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绛抿着唇,目光深沉地看着头顶的瘴气。
九盏魂灯的结界,让他无法打开水镜,看到人界发生的一切,亦无法追寻到那女人的消息。
莲绛沉默不语,并未放下手中魂灯。若魂灯毁去,乙使者就会灰飞烟灭。
甲使者上前,将同伴扶起,道:“我才去了一趟人界,北冥刚下了一场大雪,灵鹫宫后山的花开得很好。”
闻声,莲绛侧首看着甲使者。
甲使者抬手凌空画了一个圆圈,白光凝结,犹如一面镜子,里面倒映出一个背着龙骨拐杖、身着白色衣衫的女子。
看着水镜中的那个女子,莲绛不由得走过去,缓缓抬起手。
手却穿过水镜,而女子的样子如水波散开,他惊得慌忙收回来,不敢再触及。
此时的女子正负手立在园中,神色肃穆地望着苍穹,而她背后站着一个轮廓深邃的男子,还有一个身穿白色貂风、面容娟秀的年轻人。
莲绛静静地看着,最后,那试图抚摸女子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一朵花瓣从他衣袖间飘落,他苦笑一声,“她不需要我了。”说完,将手中魂灯递给乙使者,自己则转身朝地宫深处走去。
这是几日来,他第一次愿意回地宫。
刚走几步,却见他突然转身,原路折了回来。
甲、乙使者大惊,上前拦阻,警惕道:“尊者依然坚持要去人界?”
莲绛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铁链,再抬头时,面容已是如覆冰霜,勾起的唇角露出些许嘲讽的笑,“什么时候忘川河边也成了人界的属地了?”
甲、乙使者对视了一眼,退开一步,让出路来。
莲绛苦笑一声,目光平视前方,看着那忘川渡口许久,折身回了地宫。
他走得缓慢,每走一步,链子往地下沉一分,露在外面的部分与石头发出摩擦声。他,即使身披锁链,也不失高贵优雅。
甲使者长叹一口气,并没有跟上。
莲绛早在虚空时就受了重伤,魔性尚未恢复,又在人界逗留太久,单凭他自己,无论如何都难以挣脱噬魔链。
再者,方才的情景,怕也断了他最后去人界的决心吧。
待他身影消失,乙使者才缓过神来,回看着甲使者,“你去了人界?”
甲使者点点头,“我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魔尊愿意忍受灵源的反噬,也要留在人界。”
“那找到了吗?”乙使者慌忙问。
甲使者沉默地看着水镜中女子与人交谈的情景,轻叹一口气,正欲收起水镜,却见镜中女子突然抬起头,一双凛冽漆黑的双瞳直直看了过来。
“她是不是看着我们?”旁边的乙使者一阵惊呼。
他们游走在三界,见过各种人,可却第一次见到这样一双眼睛,如一把利剑,锋芒毕露,杀气凛然。
感受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甲使者沉声道:“明日起,我负责守在此处,你和丙、丁使者前往人界盯着这个女人。”
乙使者茫然,却很快神色惊恐地盯着镜中女子,发出又一声低呼。因为他看到,就在甲使者说完话时,那女子眼眸竟一眯,唇亦抿成一条薄线。
这动作细微,可看在乙使者眼里却是心惊肉跳。因为,方才黯然进入地宫的魔尊就时常做这个抿唇的动作,那是警告之意。
那女子的神色,竟似将他和甲使者的对话听在耳朵里。
“总之,是个危险的女人。”
甲使者收起了水镜,提着魂灯,朝地宫深处走去。
地宫深处,夜风森凉,死灵魂萤火虫在地宫深处飘飞,还时不时地钻入骷髅头中,发出呜咽之声,似警告擅闯者止步。
甲使者看到青铜鼎内水光莹莹,折射出幽蓝的光,而最深处的那人,托腮闭眸,周身瘴气越发浓烈,最后形成一张黑色的结界将莲绛本人护住。
看到此景,甲使者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松懈。
上一次莲绛将自己封印,是五百年前。如今,他要醒来,应该也需要五百年。
若盯紧人界那女子,至少,这五百年,三界太平。
“大人,您在看什么?”
文公子忍不住再次提醒静立在窗前的十五。
方才正商量攻城事宜,十五却突然停了下来,望着头顶夜空,不发一言。
旁边的香,已经燃了一半。
文公子看了一眼卫争和神色同样茫然的卫睿,三人对视一眼,卫争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却见十五回身,语气平静,“就照我的决定去做。”
文公子担忧地看着十五,“圣都城墙几百丈高,城门不开,怕是一阵风都进不去,您如何孤身潜入其中?”
他没想到,今晚十五召集他和卫睿,竟是将兵权移交给卫睿,并升他为督军看守两城。
她的语气哪里是让贤,分明是抱着赴死的决心。
他担心的不仅仅是她如何潜入,最担心的是她的安危。
北冥守卫森严,十五当日好不容易才逃脱出来,再回去,岂不是送死?
而城中资源丰富,若是围城,至少要一年以上,城内才会告急。
若强攻,又是年岁,多少会引起民愤。
“放心,我定会取下角丽姬人头。”
“大人……”
文公子和卫争同时出声。
旁边的卫睿也瞪大了眼睛。他们方才以为十五入城是开启城门,协助他们带兵攻入,却没想到,她真正的意图却是独自刺杀角丽姬。
角丽姬一死,连连吃败的战鬼一族失去精神支柱,将会瞬间瓦解灭亡。
如此,可真是不费一兵一卒,夺回皇宫。
但是,要杀角丽姬,要取下九州第一女战神的项上人头,岂是如此简单的事?
“但是,大人……”文公子仍试图劝阻十五,“早在几天前,北冥城门就彻底封上。您根本进不去。”
十五再一次抬头看向大雪飞扬的苍穹。
一声嘶吼破空而来,而窗前的十五纵身一跃,两个起落,瞬间消失在了大雪之中,只留下屋子里三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人,茫然不知所措。
“卫争叔叔,我好像听到辟邪的声音了。”
最先开口的是卫睿。
经此提醒,卫争刷白了脸。
早在三十多年前,守护卫家世世代代的神兽辟邪突然虚弱,最后陷入了沉睡。
只有卫家世代相传灵力最强的人,才能将其唤醒。可当年的卫皇后已经去世,如今的卫睿灵根平平。
“是大人唤醒了它。”
可是,不到战事,一般不会唤醒神兽,更何况十五明明决定了自己独身去刺杀角丽姬。
再说,辟邪苏醒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方才辟邪的声音,惊恐中又夹带了几分痛苦,显然是情绪失控。
一丝不安涌上心头,卫争不及思考,跟着追了出去。
看着几十尺开外朝自己不停吐着火的辟邪,站在火凤上的阿初用力地握紧手里的白骨镰刀。
虎口裂开,鲜血染红了白骨镰刀,身下的火凤周身亦多了几处伤,体力也渐渐不支。
而辟邪,虽然多处负伤,却丝毫没有虚弱的现象。
临行前,绿意姑姑再三交代,若真要娘亲苏醒并医治好沐色爹爹,只有取得九个灵源。如今,七个已经在手中,只剩下角丽姬的八歧大蛇和卫家的辟邪了。
“爹爹……”
阿初抬手擦干嘴角的血沫,紧握白骨镰刀,发出一声长啸,纵身从火凤身上跃下,手中镰刀挥出一道雪白的光,纵劈向下方的辟邪。
辟邪抬起头,双目闪亮,竟然同时喷出了八道火舌,迎向了莲初。
莲初脸色苍白,没想到辟邪远比他想象的厉害,根本不给他任何闪避的机会。
热浪铺天盖地而来,莲初瞬间被热浪掀翻,从高空坠落。狂性大发的辟邪,竟然一跃而起,欲狰狞着獠牙将莲初一口吞下。
身后的火凤冲下来,但由于满身负伤,速度根本追不上,已见阿初直直落在了辟邪口中,只要一合嘴,就会将他整个吞下。
就在这时,辟邪突然发出一声哀嚎。
已经滚到辟邪喉咙处的莲初感到后背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稳稳勾住。他惊魂未定地回头,见一个人以半跪的姿态卡在辟邪上下牙齿之间。
对方一手顶着辟邪的上颚,防止其合上嘴,另外一只手则紧紧地抓住莲初的衣服,避免小小的他滚入辟邪腹中。
“嗷呜!”
辟邪嘴不能合上,喉咙里发出声响,震得莲初浑身发毛。
“我数一二三……你用力蹬,我带你出去。”
女子清冷却关切的声音传来。
这个声音让阿初一惊,他仔细一看,喃喃道:“是你!放手,我不要你救!”阿初咬牙,别过头去。
绿意姑姑说,若非这个女人,沐色爹爹根本不会受重伤。
“阿初。”
那声音猛地一沉,语气中竟然有一种来自记忆深处的熟悉感。
莲初抬头怔怔地看着身前的女子,这才发现,她的手心硬生生地托着辟邪的牙齿,殷红的血顺着她的手腕蜿蜒流下。
“阿初,你信我吗?”那声音再次传来,“一、二、三……”莲初听着那声音,脚下本能一蹬,而前方的人顺势将他抱入怀中。
轰!
辟邪嘴合上的瞬间,天地摇晃,雪花四溅。
耳鸣久久才消失,莲初睁开眼睛,发现辟邪蹲在远处的冰原上,仰头发出声声嘶吼,时不时喷出火焰,却是不敢再前进一步。
而自己,则紧紧地被方才那人抱在怀里。
莲初一把将其推开,起身跳起来,将镰刀横在身前,怒目而视。
眼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如今九州人人皆知的灵鹫宫新任祭司,传言前皇后卫舞华的帝女卫十五。
看到莲初眼中的愤怒和警惕,十五掩去眸中痛色,温和地笑道:“你果然还是来了。”
莲初怔怔地看着十五,突然反应过来,大叫:“你故意引我来的?”
“你说呢?”十五挑眉,看着阿初的目光多了几丝宠溺,“不然,我怎么能找到你?”
“你找我做什么?”发现自己上当受骗,莲初噘嘴瞪眼,脸色绯红。
“带我入城。”
神兽出现的地方,必然有邪君的影子。若不唤醒辟邪,如何能将神出鬼没的莲初引出来?
“你疯了!”莲初握紧手里的镰刀,声音发抖,“你伤了我沐色爹爹,我没有杀你都不错了,你竟然还想我带你入城?早知道,在野郡时,就杀了你……”
一连串烟花从圣都方向炸开,五彩斑斓,蓝绿夹着紫色,十分绚丽。
十五蹙眉,打断莲初,“谁给你开的城门,让你出城的?”
烟花中那一闪而过的紫色,是暗人的信号,证实了莲初的确从圣都出来。
莲初一愣,将头撇到一边,“我凭什么告诉你?”
十五弯腰拉住莲初的手,严肃道:“你若不带我入城,沐色,就真的有危险!”
“什么意思?”第一次见十五这般沉重的表情,莲初突然紧张起来。
头顶烟花还在绚丽开放,在积雪上投出斑驳的影子,十五抬手凌空一抓,手心竟无端多出一条黑色的蛇。
那蛇通体漆黑,可额头却有一朵蓝色的花。蛇在十五手中奋力挣扎,最后竟开始枯萎。
“蔓蛇花!”莲初惊呼。
三年前,大明宫,三岁的他就看到过这诡异的蛇。可这是大洲之物,怎么出现在了九州?
“有人用这蔓蛇监视你。”十五手指一捏,那蔓蛇最终化为烟尘,“阿初,是谁让你出城来杀辟邪夺取灵源的?”
莲初咬了咬牙,抬头看着十五。她目光一如当初野郡相遇时那般清澈,可眉目却流露出让莲初都有些畏惧的冷然和严肃。
阿初,你信我吗?耳边又响起她的问语,那冷静的语气,不知道为何,给他一种难以描述的安定。思考了片刻,低声道:“是绿意姑姑!”
“果然!”十五眸色渐深。
“你怀疑我绿意姑姑?”莲初震惊地看着十五。
“全城戒备,城门关闭,就是角珠都没有出行的自由。绿意不过是紫藤宫伺候亲王的侍女,她何来权力让人开启城门放你出来夺取灵源?”十五顿了顿,“莲初,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沐色与角丽姬的恩怨。”
沐色,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忠心过角丽姬。
莲初年岁虽小,这些事情,他还是明白。
而且,刚才看到蔓蛇花的时候,他心里怕也揣测到了三分,否则,不会这般神色凝重地立在原处,蹙眉深思。
这孩子,果然继承了莲绛的敏锐。
许久,莲初收起镰刀,招呼来了火凤,“跟我入城吧。”
十五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可很快,看到莲初将一个破布袋子扔到她面前时,她懊恼地揉了揉眉心,“你打算将我装在袋子里入城?”
莲初挑眉,“不然呢?”
想到莲初向来独来独往,随身之物除了那个装满各种食物的布袋,还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将十五带入城了。
当然,也没人敢去检查莲初的布袋。
昔日宛如坟墓的皇宫,此时却是橘色灯笼绵延一片,远远看去,如再次被镀上了一层金色,显得格外的奢华。
已是深夜,可宫殿的笙歌丝竹却依然热闹如白日,响彻整个皇宫。
殿外的侍女手举托盘立在两侧,突听得那欢声笑语中传来击掌声,便垂首推门而入。
殿内青铜鼎内燃着熏香,浓烈的酒气混着各种香气,道不尽的奢靡。
白色的狐皮大床上,角丽姬仅着一件薄衫,长发凌乱,目光迷离地侧身而躺。她一手托腮,一手举着酒杯,正与一男子接耳相谈。
床前几个面容俊秀衣衫不整的男子,接过侍女手中的酒,跪在床前,献媚地替她满上。
角丽姬仰头一口吞下,然后闭上眼睛。旁边说话的男子轻伏过去。
春色正浓,殿外却传来战战兢兢的通报,“女王陛下,公主殿下已候在门口多时了。”
“母亲……”
角珠的声音焦急传来。
纱幔中的女子杏眼一抬,眼中掠过几丝厌恶,将旁边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怒声道:“统统滚出去。”
方才卖力伺候的几个男子一惊。公主殿下这些天来闹事并非一两次,但是女王都是置之不理,一时间他们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见几个男子还愣在原处,角丽姬伸手掐住靠得最近的男子,只听得咔嚓一声,那男子的头颅竟然滚落在地上,鲜血四溅。
其余几个男子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刚跨出去,那门,轰的一声关上。
两城一战后,角丽姬性情大变,竟然连续多日沉迷男色,根本不上早朝。朝野一片议论。如今本就连连吃败,角珠急得跳脚,可角丽姬根本不见她。
虽几个男宠被赶了出来,可角丽姬仍然不召见她,角珠在雪中立了许久,最后颓然离开。
殿外安静,角丽姬这才颓然地坐起来。她举起酒杯仰头就喝,最后起身,将酒杯全都砸在地上。
一缕绢纱披在身上,她赤脚走向角落的架子,顺手一推,那架子咔嚓自动分开,露出一个囚室。
囚室里,一个栗色卷发男子双手被吊在墙上,紫色的衣衫血迹斑驳,袒露出的胸膛,竟然无一处完好,肩头硬是被人用刀挖得白骨尽显。
囚室中间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各种刀具,角丽姬走过去,顺手操起一把小刀,在手中比画一番,然后走到卷发男子身前,踮起脚,从他肩头又挖下一块嫩肉。
鲜血顺着伤口流下,很快没入紫色的衣衫里。看着手里的那小块肉,角丽姬脸上露出疯狂的笑,最后竟将那肉放入嘴里细嚼。
“这些天不管我吃什么,都形同嚼蜡,还是你的肉,吃起来有滋味。”她一边嚼一边笑,容貌也跟着扭曲,最后竟然呈现出了另外一张脸。
那张脸,不是别人,正是紫藤宫绿意。
墙上的男子闻声,只是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冷笑。
好似眼前女子挖的不是他,吃的也不是他的肉。
“你笑什么?”绿意大怒。
“我笑我能解脱。”他说了几日来,唯一的一句话。
“解脱?”绿意一怔,突然反应过来,将手里的刀扔在地上,转身抓起一个瓶子,将里面的药粉撒在男子伤口上,“想解脱,没门!你以为我真的会完全将你吞噬?不会!我要你陪我一起,不生不灭。我是因为你才这样子的,你怎么能一个人解脱?不可能!”她疯狂地大喊。
那一年,她羡慕着他的永生,最后以三生轮回为代价诅咒胭脂浓,最终成为魅。
可历经多年的炼化,她成了人形,却只有痛感。她再也尝不出酒的味道,甚至闻不到花的芳香,更感受不到阳光照在身体上那种温暖。
除去那痛感,她和傀儡僵尸有什么区别?
此刻,她终于明白,世间万物皆有代价。不生不灭,才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
瓶子里药粉用尽,她笑,“放心,我会以其他方式将你留在我身边。”
墙上的沐色神色依然平静,眼眸未抬,根本不看她一眼。
这些天,不管她怎么折磨,他就是不发一言,不看她一眼。哪怕是她喝他血、吃他肉,他都不予理会,只是偶尔,他会抬眸,看向南边,嘴角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那个地方,正是两城,北冥圣都最后的屏障,如今,已经被十五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