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回到了依泉。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蜷缩在一个小花园的角落。我的面前,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小植物,散发着青草特有的香气。
这是我和外婆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老房子。鹅卵石垒砌的围墙四周被阳光镶上了金边,有男孩推开白色的木门走了进来,他的脸逆着光,让人看不清轮廓,却令人莫名地觉得他一定有灿烂美好的笑容。我闭上眼睛,任凭他同我并肩坐在一起,时间静止下来,心中的慌乱,在这温暖里稳妥而平缓。
我已经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每当我感到悲伤难抑的时候,我的面前就会出现一道白色的门。门外是我想逃开的世界,门里,是宁静美好的花园,总有一个男孩静静地陪伴着我,让我平复心底的那些难过。
“喂,说你呢,道歉的话,我可以不再追究。”一个甜美却刻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眼前的美景与阳光猛然消失,我在一片黑暗里,回到了眼前的世界。或许,刚刚只是思绪开了个小差,做了一个小梦吧。
此刻,我正穿着单薄的吊带和打底的小短裤,蹲在熙来人往的大厅中央,过足的冷气让我微微有些颤抖。
与其说这是高三年级的毕业聚会,不如说这是学校“贵族”们的派对。不少低年级有人脉的同学也混了进来,端着红酒杯趾高气昂。眼前这个穿着香槟色裙子的女孩正是其中一个。而我,只是一个无奈帮朋友顶班的服务生,不过与她撞了一下肩膀,便被一口咬定偷走了她的项链。
“不心虚的话,就把外套脱下来给我检查。”女孩蛮不讲理。
我没有理会,端着托盘径直走过,却被她的同伴用力拉住胳膊,酒杯跌落,碎了一地。许多人看了过来,眼神里满是幸灾乐祸的观望,他们甚至开始窃窃私语,慢慢地围了过来。
无论怎样辩解与反抗都只会让自己陷入更加尴尬的局面,于是我索性把托盘放在地上,很快地脱掉了制服,然后伸开双臂站在女孩的面前,我说:“还需要搜身吗?”
我不假思索的一系列动作,让女孩瞠目结舌。
“不需要的话,我要开始工作了。”我蹲在地上开始收拾碎酒杯,适才那个小小的梦让我从刚才的难过中抽离了出来,再次听见这个刻薄的声音时,我竟然笑了笑。
“没有找到项链的话,应该道歉的人不是你吗?”我拾起散落地上的制服,站了起来,“不过,你廉价的道歉我还真不需要。”说完,我头也不回地用最骄傲的神情走出了大厅,但是起身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了人群中的季蔚朗,他和其他人一样,带着一抹戏谑的表情,像是在看一个小丑的滑稽表演。
我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也从不奢望他会像王子般解救我。这一年,我已经习惯他是一个毫无交集的陌路人,却不能习惯他在我最狼狈时,看我的笑话。
匆匆转过头,我几乎落荒而逃。
在更衣室换好衣服后,董嘉乐的电话来了,开头劈脸的就是一堆问句:“你看到季蔚朗没有?今天有没有特别帅?穿燕尾服了没?有没有跳舞?”
“这么好奇,你怎么自己不来看?”
“没办法啊,家里突然有事,你知道这个兼职我费了多大劲才拿到的?好多女孩都为了看季蔚朗想混进来!不是想着你痴痴暗恋他,这个机会我才不给你呢!”
“我没有暗恋他,我只是……只是以前认识他,然后……”我的声音毫无预料地变得好低,“然后,他应该忘记了。”
派对是在郊外的一个半山别墅举行,荒凉的公路上没有出租车,即使到公交车站也要步行40分钟。
朦胧的夜色里,月亮探出了头,而我身后,响起了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低下头,看着一前一后的两个影子在深夜的公路上不断重叠,又不断错开。走到第一个红路灯口时,我终于忍不住停下脚步,转过身直直望向季蔚朗。
微亮的路灯下,季蔚朗坚毅的轮廓被打上了温暖的光芒,但他还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神色,看也不看我地一直前行,直到走到了我的身旁。漫长的红灯,我们相互没有说一句话,橙色的灯光满溢在我们之间小小的空间里,当一辆辆从派对归去的车从我们身边驶过,季蔚朗下意识地站在了离我更远的位置。
很大的风吹在我的脸上,有人在唤着季蔚朗的名字邀他上车,他却拒绝着,掏出一枚硬币抛了起来,说:“今天想体验公车。”
空荡荡的末班车关掉了空调,也关掉了灯光,只有前排的车窗被推开,清爽的夜风扑面而来。我知道季蔚朗就在最后排的位置,而我再也不愿回头,我将头靠在玻璃车窗上,沉沉睡去。
我一直记得依泉的夏天,青石铺就的小路边栽满了洁白的栀子花,在洒满阳光的清晨里发出清冽的芳香。15岁的我穿着宽松的白衬衣,扎进湖蓝色的及膝裙里,捧着一沓书轻快地从大街小巷穿行,微风拂过,便有露珠落在头发上,凉凉地顺着发梢滑进脖子里。
依泉镇上的图书馆很小,是一个只有两层的木楼,木质和书籍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一种特别而让人迷恋的香气。
我总是第一个到图书馆还书,然后再用一个早上的时间选书带回家。吃一顿外婆做的清淡可口的午饭,靠在藤椅上看书,间歇里和外婆下一盘棋,房间里弥漫着自制奶茶的浓郁香气。
这便是我年少时光里最寻常的一个周末。
但这天出了一些意外。
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一辆飞驰而过的机车突然从街角拐弯处冲了过来,速度快得我来不及闪躲,为了避开我,机车猛然掉转车头,重重侧倒在了离我两米远的地面上。
“你没事吧?”我慌忙跑过去。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个奔跑的姿态,从此彻底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季蔚朗,就是这平淡无奇的一天,突如其来地闯进我的生命。
季蔚朗伤得并不重,他单手撑在地上,扯开了头盔丢到一边,一张少年英俊的脸庞在湿漉漉的汗水下,竟显得明朗无比。
“你看我这样子像有事还是没事呢?”他抬起头望着我笑。
没等我说话,他已经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灰,扶起机车,问我:“还不走?是等着要对我负责吗?”
我这才注意到他右胳膊处的皮肤被摩破了皮,露出一大片血痕。顺着我的目光,季蔚朗也转头看了看胳膊的伤口,却一脸无所谓,拍了拍肚子说:“我现在更想处理下我肚子的问题,好饿,有什么好吃的地方推荐吗?”
即使在此后无数次的梦里,我也记得季蔚朗那一刻的表情,带着小调皮,又那么柔情似水,他微微垂着头看我,长长的睫毛几乎要碰触到我的脸庞。我屏住呼吸,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处于何种心境,也许是因为外婆是镇上最好的外科医生,也许是因为我唯一觉得镇上可推荐的饭菜便是外婆精心准备的小食,也许,只是这一瞬间想要与他的人生有所交集的念头。
我将他带回了家,不去追问他来自何方,甚至不去了解他的名字。
在简单处理伤口、吃完一顿可口的家常便饭后,季蔚朗向我和外婆告别,临走前他回头大声对我说:“我叫季蔚朗。”随即跨上机车,从我家门口那条长长的青石小巷的尽头消失。
他没有问我的名字,而我看着他离开,独自小声地回答:“我叫林路雪。”
这是我们初识的场景,它常常出现在我的梦境里。
这一次,却有所不同。所有的画面在梦的最后如同断掉的胶片,飞快地闪现回放,终于定格在了图书馆的大门前。我看见自己捧着书从里面轻快地走出来,就在季蔚朗的机车飞驰而来之前,一种莫名的牵引让我突然回头了。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总是在白色大门中出现的翩翩少年,他靠在图书馆门口,有风吹起他的衣角,我依然看不清楚他的脸庞,却感受到他阳光般扑面而来的笑容。
“你是谁?”梦里的我轻声追问。
他依然看着我笑,却并不回答。
我就在他的笑容中醒来,头重重地撞在玻璃上,公车载着我在清冷的大街上穿过,车后排的位置早已空空荡荡。肩上不知何时被搭上了薄外套,在大风呼啸的车厢里将我轻轻包裹。
那次的初识后,季蔚朗常常出现在依泉,他总在周末的早上等在图书馆外,在我走出来时突然骑着机车从我身旁掠过,然后在不远处猛刹住车,回过头看着被惊吓的我,得逞地大笑起来,笑声肆意而爽朗。
每次来依泉,季蔚朗都骑着那辆比轿车还要昂贵的机车,当然,那时候的我还不懂。我所知道的,只是车上的他,眉宇总深沉地纠结在一起,身上带着深深浅浅的伤痕,风尘仆仆。而下车的他又即可换上笑脸。看起来,像是这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尤其是午饭的时候,他夸张的赞美和很好的食欲总是逗得外婆哈哈大笑。
外婆常说,季蔚朗是个有故事的孩子,但他非常单纯善良。她同我一样,从不过问他的事,只是会在周末特地做一桌他爱吃的菜,如同我从不问他为何来到这里,只是在他出现的每一刻,静静地陪着他。
偶尔季蔚朗会突然出现,让人措手不及。高中的第一天,当我穿着不合身的校服走出学校大门,他就靠在机车上等我。一条做旧的牛仔裤,印了人头的T恤,书包松松垮垮地斜在肩膀上,一副逃课的叛逆少年模样,却好看到让他不得不拥有嚣张的资本,站在人群中,那么耀眼。
看见我,丢过一个hellokitty头盔:“上车。”
“去哪里?”
“上来就是了!”
我坐在他身后,双手紧紧抓住后座,他飙车的疯狂,我见识过。没想到季蔚朗这次很慢,他悠悠地调转车头,载着我回到了校园。
“到我学校干嘛?”
季蔚朗没有回答,只是载着我一圈一圈地转悠着,转悠完了整个校园,最后在运动场边停了下来。夕阳的余晖从远处的山顶上洒了下来,像一片薄纱温柔地覆盖在大地上,四周安静得只听见知了的歌唱,季蔚朗伸着懒腰,站在高高的看台上,说:“我只是想看看,你今后都要一直生活的地方。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你不去海城,而留在这里了。”
说完,他回过头来看我,玫瑰色的夕阳中,他的脸庞那么温柔美好,我愣愣地凝望着他,几乎就要沉醉在他的眼光里,却下意识地想起自己那极度不合身而又土气的校服,他眼里的我,一定很丑吧?
这样想着,我埋了下头,把玩着手里那傻兮兮的头盔。
“头盔有什么问题?”季蔚朗看我抱着头盔不放,问我。
“没什么……不过,跟你的车很不协调。”
“专门买给你的,当然不协调。”季蔚朗又笑了起来,仰起的下巴满是快乐的弧线。
而当季蔚朗终于明白我为何选择留在依泉之后,他又怎么会懂得,在失去他音信的半年后,我将自己连根拔起,来到了这个喧嚣的城市。
那是我和外婆唯一的一次争吵,因为我执意要转学到海城。
在我出生不久,我的父母便在一次交通意外中身亡,自小我跟着外婆长大,我们相依为命,住在依泉镇最静谧的房子里。
和其余的家长不一样,外婆似乎并不希望我成为多么了不起的人,她更希望的是让我做一个平凡而快乐的小姑娘。我有许多的爱好,她都努力满足我,却从不鼓励我参加任何竞赛。
而我偏偏长成了备受瞩目的那种优秀学生,奖牌与荣誉证书挂满了我的房间,成为中考状元后,海城所有的名校都以全额奖学金向我发出邀请。我唯一能为外婆做的,便是拒绝外面精彩的世界,选择留在依泉镇,留在她身边继续做乖巧安静的女孩。
但一年后,我却义无反顾地向海城人挤破头都想进的私立学校递交了转学申请书,一场考核后,我毫无悬念地成为了其中的一员。离开依泉的那天晚上,外婆一整夜地坐在客厅里,不肯说话,也不愿看我。
我以为重逢会是一件艰难的事情,可是在我走进教室随意坐在一个空位时,我并不知道,我要寻找的那个人,就在旁边的座位。
那一刹那我清楚地感觉到心就像被一双温热的手捂住,在狭小的空间里剧烈跳动着,我瞪大了眼睛看着季蔚朗从教室的门口一直走到我的身旁,他的表情如此淡漠,但我相信,看着我的第一秒,他一定会露出往日的招牌笑容。
我想说:“好久不见,你去了哪里?”
我还想说:“好巧,我现在竟然跟你同班还是同桌。”
但这些话还没说出口,季蔚朗已经大力地拉开椅子,趴在课桌上睡了起来,留下一个后脑勺给我。
“喂……”愣了很久,我迟疑着碰了碰他的肩膀。
“干嘛?”季蔚朗抬起头侧过身看着我,满眼的不耐烦与……厌恶。
“看见老朋友,不准备欢迎一下吗?”我故作轻松,声音却没有底气地弱了下去,甚至开始不确定,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季蔚朗吗?
“老朋友?”季蔚朗凑过脸来端详我,最后挑挑眉,“我实在是太困了,能不能让我安静地睡会儿你再搭讪呢?”他说完,很假地笑了一下,倒头就睡。
伴随着他的大幅度动作,课桌上的一瓶墨水倒了,红色的墨汁飞快蔓延,滴落在我的裤子上,像一朵一朵的花怒放开来。我却像被定住一样,坐在那里久久回不过神来。浓烈的墨水味道让季蔚朗微微抬起了头,他淡淡地看了桌面一眼,坐到了更里面的位置,继续睡去。
就是这一眼,让委屈像是涌起的潮水般淹没了我,我从抽屉里掏出纸巾,埋下头不断擦着裤腿上的墨水,一边擦却一边滴落上更多的眼泪。
据董嘉乐回忆,当时的我哭得隐忍而悲伤,由此她断定我是无数暗恋季蔚朗的花痴中用情最深的一个。看着我哭得那么厉害,她甚至有一种想用手里的抹布一把抹去我脸上眼泪的冲动。当然,她压抑了这样的冲动,只是默默地帮我擦干了课桌上的墨水,然后轻轻地将手放在我的肩膀。
她有一双圆圆的眼睛,鼻头也圆圆的,像一只可爱的小猫,带着善良的安慰想要给我。
一整个下午,季蔚朗都在睡觉,没有人管他,也没有人注意到盯着黑板始终发呆的我。我如此近地坐在他身旁,可我感觉我们之间却像是隔开了一个海洋。我想起那时候他从图书馆冲出来吓我得逞后的大笑,也许,就连这样的笑容,从此后,我再也得不到了。
一直到最后一节课的课间,季蔚朗才睡醒了,他拿起书包,径直走出教室,没有再看我一眼。
胡思乱想了一下午,终于熬到放学。董嘉乐走到我身旁,帮我收拾书包:“走!去我家里换了!”
“没事,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毕竟还很陌生,我极力推辞。
“你这样回家不行,路人会引来围观的,人家会以为……”她看了看我裤腿的位置咧开嘴笑得有些尴尬,不由分说提起我的书包走在了前面。
我追了出去,很多的同学在走廊上,目光直直落在我裤腿上的红墨水上,又笑得意味深长地立刻移开目光,我赶紧夺回书包挡在裤腿的位置。董嘉乐笑起来鼻子皱在一起,拉住了我的手:“我家就在学校,很近的。”
穿过篮球场和林荫道,再上一条很长的台阶,终于抵达教师公寓。我们气喘吁吁地上了4楼,董嘉乐从衣柜里扒拉了一条裙子扔给我:“换上吧!大小应该合适的。”
这是一条湖蓝色的长裙,刚好到脚踝处,多像我15岁时拥有过的那条裙子。换裙子的空档,董嘉乐就靠在门外同我聊天,与其说聊天,不如说是她自言自语:“你不要放在心上,季蔚朗就是这样的人,最厌烦有人分享他的课桌,虽然他自己也并不怎么用。你现在这个位置不知道有多少想接近他的女生被季蔚朗给弄哭了搬走了,要不然就是被季蔚朗的女朋友给吓走了。”
而我听到的只有一个词——季蔚朗的女朋友。
“他女朋友?”
“你不知道?”但我也不会听到答案,因为董嘉乐说完这句话时,我刚好打开门,她看着我惊呼起来:“我第一次觉得这条裙子这么好看!”她拉着我站到镜子前,兴奋不已地比划着,“太好看啦,林路雪,这条裙子我非送你不可。”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洗干净明天还你。”
“再提‘还’字我就生气啦!”董嘉乐伸过手用力蹭了一下我的下巴,大笑起来,“你的大花脸再好好洗洗吧!”
我疑惑地转头看了看自己,下巴和右脸颊上还有一些墨迹,在洗手间洗脸的时候,我听到董嘉乐在客厅里哼着歌等我。她坐在落地窗的旁边把玩着电视遥控,夏末的阳光早早下斜,淡红色的阳光把董嘉乐的脸照得暖烘烘的,我想就是这短暂的一刻,我们注定了成为此生最要好的朋友。
我没想到会在校门口再见到季蔚朗,他骑着机车很快地从远处驶来,大片红色的云朵下,他浅白色的身影清新得像一阵风,驶过我身边时,我听见急促的刹车声,回过头,他停在了我前方两米处,也正回头看我。
我们就这样对视着。
那短暂的一分钟,我先是向他微笑,我心中还抱着他只是在和我恶作剧的想法,但是他沉寂无波澜的双眼让我明白,他已经忘了或者根本不愿意认得我。这样想着,我的笑慢慢淡去。我看着的这位少年,有一张美好的脸庞,安安静静地真实存在于我眼前,他不是传闻中那个妖魔化的季蔚朗,也不再是依泉那个阳光开朗的季蔚朗,他是谁?我已经无法再知道。
而短暂的相视后,我们撇过头,缓缓地继续前行。
当时的我只是穿着最寻常不过的白色短袖衬衣,一条湖蓝色的长裙在脚踝处荡漾,和我们初识的那个清晨,一模一样。是的,我第一眼就已经知道,我喜欢眼前这个男孩。
而他,却直到现在,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心跳是为何。
在我回头的刹那,傍晚的风吹乱了我齐肩的短发,逆光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可是那一刻我清晰地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林路雪,这个男孩不会仅仅是匆匆掠过你生命的路人。
林路雪,你的心将终生为他不得安宁。
这是一个没有海却叫做海城的城市。它有干净宽阔的街道,满城种满了笔直的梧桐,一到夏天,整片天空都是紫色的。
这个城市太过干净,干净到没有小贩挑着鲜亮的樱桃蹲在路边叫卖,这里生活的人们也太过忙碌,忙碌得从不曾放慢脚步,仰起头去好好看看这片紫色的充满香气的天空。
我一直住在学校附近廉价的公寓内,一间小小的屋子既是客厅也是卧室,有些简陋的阳台种满了我陆续从依泉家里搬来的绿植,偶尔也充当我的厨房,搬一个小电炉在那里,煲上一份简单的汤,守在旁边看着书等待。
在与季蔚朗形同陌路的第二年,我依然好好地生活在这里,有三两好友相伴,有师长的肯定,以及更为广阔的天地,这个喧闹的城市似乎吵醒了我恬淡外表下那个原本野心勃勃的自己。
又或者,吵醒我的,依然是季蔚朗。
我早已将座位调开,不再去刻意靠近他,甚至不再多看他一看。但当我艰难前行的每一步,我脑海都是他冷漠的表情,若不能成为更加瞩目的人,即使将我放在他的身旁,我也会,如流星般陨落。
他身边的女孩,何尝不是耀眼夺目。反而女朋友李冉不是那么优异,你不能说她黯淡,因为在海城外国语学校,她绝对是最飞扬跋扈的人,大抵是因为家里是暴发户的原因,她身上总带着一股浓浓的市井气息,从不热衷于学业,像太妹一样同地痞流氓混在一起是她炫耀自己的方式。
她是比我们高一届的学姐,却对季蔚朗管得很严,几乎每一个向季蔚朗流露好感的女孩都被她威胁过,甚至坐在季蔚朗身旁的女同学都免不了被她恐吓,当然,除了我,也许我这样毫无背景又土气的优等生,对她来说根本无需放在心上。
一直到她毕业之后,才第一次找到我。
那是毕业派对之后一个月,我正匆匆赶去参加期末考。七月初的天气阴沉闷热,刚跑进校门,便兜头淋了一场大雨,我将书包顶在头上,快步跑了起来,刚踏进教学楼,一只手突然从身后用力将我拉到了楼道的角落,李冉和几个女生正气势汹汹地看着我。
“林路雪同学。”她将一张纸片用力甩到了我身上,“请你解释下。”
我埋下头,脚边的纸片,是一张我学生证上的照片,右上角有一个口子,是我不小心剪坏后随手夹进钱包的。从书包里翻出钱包,这才发现放照片的位置不知何时已经空空荡荡。
“怎么在你这里?”
“应该是我来问你,为什么要偷偷放到我男朋友的钱包里?你是想挑拨我们呢?还是真的花痴到以为这么丑一张照片能让季蔚朗爱上你?”李冉脸上充满了不屑。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你一定误会我了。”我茫然地看着她们,脑海里怎么回忆都想不起任何线索。拾起照片,我准备离开,“谢谢你帮我找到照片。”
几个女生堵在了出口,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我望着大雨中奔跑着参加考试的同学,心急如焚:“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有多不要脸。”李冉一把将我推到墙上,“或者你可以保证远离季蔚朗,然后到旗台上站10分钟表示对我的歉意。”
“我说过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应该去问问你的男朋友。”
“我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吗?”李冉说,“我问过了,他也不记得了,说大概是某个花痴自作多情吧。”
我看着李冉的嘴唇一张一合,许久才开口:“他是这样说的吗?”
其实起初我心底有隐隐的期盼,期盼着答案会是我们一同乘公车的夜晚,季蔚朗从我包里偷偷拿走了我的相片放进钱包,我宁愿因为这样的答案来受到李冉任何程度的惩罚,也不愿意,被当做一个花痴让人羞辱。
我沉默着,推开李冉放在我肩膀的手,用力推开前面的女生,径直走到了旗台上。我需要这十分钟,我不愿再和她们纠缠下去,失去下一学年的奖学金。
瓢泼的大雨淋在我的身上,教学楼上待考的同学纷纷看向我,那短短的十分钟漫长得像是一年,而那道门再次出现了。
我站在大雨的冰凉世界里凝望着那片安宁的花园,那个男孩还在那里,他坐在我最爱的摇椅上望着我,这一次他没有笑,他望着我的眼中装满了和我一样的疼痛。
“我好像撑不下去了。”我对他说。
第一次,他终于与我有了交谈,他站起来,向我伸出双手:“别哭了,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这样温暖的声线。我闭上眼,想要踏进那道门,却重重地跌倒了。
“林路雪!你发什么神经!”我睁开双眼,董嘉乐的脸上也满是雨水,她正努力地抱着我歪靠在旗杆上的身体,不让我倒在地上,手里撑着的伞已经掉在一边。不远处,李冉正和几个女孩慢悠悠地走远。
“先去我家换衣服。”
我冲她笑了笑:“去年你的裙子还没还你,你又想要送我新的了吗?”
“少给我嬉皮笑脸的,待会儿给你算账!”董嘉乐拖着往她家走,撑着手的伞努力举高。
开考的铃声已经响起,我拖着她的手转身奔向考场:“嘉乐,没事的,我一定要参加考试,它对我很重要。”董嘉乐不再劝说,她只是在进考场前,将一包纸巾塞进我的手心,告诉我:“考完等我一起。”
为了不打湿试卷,这包纸巾后来被我全部垫在了试卷上,我浑身湿漉漉地坐在考场中央,监考老师很多次欲言又止,中途出去了一趟,然后递给了我感冒药和水。
我在浑身发冷、双耳嗡嗡作响之中完成了这场考试,走出考场,季蔚朗就站在走廊上,我没有看他,撇过头径直走过,董嘉乐从隔壁考场追了出来:“喂!林路雪,你等我!”她的话音刚落,我已经倒在了地上。
我听见董嘉乐赶来的脚步,她努力扶起我,嘴里不停地喊着:“让一让,让一让。”而我唯一能做的,是尽可能地用最后一点力气跟随着她前行。一双手忽然稳妥地揽住了我的肩膀,我无法睁开眼睛去看周围那惊讶的目光,却能感受到他怀抱里那瞬间让我感觉置身于阳光中的温度。
“你放手!小雪得赶快去我家!”花痴如董嘉乐,危难时刻也能如此气魄。
“我带她去先医院,你把换洗的衣服带过来。”季蔚朗并不与她争辩,一把将我抱起,冲下了楼。
我蜷缩在他怀抱里,听到了他的心跳声和呼吸声,那么沉重,那么慌乱,我还听到他对我说:“你现在懂了吗?和我走得很近的话,这样的事情会常常发生。”
努力睁开眼睛,我想要确定这一刻是真实存在的,却被他下巴滑落的雨水模糊了双眼,他紧紧咬着嘴唇望着前方,整个身子都努力前倾着,想为我挡去更多的风雨。
“那为什么现在要同我走近?”我在心底问。
“可是当你已经受到别人伤害时,我不能不去保护你。”他叹了一口气。
我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手背上,终于安心闭上了双眼,因为我终于相信,我从未失去过他,也不会再失去,哪怕从此后他刻意离我再遥远,我也不会再为此难过了。
虽然有波折,我还是顺利完成了期末考。
考试结束的时候,季蔚朗就站在走廊上,在我出来的时候,对着我微微一笑。有人从我身后跑过,将我撞倒在地。季蔚朗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我摔倒,手指头都没有动一下,甚至还在说:“你怎么老为我倾倒?”说完耸耸肩,转身离开了。
我抱着脚坐在地上,脸皱成了一团。可是心里却是那么那么的快乐,这样说着风凉话对着我笑的他,多么熟悉。
在董嘉乐家蹭完饭后的中午,她送我到校门外的十字路口,我的重感冒来得快也去得快,她反而抱着一卷卫生纸不离手,一路擦着鼻涕,还没忘了嘱咐我:“记得开学的时候帮我带你外婆做得小蛋糕啊……啊……啊切!”董嘉乐紧接着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鼻子擦得通红。
还没来得及向她说再见,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我们面前,李冉探出头向我挥手:“嘿,看起来还挺精神嘛,上次的事误会你了,我们要不要再谈谈?”
“我要急着回家。”我笑了笑,“何况误会解开了,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
“为了表示歉意,我可专程借的车要送你回家,够诚意吧?你不能这么不给面子呀。”李冉的笑热情而虚伪,“放心,我们就在车上随便聊聊,依泉这种小地方,我没兴趣久留,送完就走。”
“她说了不需要你送,请你走吧!”董嘉乐拉着我的手快步向前走,李冉的车却始终不急不慢地跟在我们旁边。
“不是说了不需要,你这么赖着想干嘛!”董嘉乐将我拉到身后,双臂微微叉开,像是在保护我,我感觉到她的身体明显在颤抖,却说着狠话,“你们再不走,我就不客气了!”毫无威慑力的狠话让李冉笑了起来,我也轻轻笑了,把董嘉乐拉到身旁,我在她耳边说:“你记下车牌,二十分钟后我没给你发信息,你就报警。”
“不要去!”董嘉乐眼睛睁得老大,死死抓住我不放。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没事的,有人送我回家,何乐不为?”
我并不是多么无畏,只是关于李冉的传闻我听得太多,既然迟早要发生的伤害,我不如让它在更短的时间,在伤及更多的人之前发生。而内心里,我还依稀希冀着,她真的只是想同我聊聊,也许聊得不太愉快,但至少,我们能达成某种程度的共识。
进车的瞬间,我就有点后悔了,车里不仅是李冉,还有两个染了黄毛的小混混,带着很多耳钉,还喷了劣质的香水,冲着我笑得浑身发麻。上车后,李冉对司机小声说了句什么,车忽然加大了马力,开往了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这一个急转弯,彻底粉碎了我心中对她唯一的希冀。
这当然不是到依泉的方向。
“我上次搞错了不好意思,原来照片真的不是你放进去的。”李冉从前排回过头看我,“但是知道后,我反而更加生气了怎么办?”
“这里不能解决的问题,去别的地方又有什么用。”我淡淡地说着,并不看她,像是自言自语般。
“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一点吗?”李冉突然问我。
“就是你现在这幅模样,像是什么情况都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她挑了挑眉,“所以等会儿你就知道了,我今天一定要你尖叫出来。”
她说完转回了身,打开车里的音响,跟随着音乐在座位上摇头晃脑。窗外的风景在飞速后退着,车顶的风灌进我的身体里,让人感觉膨胀得快要爆裂开来,我深呼吸一口气,将双手交握在身前,只有我自己知道,它颤抖成什么模样。
而也是那一瞬间,一个身影飞快地冲了出来,像箭一般,追赶而上,剧烈的风吹起他的头发,就在我快要辨认出他时忽然消失不见。
我的心沉沉坠下。
但一分钟后,轰鸣声再次传来,在一片田野里,那个身影抄近道俯冲而来,刺耳的刹车声后,季蔚朗横在了我们面前,车在离他几厘米的位置紧急停了下来。我重重地撞向前座椅背,抬起头来,李冉已经下车。
“你不想活了吗?!”李冉的声音愤怒而悲伤。
季蔚朗的目光越过她,直直看向我,他对我说:“过来。”
“带你的心上人兜风啊,怎么,这都要经过你批准?”
“我没时间跟你争这些无聊的问题。”季蔚朗径直过来开车门,李冉挡过来,她死死贴在车门上,语气坚决:“我就是不让!”
透过车窗,我看到季蔚朗冰凉的双眼,他推开了李冉,即使她摔在地上,也没有回过头看她一眼。
“发什么呆,把手给我。”他大力地拉开车门,一只手将小混混拽出车外,一只手伸向我,我毫不犹豫地将手放进了季蔚朗的手心。
18岁的季蔚朗已经有了一双宽大而温暖的手。
“季蔚朗!”李冉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我才是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季蔚朗没有回头,他只是说:“李冉,我们结束了。”然后把安全帽套在我头上,俯下身将我抱起,放在机车的后座,载着我呼啸而去。
我回头去看李冉,她伏在地上,肩膀不停颤抖,那一刻,我觉得她很可怜,也很可悲。我没有胜利的快感,反而心底充满了愧疚感。这样的愧疚感让我始终牢牢抓住机车后座的地方,身体挺得笔直,倔强地拉开与季蔚朗的距离。
“不管怎样,她是你的女朋友。”我终于忍不住开口。
“有董嘉乐这样八卦的朋友,难道你会不清楚她是我的什么?”
传闻中季蔚朗和他的姐姐一贯不和,李冉恰恰又是季蔚晴的死对头,所以她只是季蔚朗为了气姐姐的工具,据说他们之间彼此都有约定不能当真。
道听途说的荒谬消息,我没想到,这竟然是真的。
“可是,她毕竟喜欢你……”
“喜欢我的人那么多,我不用每一个都负责吧?”季蔚朗看了看后视镜里我不屑的样子,不满地问我,“你这是什么表情?”
“真幼稚……”
“可就是我这个幼稚的人刚拯救了你。”他说着故意在公路上拐弯,吓得我抓紧了他的衣角。
“对了,你怎么会来?”
“我答应董嘉乐要保密的。”他说得一本正经。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
笑声中,我似乎回到了依泉的时光,季蔚朗就在我的前方载着我飞翔,他的头发被风吹在我的脸颊,我们彼此依赖,身体却如此笔直而疏离。
“你可以靠近一些。”他说。
“你不是说靠近你会有危险。”我调侃他。
“我知道你不怕。”他侧过了头看我,“所以我也不怕了。”
“而且,我也会保护你的。”他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声音飘散在空气里,“这段路也许很长很累,你做好准备了吗?”
我知道那一刻的我一定笑得无比的甜美,我扯开了头盔,任由风将头发吹散,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大声地喊着:“出发!”
这宽阔的道路,仰起头就能看见的湛蓝天空,和面前这个我喜欢的少年。这一年的等待与这一瞬间的美好比起来,并不算什么。而今后的人生再怎么充满荆棘我也无所畏惧。
因为这是我愿意为之将自己连根拔起来到这个陌生城市的——季蔚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