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一夜,将整个大地裹上一身银装,此刻仍然没有停的迹象,如絮如羽,漫天舞落。
这样的季节,适合冬眠。
陶子一贯这样认为。
陶子喜欢冬天,虽然室外寒冷,却可以在屋内把暖气开得热烘烘的,然后,一杯热茶,一本小说,几袋零食,蜷缩在柔软的床上,便可成就她想要的温暖。
陶子原名陶梓,可她幼年学字时,觉得“梓”字笔画太多,懒怠写,自作主张全部写成“子”字,后来爷爷觉得陶子陶子这样念着还挺可爱,就索性随了她,给她改名陶子了。
爷爷……
睡梦中的陶子唇角弯起甜蜜的弧。梦里,她又回到了小时候,背着小书包的她放学归来,小手小脚都冻得冰冷,一路小跑着,只想快点回到家,快点爬进爷爷烧热的火厢里,再美美喝上一碗滚热的鸡汤,所有冬日里的寒冷,都在那一瞬间被驱散……
空气里仿佛了多了鸡汤的浓香,还有老家特有的炭火的香味,带着暖意迎面扑来,她仿佛能听见木炭燃烧时的噼啪声了……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脆脆的,细细的,那是代表温暖的声音……
推开熟悉的家门,一道橄榄绿的身影骤然转身,军装上的扣子亮花了她的眼,往上,是他敞开的风纪扣,性感的喉结,青青的胡茬,还有……温暖的笑容。
他朝她张开了怀抱……
她落进了他的怀抱里……
他在说什么?在念她的名字吗?她叫陶子,他知道吗?她叫陶子……
可是她听不清楚,觉得那鞭炮声是如此的讨厌!别放炮了!她要听他说话!她要听他念她的名字说爱她……
耳边的“噼啪”声越来越大,如此真实,她终于明白,这声音不是梦,不是……
是她的手机铃声。
苗苗说,只有她这样的怪胎才会下载鞭炮声当手机铃声。
苗苗不懂。
心中将苗苗骂了个彻底,该死的苗苗,害她的美梦又被搅了!
她迷迷糊糊四处乱抓,总算把手机抓在了手里,压根没看号码,直接就闭着眼睛接听了,“喂,董苗苗,这是第几次害我没吃到肉了?”
手机里传来遥远而又不真切的男低音,好听,却不带感情,“我是宁震谦。”
宁震谦……
“唔……你好……”原来还是梦……
那边似乎沉默了几秒,数秒后,好听的男低音再次没有温度地响起,“我回来了,没带钥匙,开门。”
回……回来了?!
开门?!
陶子的脑袋短暂短路后彻底清醒,一骨碌从被子里爬起来,一头直发乱糟糟的,手机还贴在耳朵上,嘴却张得大大的,“宁震谦”这三个字像她手机铃声一样在她脑海里噼里啪啦地爆开。
竟然不是梦?!
对……
宁震谦!宁震谦!宁震谦已经是她的老公了!不再是一个名字!不再是做梦!不再是……
手机掉到了地上,她光着脚跳下床,按住砰砰乱跳的心,火急火燎去开门,经过客厅时,差点被地毯绊倒。
然,在触到门锁的瞬间,她又把手收了回来。
不!她不能这幅鬼模样见他……
她每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必须是她最美好的样子,一如她一直努力地那样。
蓬松帅气的短发,翘挺的鼻子上扬的唇瓣,素色毛衣,紧身裤。镜子里的自己是她满意的模样。
这样的她,亦是他喜欢的吧?
犹记十六岁以前的她,胖乎乎圆滚滚,扎一个蓬松的马尾,最欣赏班上英语老师的打扮,一年四季都穿裙子,长裙飘逸短裙俏丽,她极渴望的事便是有一天自己会变成窈窕淑女,也穿上那样的裙子,留长长的直发,一回头,乌发便甩出优美的弧度……
后来,她到底是瘦掉一身的肉,只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坚定地留着短发,坚定地着中性打扮,几乎忘了自己少年时那个窈窕淑女的梦呢?
此时的她,庆幸这样的打扮让他在相亲时一眼便看中了自己,只是后来,她才明白,原来这世上最痛的伤害叫自欺欺人……
微微的失神后,想起还站在屋外的那个人,赶紧冲出去开门。
无数次,梦到过这样的情形:他一袭橄榄绿而来,而她,张开双臂奔向他,扑进他怀里,和他紧紧贴近,恰如此刻,她渴望他的心一样……
然,门开,冷空气扑面而来。
门外的他一身军绿色大衣,携了两肩雪花,定定地看着她。
她欢腾跳跃的心骤然间冷却下来。
门里门外,是两个世界……
门内的世界,属于她和她爱了十年的男子,她熟悉他的一切,仰慕的他的一切,他们在梦里生活了十年;而门外的世界,只属于他。除了她叫陶子,他对她一无所知……
原来,他们没那么熟,至少,还没熟到见面可以投怀送抱的地步……
可是,她用尽心力,终是站在他的面前了,不是吗?
她终于可以这般近距离地、正大光明地看着他!
这是她的丈夫,宁震谦,来自滇南。
强烈的日光和紫外线赋予他高原色的皮肤,黝黑,粗糙,多处蜕皮,尤其嘴唇,干燥龟裂,表面卷起白白的枯皮儿。
她忽然便想着,这样的唇吻在自己唇上会是怎样的感觉?
想着,唇上仿佛有了粗糙的蠕动,痒痒的,卷起的干皮儿刺得她微微地痛……
“我……是宁震谦。”忽而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臆想。他是如此正儿八经地做着自我介绍,好像在说,她是不是忘记他的长相了……
她的脸唰的通红,陶子啊陶子,有你这么盯着人看的吗?
“哦……进来吧……请进……”她有些慌乱,说话语无伦次。他们已经结婚好几个月了,可是,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在他面前自处。
但,这也不能怪她,这才是他们婚后第二次见面,她还没有时间和他学习怎么共处一个屋檐下。
“你……还没吃饭吧?我去做!”她想着,天气不好,从云南到这里,可真是漫长的旅程,一路怕是都没吃好。
“嗯……不用麻烦,煮点面条就好!”
他走进屋来,携着一股冷风,夹带着长途旅行的气息,和他身上特有的男性气息混合在一起,走过她身前时,她的呼吸骤然紧迫。
他边走边脱去常服大衣,里面穿的是军装的毛衣,行动间毛衣勾勒出他结实的轮廓,陶子盯着他高大的背影,不用手摸,便能感觉到他衣服下肌肉的坚硬。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甚至这屋子里自他进来以后压抑的空气,都在告诉她,这,是一个真正的钢铁般的男人……
他自己挂好大衣,目光在屋子里扫过。
这屋子,是他的家。对他而言,却是一个陌生得不能再陌生的地方,他这辈子,还是第二次踏入,至于第一次,是新婚之夜,他还来不及看清这屋子的模样,便离开了……
然,在扫视这屋子的时候,他的眉头却渐渐地皱了起来。这是什么状况?沙发上抱枕东一个系西一个,茶几上一大推的食品袋,吃空的没拆的全混在一堆,盘子里的水果已经被消灭干净,却剩了一堆果皮在那耀武扬威,至于书,更是乱七八糟,四处皆是……
他二话没说,开始动手收拾。
“那个……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所以……”她说着咬住了嘴唇。完蛋了……好不容易盼得他回来一次,她却以如此恶劣的“战场惨状”来欢迎他,难道她不知道部队里一支牙刷一个杯子都得摆在规定的地方,内务必须一丝不苟的吗?
忽的,她想起一件事来,神色一变,飞快地跑进卧室。
天啊!千万要赶在他之前把卧室给收拾了!
内衣!她从来一进家门就把内衣给扯掉,并且随手一扔的……
袜子!在家里她总喜欢光着脚丫……
薯片袋子!昨晚上网到四点,没有点粮食储备,她怎么熬得过漫漫长夜?
被子!乱糟糟的,还有她的体温呢……
来不及了!
索性秋风扫落叶,把所有的东西全部扫进被子里,再把被子卷起来,这样,她的“罪证”就被掩盖了……
终于舒了一口气……
回转身来,他却在门边杵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呼出的气半道卡在了气管里,目瞪口呆……
他在门口杵多久了?可看见她刚才秋风扫落叶的傻样?
“我……去煮面条……”她指了指厨房,面红耳赤地冲出了卧室,卡在半道的气儿呛得她咳嗽连连。
她尴尬地回过头,挤出一个傻笑,“呵呵,我……有点着凉了……着凉……”
说完顾不得他的反应,直接闪进厨房。
煮面条……煮面条……
她无语地在厨房里转了一圈,无奈地念着这几个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要她如何煮面条?
这厨房,自她住进来之后,好像还没正儿八经地用过……
厨房里的一切,从橱柜到抽油烟机,再到整套精美的碗碟,都是婆婆亲自挑的最好的,只是,橱柜里除了碗,便再没有别的东西,而冰箱里,也一直是空的。
因为,她想不出一个人的日子,这厨房有什么用途……
当然,除了煮咖啡……
她没有特别执着的嗜好,只这咖啡,定要喝现磨现煮的,和她从事的职业有关,一个需要每天熬夜的人,没有咖啡师活不下去的。
可是,她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在她的丈夫跋山涉水顶着风雪好不容易回家一趟的时候,端着一杯咖啡出去对他说,“亲爱的,家里什么也没有,将就着喝杯咖啡吧?”
这种话就和“亲爱的”这三个字一样,打死她也说不出口……
到底还是磨磨蹭蹭走回了卧室,想叫他一起去外面吃一顿算了,然而,当她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再一次,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平时她怎么也收拾不好的书桌神奇般地一片洁净,此时的他,正把她乱七八糟卷起来的铺盖卷儿整成了个豆腐块,而她的内衣和袜子,散落在地上,摆成一个“囧”字……
她轻手轻脚走进去,打算趁他还背对着她的时候,把她那炯炯有神的内衣袜子从火线上抢救下来。
弯腰。伸手。距离目标还差一厘米!好!
“哎哟!”她一声惨叫。
内衣带子倒是挂在她手指上了,而她也因他的突然转身,被撞得往后倒去……
这男人的背到底是有多硬?她两眼发花眼冒金星了好吗!眼看着屁股还要被摔成四瓣了好吗!
可是没有!
一股大力将她拉了起来,使她的屁股幸免与地面亲密接触的灾难,她下意识地便去攀住这根救命稻草,不,是救命大树,绝不允许自己四脚朝天地出丑!
终于,一切风平浪静……
可她为什么宁愿四脚朝天出丑?
眼下这是什么画面?
她双臂绕在他脖子上就算了!她赤着一双脚绕着他的腰也就算了!他的双手将她整个腾空抱起还是算了!她那炯炯有神的内衣为什么像口罩似的搭在他鼻尖上?!这么高难度的动作她也能完成?!
“红色,蕾丝,惹火,若隐若现……”董苗苗当初陪她买内衣的时候就是如是说的……
果然惹火好吗!她想哭的心都有了!她其实性格很内敛,真的没有这么豪放的!
董苗苗,你能想象这性感惹火的内衣最终用途是给他当口罩用是怎样的情形吗?
她的脸呼啦红了个彻底,和她脸红的速度一样快的是她的动作,她飞快地从他身上跳下来,脑子短路地对着目瞪口呆的他说了一句让她后悔到死的话,“那个……我不是故意的……真的……”
“我是说……我不知道你回来……所以……下回……下回回来先打个电话!”最后,她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台词,凶神恶煞地吼了一句,迅速冲进卫生间,把那件该死的比它主人还二的二货内衣给扔进洗衣盆,一颗心砰砰乱跳,许久才平静下来。
十年了,不,确切地说,已经二十年了,她在他面前还是如此不知所措,就如她六岁第一次见他时那般羞怯胆小……
她按着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口,忽然又是一惊,糟糕!她刚才干什么了?她对他凶了?!她怎么可以对他凶?她不是发誓要学会恬静温柔,当一个好军嫂的吗?她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她懊恼不已,又是跺脚又是握拳地在浴室里转圈。
宁震谦站在卧室里,自诩在部队以反应机敏而著称,可恁是费了不少的脑力来消化刚才这一幕。
他的妻子,这个对他而言可以算得上陌生的女人,欢迎他的方式还真不同凡响……
鼻端还飘着淡淡的幽香,那是属于女人才有的气息,在他习惯了的纯男人环境里是没有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再次出现那片艳丽的红,蕾丝,透明……
他苦涩一笑,那样的红,他生命里曾出现过一次,是他心里一道疤,深刻,生根,每每翻起都扯心扯肺地疼……
他真的不知道,娶这个叫陶子的陌生女人,是否是一个错……
手机在他口袋里震动起来,他掏出一看,是老二萧伊庭。
不假思索地接了,萧伊庭在那边咆哮,“老大,你说你十一点到,我在火车站等得快冻成冰棍儿了,你在哪里啊?”
“我已经到家了。”他平静地说,没想到老二会去接自己。
“你个没良心的!你们都是没良心的!老三有了媳妇儿孩子热炕头把我给蹬了,好不容易盼你回来,你也把我给蹬了!这大雪天的,你们还能更无情一点吗?世态还可以更寒冷吗?”萧伊庭的语气越听越像个怨妇。
他扬了扬眉,如果他告诉老二,他也有媳妇儿了,老二会不会在大街跳脚?他瞥了一眼刚刚被他整理过的床,心里是淡淡的凉,媳妇儿孩子热炕头?这三个元素他拥有的只有第一个而已,而且,剩下的两个他这辈子还会有吗?
心中那抹疼痛仍是如此的明显……
“你要怎样?”他决定还是不要说,免得刺激老二,也免得刺激……自己……
“出来陪我喝酒!哥不来接你了,你自己出来,老地方!”萧伊庭依然一副怨妇语气。
他笑了笑,“好。”
挂断电话,发现陶子还在浴室里没出来,她在干什么?洗内衣么?他摇摇头,甩掉那抹艳红残存的画面,连同记忆里的一起……
敲了敲门,却不知该说什么,微愣之后,两个字自动从嘴里蹦出来,“你好。”
门“哗”的从里面拉开,门内的人一脸急慌,“我……家里没面条了……我这就下去买……或者我们……”
她想说,或者我们一起出去吃,我早餐午餐都没吃的……
然,他没有让她说完便打断了她,“不用麻烦了,朋友叫我出去吃。”
“哦……”她长长的一声,像一块石头坠入水中,带出一串悠长的气泡……
目光却胶着在他身上无法移开,看着他背影笔挺地打开衣柜门,从里面取出便装,又看了她一眼,去隔壁房间换了衣服,而后,扬长而去。
若不是他关门的声音震醒了她,她或许会一直在原地傻站。
醒悟过来的她再次懊恼自己的失败,她刚才应该像个温柔的妻子那样给他拿衣服,替他换衣服,再送他出门……
为什么,她每一次都要在事情结束以后才知道该怎么做呢?陶子,你的反应可以不要再这么慢半拍吗?
可是,你要我怎样?身体里另一个她的声音弱弱地响起:他回来通知朋友却不通知她!他一进门就对她这个当妻子的做自我介绍!他跟她说话时候居然说你好!他回家的第一顿接风饭是出去和朋友吃!这些还不够她失望吗?还不够她发愣吗?
她垂下头来,盯着自己的脚,光光的脚踩在地板砖上太久,已经变得冰凉……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再一次响起,这一回准是董苗苗那个霉蛋了!
她习惯性地想去被子里找手机,每次手机响的时候她都是这样,因为床上被子一团糟,手机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她得把被子整个儿掀翻才能找到……
而此刻,她的手在伸出去的瞬间僵住,这么个整齐的豆腐块儿她还真不习惯……
她的手机正躺在豆腐块上欢乐地叫着,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可不是霉蛋吗?
她接了,顺势往床上一躺,懒洋洋地道,“天空一声巨响,霉蛋闪亮登场。你一登场绝没好事!”
“我怎么了?我又怎么了?难道又搅黄了你的春梦?!姐,现在冬天!冬天你知道吗?春梦了无痕啊!”
“他回来了!”
“那就是他搅了你的春梦!不是我!”董苗苗还没搞清状况,说完后才猛然醒悟,在电话那端尖叫,“谁?谁回来了?他?!他是谁?你的傻大兵?!卖糕的!卖切糕的!那真是我搅了你的春梦!对不起!你继续!继续啊……”
董苗苗总叫人家傻大兵,他一点也不傻好不好……
“继续你个头!他又走了!”想起他离去的背影,和那一声门响,她难免沮丧。
“那你们……那啥……昨晚……呃?你懂的!”
陶子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出此时董苗苗那一脸猥琐的表情,瘪了瘪嘴,“拜托你,纯洁一点好不好?他刚到家,在家里不过待了五分钟……”
“五分钟?”董苗苗的声音充满了思考人生的意味,“难道他是五分钟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