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纷扰里迷失
也许我们都敌不过那个名叫现实的东西。
1
周皎终归忘记了他曾在那片人迹罕至的小海湾,怀中拥着我轻柔地对我说以后要在巴黎十六区为我买一套大房子,红屋顶的白色房子,房子前面要有个很大的花园,我可以在里面种任何我喜欢的植物,每天清晨我们两个就坐在花园里看报纸喝牛奶,和邻居家金头发的小男孩踢足球,周皎说他唯一的愿望就是可以让我过得舒舒服服开开心心的,永远都不会为了物质而奔波劳苦。我转过头哈哈笑着说:“那可是富人区哪!我可不奢望能住那里,跟你在一起就好了,住草棚子我也高兴……”然后我们两人都迎着海风甜蜜地笑着,周遭万物全部化为虚无,连海面上的鸥鸟都醉死在这温柔的梦境中。
然而现实中,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曾经这样与自己相爱的周皎顺水推舟给了珍,让那些不停撕扯自己心脏的青春往事随着巴黎最后一季的雨烟消云散,我承认自己的懦弱已经无可救药了。
任何人都不得不承认,珍习以为常的精致生活不是谁都可以相比的。她的房间里摆放着各种各样不同的杯子,专门用来喝咖啡的,专门喝牛奶的,专门喝果汁的,专门喝清水的,专门喝绿茶的,专门喝红酒的,专门泡玫瑰花的……
而如果周皎随便拿起她的一个杯子去盛可乐或者错盛了液体,珍都会像只被踩伤的小猫一样号叫一声,吓得周皎赶忙把杯子放下,浑身的寒毛都立正了起来。除此之外他们每时每刻都相见甚欢。
周皎和珍没有搬到一起,这两人都很独立,有时我会委婉地对珍说如果她想让周皎留下来过夜我会出去另找地方住一晚。而珍总会奇怪地说,No No No这是你的家你为什么要另找地方住?我的理念和思维已经快要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了,他们是属于这里的,而我只是来短暂停留的。
不过我还是很喜欢珍对我说“这是你的家”那种温柔的神态。
如果当初我知道我即将失去周皎这个精神寄托的话,打死我我也不会这么大老远来巴黎的,这里根本没有我所期盼的东西,这是在我很长一段时间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意识到的。心情淡定之后感觉自己果然是登上了一条不知何时返航的贼船。
周皎似乎觉得他把我“骗”来巴黎之后就义无反顾地把我甩了,有悖于他做一个好人的准则,于是他想为我做一些补偿。在我准备动身去卢森堡做一个课题的时候,他拜托他的一个室友来送我。
那天是阴天,大团灰色的云悬在半空中,似乎有要下雨的冲动。一辆黑色的老式雷诺停在了我的公寓楼下,车里走出来一个年轻男人,穿着灰色羊毛开衫和浅色格子衬衫,恰好衬托了他比较标准的倒三角身材。下身是磨得发白的直筒牛仔裤配一双纯黑色的波鞋,他站在这个灰色的阴天里真的是一点都不显眼,似乎是特意为了配合这个天气。
我快速打量了他一下,比我高多半头,脸庞黝黑瘦削,单眼皮,五官线条分明,谈不上有多帅,但是看起来很阳光很顺眼。我的头脑里猛然出现几部韩剧的男主角,心里美滋滋的,却又特别紧张,不知道该说怎样的开场白。
“你好,你就是储希吧,”这个年轻男人为我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我是周皎的室友,我叫陈洛宇。”
说着他对我一笑,扶着车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不知道是不是该接受周皎这份所谓的“补偿”:“……那个……谢谢你,不过你真的不用送我,我可以自己搭车过去。”
他笑了一下,没有再跟我客套,顺势拎起我的箱子放在了后备厢里,不由分说把我送上了车。坐在车里我极其别扭,如芒在背,如坐针毡,我还能感觉到我的脸烫得不行了,一定红得要命。陈洛宇没有开车,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怎么……”我嘟囔着问道,“干吗这么看着我?”
“你没有系安全带。”陈洛宇指着我斜后方说道,“我可不想再被罚款了。”
待我系好了安全带,他便开车上路了。他没有要与我聊聊天的意思,但车却开得非常的慢。不知道这一路上我们要经历多久的沉默与空白,那会是多么窘迫的一件事啊。
于是我开口问道:“你刚拿到驾照吗?”
“呃……拿到很久了。”陈洛宇答道,“怎么这么问?”
“哦,没有,看你开得很慢……”我说道。
“车里有女孩子,我哪儿能开那么快。”他答道。不知道他的车里是不是经常坐女孩子。陈洛宇手扶着方向盘眼睛一直注视着前方,我注意到他左手戴的手表是一款很经典的劳力士,但他又是开这么一辆很旧的车,我猜不出那块手表是真的很值钱,还是在温州摊贩手里花三十块钱买的样子货。
“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我接着问道。
“我十八岁时考的。”
“哦,那你今年多大了?”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很不好意思。
“二十七,”陈洛宇说道,“你呢?”
“你猜。”
“我最怕猜女孩子的年龄了,”陈洛宇摇了摇头笑道,“你说我猜你十五岁,你可爱听了吧?那又不太可能,猜你三十五岁,你又得打我。所以这种事,还是不要猜为好。”
看来这个陈洛宇还不是木头,我又问道:“你是还在上学呢,还是已经工作了?”
“我在银行工作。”他答。
接下来我们又无话了,我还想问问诸如“你跟周皎是怎么认识的?”“你是哪里人?”“你来巴黎多久了?”“你有女朋友吗?”之类的问题,却没好意思,怕对方会觉得我是个惹人厌嫌的八卦派掌门。
到达卢森堡的时候,他已经为我找好了住处。我想问是你找的还是周皎找的,却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没意思便作罢。房子靠近一片农田,旁边有一条小路通往市区,很是方便。房间极为干净,家具都是纯木艺的,床单也散发出一股很新的味道。
“我已经把东西都换成新的了……”陈洛宇用手指绕了一圈房间对我说道,“呃我是说……周皎已经帮你都换成新的了!嗯,对!” 他有些尴尬地补充道。
“你怎么知道我会喜欢碎花床单?”我却笑了,“你不用再帮他说好话了,你看我像是个楚楚可怜的姑娘吗?”
“不像,我知道你很好。”陈洛宇说道。
我回房间把行李安顿好后,出来发现陈洛宇还没有走。我问他还有事情吗,他问我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颠簸了一整天,肚子里确实一粒米都没有,被他这么一问已经开始咕咕叫了。我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他低头笑了一下,然后走进厨房,像变戏法一样从柜子里掏出来一小袋面粉,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番茄酱,还有奶酪,青椒,蘑菇,培根……我的天,这些都是他先前准备好的东西吗?
那天傍晚,他烤了一张香喷喷的意式培根比萨,开了一瓶口感上佳的葡萄酒。我在国内的时候从来不喝啤酒白酒各种洋酒,只对葡萄酒情有独钟。两杯葡萄酒下肚,我们的话匣子打开了。原来陈洛宇也是北京人,他也是大学毕业来巴黎读书,主攻金融学,他说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个专业,为了家里才读的,他很想当个游泳运动员或者画家什么的。他还悄悄地告诉我他其实是个旱鸭子,而且唱歌五音不全,趁着酒劲他还号了两嗓子意大利语《今夜无人入睡》,果真没有一个音在调上。
他没有提及他的家人,我更是猜不出他究竟是“劳力士富二代”还是“老爷破车穷小子”,令我对他产生了好奇心。
我毫无风度地哈哈大笑了一整晚,又是敲刀叉又是拍桌子跺地,笑到流眼泪肚子抽筋,我对这个男人的好感又添了一分,就是这样看着沉静内敛,一张嘴说话就让你很欢喜的那种。我称他为“低调张扬派”,说白了就是“闷骚型”。
气氛欢快的一个完美夜晚,直到我接到一个电话。
“喂……是小希吗?”对方问道。
是宁野打来的国际长途,我的笑声一下子冷了下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有点惊讶他还会给我打电话,激动了一小下,但很快便平静了。我不想再回想起这个人。
陈洛宇见状立刻起身,很有礼貌地悄悄对我指了下门外,示意他先回去了。我点了点头,还想跟他多聊一会儿天,来到巴黎这些日子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却被这个电话弄得有点意兴阑珊。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房门,发现陈洛宇的那辆老式雷诺还停在我的门口,难道他还没有回巴黎?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现在在哪里。他那边声音有点嘈杂,他说已经回巴黎了,现在正在开会,那辆车留给我出门用。
我心里忽然很温暖,不管他做这些是不是在帮周皎补偿我,我却没来得及告诉他我还没有驾照。
宁野打长途给我,是为了告诉我他已经跟沈家碧分手了。
2
做完课题返回巴黎,我决定不再让自己沉浸在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这才刚来巴黎没多久,我不可能一直让自己居住在周皎和珍这两个人的背叛之中。我很阿Q地认为尽管把周皎拱手相让了之后我仍然能跟珍和睦相处,这一点绝不是因为珍的什么人格魅力,而是我的大度和坦然。如果我真是不断地歇斯底里或间歇性地狂躁,我相信万人迷珍也拿我没有办法。可那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好处,在所有的事情已经成为既定的事实之后。
强硬地把自己塞进这个新环境中,发现这果然是一群很有意思的人。一有时间就背着背包在欧亚大陆之间不停地穿梭,与各种各样的人交往,聆听各种各样的故事,不管认识不认识的加入了他们就好像你们已经相识一百多年那么熟络了。
我很喜欢听他们说的法语中时常夹杂着听不清楚的英文和不知道什么地方的俚语,我经常跟不上他们思维的速度,但也乐在其中,偶尔周末时也会有模有样地参加他们的脚踏车旅行或者一起结伴去别的大学看男生的游泳比赛。
这无非是为了躲开周皎和珍一起给我带来的尴尬。
郭德纲老师说过,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躺下。我真是个听话的乖孩子。
经上次在卢森堡的一面之后,我好长时间都没有陈洛宇的消息,他也没再给我打电话。我托人把他的雷诺开回巴黎,想借这个机会给他打个电话,却一直都是忙音。在周皎来找珍的时候,我向他旁敲侧击陈洛宇的消息。
“你不知道?”周皎说道,“他请假回北京了。”
“回北京了?”我问道,“去干什么?是出差吗?还回来吗?”
“不知道。”周皎迟疑了一下,然后鬼魅地笑着,“他没告诉你吗……你们不过是刚见过一次面,你就……”
“别瞎说,没那回事。”我瞪了周皎一眼,“……我……我只是想把他的车还给他……”
“哦……原来是借东西,”周皎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道,“太老套太老套,储希你可真守旧,喜欢就赶紧上呀,追他的女孩子那简直……简直……”
“追他的女孩有多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也不怕闪着自己的舌头,长舌妇孺!”
确实太窘了!我们只是刚见过一次面,干吗那么紧张他的行踪,我一点都不了解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
来到巴黎之后我学会了用另外一种方式让自己的心情变好,无论走到哪里,只要看见街头卖艺的人我都会递上几枚零钱,对面那个浑身涂满银粉假扮雕像的人会微微朝我鞠一躬,还会允许我跟他们合影留念。虽然这在别人看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交易,可我常常会因此而感动许久。
有时我还会很神经质地对他们讲话,当然讲的都是中文,他们大多数都听不懂,偶尔会奇怪地转过头来看看我,用英语或者法语问我一些问题,比如说你怎么了。我依然任性地用中文回答他们,然后他们就不说话了。我站在厚厚的雪地里给他们讲宁野和沈家碧,讲周皎和珍,还有我新认识的那个男人陈洛宇。
言语所致让我产生了天堂般开阔的错觉,心情一片大好。
一朵鲜艳欲滴的红色玫瑰在我的鼻尖处出现了,在煞白的雪地里显得格外醒目。
“送给你。你可真是一个奇怪的姑娘。”
我仰起头,那个站在音乐盒上的铜色雕像竟然跟我说话了,一个戴礼帽的高个男人,说的还是标准的中文。这着实吓了我一跳,我接过了那朵红色玫瑰,塞在雪地靴里的双脚已经冻得冰凉,我傻呆呆地伫立在那里,好像远处正有一只长着翅膀的大粉象朝我飞奔而来。
脑壳里的思维似乎一瞬间变成了一枚巨大的齿轮,紧紧咬合住再也不敢往前运转了。我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呀?是青春时对宁野深深的依恋,对陈洛宇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动,还是对周皎轰然而至的心酸感觉。
这个家伙他全听懂了?
我紧紧捏住那枝玫瑰,逃命似的跑掉了。
在巴黎的生活依然是波澜不惊,有时我会跟在他们身后参加一些留学生的聚会,满屋子放的都是热闹的音乐,尽管我并不太喜欢吵闹,但那些都是中文的歌曲,有着我们再熟悉不过的旋律,有时连小虎队的老歌都被他们翻了出来,但我从来不允许他们放顺子的《回家》,因为每次听都会哭得梨花带雨,即便是在巴黎待了很多年之后,这首歌都听不得。同一个国家的留学生私下里还是会经常抱团,可能是因为我们都很孤单吧。
在佛罗伦萨旅行时一个广场的角落里,我遇到了一个拉手风琴的老人,我格外注意到他是因为他虽然坐在一个简单的木头小板凳上,身上却穿着一套笔挺整洁的灰色西装,里面的白色衬衫也是一尘不染。老人还戴着一副眼镜,若不是他正在路边拉琴卖艺,我肯定会认为这是哪所大学里音乐系的老教授。
他的形象被我的索尼拍虚了,我忍不住停下来想与他攀谈。就在我正犹豫到底要不要留下几枚钱币的时候,老人抬起头欢快地朝我微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貌似意大利语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