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有胜地,名流所同归”(金元好问:《后饮酒五道》),酒虽属物质品类的范畴,却能构成许多人生体验过程中的至味极境,其深刻的程度,完全是文人们普遍衷情的另一雅好——茶所难于企及的。文人解饮,古有定论。但是,这并不意味文人较甚他人更擅长于进饮之道。历史上固然不乏斗酒大搏的诗仙文豪之辈,但却不是一种必然的现象。宋代大文人苏东坡的爱酒之情,绝不逊于前人,他曾以亲自撰写一部《酒经》而称名于世,而且还不怠于行,亲手实践,自酿酒品,后代闻名的“真一酒”便是他的得意杰作。不过,遗憾的是,苏轼在文人中竟又以不擅饮而格外出名。他一方面不无自豪地称“天下之好饮,亦无在子之上者”,另一方面又很自知地讲“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书东皋子传后》)。
看来苏轼的酒量着实难于恭维,可是,这并不妨碍他的好饮。对此,苏轼自有妙解:“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东坡诗集》卷三十五)。可见,酒量的好坏不足以成为衡量文人解饮与否的标准,关键还在于文人所具有的那种异乎常人的、特殊的感悟能力,所谓“东坡虽不能多饮,而深识酒中之妙如此”(《碧溪漫志》),可谓一语中的。
①叹离伤别。受中国传统文化浓厚的人伦色彩的熏染,文人们对于离别的伤感吟叹,从来都表现得十分强烈。以酒饯别、因酒怀人,更为这种黯然伤魂的情感体验增添了无穷的魅力。“韩侯出祖,出宿于屠。显父饯之,清酒百壶。”诗中描写的是周宣王时期,韩侯出行路祭,在途中休息时,显父来为他饯行而酌酒话别的情景。
酒在其中烘托着一种隆重而热烈的气氛,堪称是中国早期文学作品中以酒咏别的滥觞。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筋。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李白:《金陵酒肆留别》)诗人在此用欢聚相对分别,是满怀离绪的自然流露。“渭城朝雨泡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王维:
《送元二使安西》)酒的昂扬与将别的淡冷形成了一种明显的反差,酒既可以调解疏缓心绪上的忧伤感触,反过来又会加重这种感受的心理强度。双重的作用,造就了文人诗情的勃发。刘禹锡的《与歌者》诗云:“旧人惟有何戳在,更与殷勤唱渭城。”白居易的《对酒》亦云:
“相逢切奠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阳关古曲唱向安西僻壤,诗语中难免有几分凄切,盈樽一杯,把盏一醉,万般情怀尽付与无言的酌欢,故王维此诗一出,遂成天下文人咏别的千古绝调。
“张帆欲去仍搔首,更醉君家酒。吟诗日月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歌声频为行人咽,记着樽前雪。
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陈与义:
《虞美人》)此词特为饯别而作,序云:“大光祖席,醉中赋长短句。”主人席益,字大光,和作者系同乡,经常诗札往还,交谊甚厚。时值席益遭贬流寓衡山县,陈与义避金兵转走湖南,与之邂逅。按宋代规定,州郡长官设宴时,要有官伎侍陪,以歌舞佑酒。然而此情此景,歌声凄婉坳情,令人“且尽一蹲,收泪听《阳关》(苏轼:
《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曲之动人,酒之醉人,都融解进漫漫愁绪之中。船载离恨,张帆欲去,自有“明朝酒醒”的空茫惆怅,不由得不感念万端。至于柳永那首着名的《雨霖铃》更是横空叹问:“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酒醒便是意味着愁醒。从酌酒留欢,到问酒一畏愁,意绪的跳动波荡全系念在一个酒字上,真是一叹三折,将艺术的感染力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②羁旅乡愁。中国传统的农业生产经济体系,与不断强化的宗法政治的血缘纽带交互作用,养成了我们民族安土重迁的生活性格,家庭在人们心目中占据了十分重要的位置。而乡愁意识也就往往表现为人生体验过程中最具深味、最动心怀的情感涌动形式。
“天秋月又满,城阙夜千重。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风枝惊暗鹊,露草泣寒虫。羁旅长堪醉,相留畏晚钟。”(唐戴叔伦:《江乡故人偶集客舍》)诗人曾经过长专期羁旅生涯的磨炼,令他的情怀中带有一种仿佛天然的苍远寥落的气质。酒在离别和乡愁中,基本上是一种相同的作用模式,只是前者较为侧重于分别的双方在心理上的共鸣,后者则更多地具有孤寂的意味。
“碧云天,黄花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宋代范仲淹的这首《苏幕遮》即以“乡魂”“旅思”作为主题,写酒与愁的交合所激生的情感波澜。作者在另一首词《御街行》中又云:“愁肠已断无由醉,酒未到,先成醉。”这份凄切便更递进一层,经过一番迂曲往复的纠结,心绪非但未曾得以解脱,反而陷入更深的痛楚悲凉之中。
文人乡愁的深曲蕴意,一方面是对家的缱绻怀念,另一方面也包括着对国的深切留恋,尤其是在世局动荡的年代,这一点反映得特别强烈。宋代赵鼎的《满江红》
云:“惨结秋阳,古风送,霏霏雨湿。凄望眼,征鸿儿字,暮投沙债。试问乡关何处是,水云浩如烟海荡翻案南北。但一抹寒青有无中,遥山色。天涯路江上客。肠欲断,头应白。空首兴叹,暮年离拆。须言道,消一除是酒,奈酒行,有情尽无极。便挽取长江人尊浇胸有成竹臆。”词作于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同年亦即钦宗靖康二年,徽、钦二宗被金人北掳而去。成为终宋朝未雪之耻。国破家亡,词人心头难解的情结,在深秋的西风里无法自抑,除非真的能够让万里长江的滔滔巨流化作汹涌酣畅的清醇,或许可将心底的郁结冲涤干净否则是“酒行有尽”,奈何此“情无极”。
③饮中八仙。诗酒风流,是对文人解饮的一种绝妙写照。在古代,文人作为一个社会文化水准确性的高层代表,是一个时代具有普遍意义的文化性格的主要承担者和体现者。自魏晋时开始,经过阮籍、刘伶、陶渊明等人的独标特举,诗酒融合造就了文人生涯风神可羡的特有模式,诗酒风流则为文人生活意趣与创作心态树立了光辉煌的典范。
“知章走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眼。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潇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乡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此为唐代有“诗圣”之誉的杜甫所作的一首《饮中八仙歌》。如果说魏晋文人有幸得风气之先,为后世设计了诗酒并举的浪漫理想,那么生活于盛唐时代的文人们则将此理想中的精神蕴含,发挥到了巅峰极致,谱写了中国古代文坛酒史上一段最为优美的旋律。下面不妨让我们顺着诗人的文思,逐个欣赏一下州甫付诸笔端的端些曾风韵久存、光鉴百代的豪饮名士们。
贺知章,字季真,自号“四名狂客”,进士出身,为唐开元初年“吴中四士”之一,才气出众。他为人性情放旷,喜欢谈笑,更嗜饮酒,尤其一手绝艺——醉中挥墨,称名于世。唐天宝三年(744年),他以八十余岁的高龄,奏准回乡做道士,玄宗亲制诗篇为其饯行,皇太子以下的皇亲纷纷与他挥手道别,左右相以下在长乐坡设酒相送,如此礼遇,成为一时佳话。诗中所描写的醉态憨然可掬,展示出他那种但得饮酒何论生死的潇洒襟怀。
洛阳王李进,唐玄宗长兄李宪的长子。身为帝室贵胃,本可以践宝登柞,但他的兴趣全然不在于此,一味推辞不就,把位子让给子李隆基,以致有后来的一段“开元盛世”。李进与贺知章等人素为诗酒挚交,受任达风气的熏陶,视富贵如草芬,惟独对酒充满了感情,恨不得将自己的封地移到酒泉古郡,渴望在“酒世界”中寻觅到一片自由的天地。
李适之,唐太宗长子李承乾的孙子,玄宗本家兄弟。
天宝元年(742年)擢升左相时右相为奸佞李林甫,此人嫉贤妒能,曾设计哄骗李适之说,久闻华山有处金矿,如果开采成功,一定会有富国强兵之利。李适之不明就里,如实奏与玄宗。玄宗自然大喜,又找李林甫落实情况,此时的李林甫却回答说,虽早听说过此事,但考虑到华山乃李姓江山一脉王气所在,是皇帝老子的命根子,两相权衡之下,焉能枉然兴土动工。玄宗经此一说,兴致全消,反而对李适之产生了看法。后来,李林甫将李适之的一干朋友一个个放逐出朝,李适之自己也在天宝五年遭到罢免。诏令下达那天,李适之广邀朋友,大摆宴席,这就是“费万钱”的由来。酒酣之际,他又睁兴勃发,脱口吟道:“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为问门前客,今朝几个来?”诗中语以“避贤”暗射“避奸”,以酒显志,誓不与权奸同流合污,其品格令人钦佩。
崔宗之,宰相崔日用的儿子,袭封齐国公,曾任显职,后贬至金陵,与李白有段交情。他才思敏捷,气度不凡,常给人以一种玉树临风的美感。诗中称他举筋向天,啸傲王侯,冷眼相看世界,正是这种脱俗品格的体现。
苏晋,河内郡公、兵部尚书苏向之子。幼年早慧,练就一手漂亮文章,二十岁便中进士,后升至中书舍人,袭父爵。他曾从慧澄和尚处得来一面弥勒佛绣像,爱不释手,逢人便称:“此佛好饮米汁(即米酒),正与我趣味相投,我愿意供奉他。”有了这般理由,虽然经常斋礼敬佛,平日却饮酒不辍,事佛但不碍饮酒求真,自是醉中别有一份怀抱。所以杜甫称其以酒逃禅,显见遗世独立的风采。
李白,自无愧于旷代“诗仙”的嘉誉,同样,他色彩斑斓的一生与酒相伴,留下了一首千古绝响的生命酒歌。史称李白“少有逸才”“飘然有超世之心”(《旧唐书》)。年轻时,他与朋友隐居于徂徕山,酣歌纵酒,时称“竹溪六逸”。四十二岁那年,受人力荐,入朝做供奉翰林,因不满于李林甫、高力士弄权,整天沉湎于杯中物,流连长安酒肆,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一天,玄宗游赏白莲池,一时兴至,欲召李白撰写序文。此刻的李白王喝得酩酊大醉,在街市酒家中倒卧而眠。在他人搀扶之下,勉强登舟受命。又一次,玄宗与杨贵妃夜游禁苑,时值牡丹盛开,遂召梨园弟子奏乐助兴,但又嫌旧曲调式老熟,不称雅意,就命李龟年去找李白来填些乐府新词。李龟年手持金花笺。好不容易找到喝得醉醺醺的李白,讲明来意。李白哪里管他什么圣旨不圣旨的,甩下一句“我醉欲卿且去”,便脱身而去。李龟年无奈,只好让人将李白捆起来,送进宫中。玄宗见状,却恼怒不得,连忙命令内侍用水喷醒眼前的这个“醉鬼”。李白转醒过来,笔走龙蛇,写就了十余篇,“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等名句即在其中。后来,碰上棘鞫国进表,所用的文字都是奇曲的“蛮文”,满朝竟无人识得,贺知章出面保举李白,李入朝后,持表在手,宣读如流,一字不误。玄宗大悦,立即命他也用“蛮文”草诏,以示国威。李白乘机请旨让宰相杨国忠代己研墨,宠宦高力士一旁脱靴相侍,将往日的愤抑好一通宣泄。虽说痛快地戏弄了对手,却更令一干小人暗中切齿不已。玄宗先后三次打算给李白授职,都让这些人搅腾黄了,最终被赶出宫来。但是,李白依旧是充满自由狂放气质的艺术天才,他高唱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南陵别儿童入京》),“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成为盛唐时代艺术精神的魂魄。
张旭,苏州人,史称他生性嗜酒,每饮即醉,随之狂呼奔走,兴致酣畅,临纸挥毫,转瞬成书。其笔法雄放,气势如虹,开创了一代狂草之风,夸人叹为奇观。
杜甫又有诗称:“斯人已云亡,草圣秘难得;未知张王后,谁并百代则。”(《殿中杨监见示张旭草书图》)李硕在《赠张旭》中称赞道:“张公性嗜酒,豁达无所营。皓首穷草隶,时称太湖精。露顶据胡床,长叫三五声。兴来酒素壁,挥笔如流星。”大文豪韩愈对其墨迹也推崇备至,称“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送高闲上人序》)。而其中酒对张旭书艺的影响作用,不容忽视。
焦遂,是一位风标特异的布衣名士,他不求功名,一生甘于寂寞淡处,不为仕途牵累。此人有个口吃的毛病,平素巧于藏拙,不太轻易在人前张嘴,讷讷似不能言者。可是,一旦喝起酒来,立即判若两人,酒兴大畅时,更是口若悬河,语珠四射,阔论高谈,才华照人。
杜甫夸赞他非到五斗不能见其才,饮过五斗反不见其乱。
这种以酒彰显才气的方式,可以说是一种醇美酒境的艺术享受。
同样,以诗追慕天宝仙风的杜甫本人,也是一位酒名超群的“酒仙”大家。郭沫若先生在《李白与杜甫》
一书中专列《杜甫嗜酒终身》一章。他说:“杜甫的嗜酒实不亚于李白,我曾经就杜甫现存的诗和文一千四百多首中作了一个初步的统计,凡说到饮酒上来的共有三百酋,为百分之二十一强。”这个数字的确超过了李白。杜甫曾在《北游》诗中称:“往昔十四五……性豪业嗜酒……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他和“饮中八仙”之首的李白一同“醉眠秋共被,携手日月行”(《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在《赠李白》中坦言:“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风神之高迈超远,绝非凡响。再来看看李白对这位同代知音是何等的惺惺相惜,他在《沙丘城下寄杜甫》
中称:“鲁酒不可醉,齐歌空复情。思君若汝水,浩荡寄南征。”酒若不逢知己饮,再醇亦是难甘其中滋味。对于两位比肩而立的诗界双峰来说,有酒无人、有酒无文,无异乎一种人生的、艺术的莫大缺憾。而“酒”与“醉”,恰好将他们彼此人生的主题与艺术的理想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完成了大唐时代对他们提出的精神期望。
的确,酒为中国古代文人的生活构筑了一道溢彩流光的绚丽风景,在这道风景的映衬下,文人的生活显现出精妙丰饶的蕴涵。那些放旷豪迈的精神与浪漫自由的气质才情,共同凝结为被广泛认同的,具有深厚文化素养的人生行为、处世心态、艺术创造诸方面的某种固定模式,开创出了中国酒文化艺术的高远境界,成为文人心灵深处的一串永不绝响的清爽风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