经自问自答:“算了,她不会原谅我了。”
“她答应了。”
“真的?”
季蔚朗点了点头。
“她在哪里?现在在做什么?她真的原谅了我吗?”我拉着季蔚朗的胳膊问个不停。
“想知道就自己问问她吧。”季蔚朗把手机递给我,“我去个洗手间,等我。”
我握着电话犹豫着,虽然很多很多问题想要问她,很多很多话想要同她诉说,但一想到那天她失望的眼神,我的手指头就开始颤抖,不敢按下她的号码。
正犹豫着,屏幕忽然亮起,一个无声的短信在屏幕出现,号码未知。
切记,别让林知道。
我盯着这条短信,好不容易平复的思绪又开始如同潮水般翻涌起来。
林,是我吗?这发送短信的人又是谁?季蔚朗,他还有什么不能让我知晓的秘密?
“砰!砰!砰!”连发三声的枪响将我从反复的思绪中拉回现实,尖叫着奔跑的人们从我身边挤过,我被推挤着,摔倒在了地上,一片巨大的混乱淹没了我,而我竟然一点也不想逃离。
我蹲在货柜的背后,抱住双膝浑身颤抖,我惊恐的,不是这场突生的变故,而是那千遍一律不断应验的魔咒——漫长的等待后季蔚朗终会离我而去。
这半年的温馨与美好都是幻觉吗?那个他跪在我面前许下的金色誓言都是谎言吗?我自以为找回的爱情都只是我一个人的一厢情愿吗?所有的画面在我脑海中不断回放,头痛欲裂。
一双黑色的军用靴停留在我视线的前方,我抬起头,一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正用枪指着我缓缓扣下扳机。
我突然就不再惧怕死亡,我甚至感激它的降临。
“砰——”枪声响起,一颗子弹正飞速地射往我的心脏。
如何与不想失去的人说再见?
所以,我先选择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