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碧朝我笑了笑,脑袋往旁边一歪,示意我坐下聊聊。我像个木头人一样坐在了露台的镂空椅子上,沈家碧就如一个鬼魅一样在我的世界里穿梭来去,是巧合,还是有预谋的,这令我本来很缜密的思维瞬间纠结成一团乱麻。我前一分钟还在端着蓝山思考着一个月后的封底广告策划案,下一秒钟就在追忆我是怎么跟沈家碧重逢的。
“你最近好吗?”沈家碧先开口问我道,“气色不错。”
“还行吧,你呢?”我礼貌寒暄,“在巴黎的时候看你的气色也不错。”语气虽然随意,但酸溜溜的感觉很明显。
“嗯……不太好。”
之前就有听宁野提过,沈家碧是一个有点喜欢抱怨命运的女孩。我没兴趣再问为什么,我们的话题似乎就这样搁浅了,我想找借口离开,可洛宇没有给我的那个答案,我还是挺想从她这里搜寻一丝线索的。
我的脑海里忽然继续翻腾起封底究竟选用哪个广告,似乎那几个代言的美国模特都不合我的胃口,虽然她们美、性感、五官精致得实在无可挑剔。可这毕竟不是重点,选哪个广告也不是根据模特的外表来决定的。
“你也在《真·视觉》工作?你在哪个部门?”我抬起头问道。
“销售。”沈家碧说道。
“挺不错的,”我敷衍道,“挺有前途的。”
“储希……”家碧有些焦急地唤我,“储希你能帮我调到行政部吗?我知道……我知道你说一句话肯定没问题……”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沈家碧竟然会来求我,她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小的职位来求我呢?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沈家碧的世界究竟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的我已无暇去猜测这些。其实为一个员工调换部门对我在《真·视觉》的地位来说,的确是像家碧说的那样是一句话的事情,可我却犹豫了。
“调换部门?为什么?”我问道,“销售部门不是挺好的吗,而且你不是很快就要当少奶奶了吗?薪水都不是什么问题吧……对了,销售是有提成的,行政工作可没有提成……”我知道这句话实在是太咄咄逼人了,是心底那些欲盖弥彰的优越感,还是嫉妒她跟洛宇之间那不为人知的秘密,我说不清。
“储希,你知道我酒量不好……”家碧嗫嚅地说道,“再喝我就要死了。”
“有意思。”我说道,我更加憎恶她为了物质享受而抛弃了宁野,当初宁野为了满足她的虚荣心,曾没日没夜打了好多份工,这些她都不记得了吗?
“没有人逼你喝酒啊,你为什么非要留在《真·视觉》,”我继续说道,一想到她周旋的这两个男人我就怒气冲天,“你大可让你的男人给你找份新工作,或者……当全职太太也不错。”
“……我不想找别的男人来帮助我……”沈家碧别过头去小声说道。
“这还真不像你。”我刻薄地说道。
“储希,我不像你,你起码家境不错,”沈家碧转过头来对我说道,“……我……我什么都没有……”
“你从前有宁野。”我脱口而出道,“是你自己放弃他的。”
后来我看见沈家碧伤心地低下了头,按理说她应该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来面对我。当年宁野为了跟她在一起没有选择我,她又把洛宇从我身边抢走了,不知道她现在还想怎样。
沈家碧没能摆脱酒场交际花的头衔,即便是在《真·视觉》这样一个以品位和文化档次著称的公司里,也是需要许许多多的“家碧”来充当送人情的工具。
可是她为什么不去找陈洛宇?找自己的靠山帮忙不是太合情合理了吗?
我已经不把沈家碧的请求放在心上了,我不知道究竟是由于这么多年自己变得越来越冷漠了,还是她和洛宇如今的所作所为着实令我不能原谅。沈家碧不值得我搭上什么人情,我拿不住这个凛冽的姑娘。
有天下班的时候我路过一家酒楼,老爸老妈去参加同学聚会,只剩下我一个人吃晚饭,于是我便想在餐厅随便凑合一顿。旁边推来搡去传来不停劝酒的声音,我厌恶地转过头,是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团在一个年轻姑娘周围,姑娘皱着眉头,还是硬生生把面前的酒灌了下去。其中一个男人我认识,是“革命工业”的老总欧伟陆,那个手无寸铁的年轻姑娘自然便是沈家碧。
我大可以拉着沈家碧的手带她逃离这乌烟瘴气的世界,可“革命工业”是我们《真·视觉》相当有地位的一个客户,我不想得罪他。而对沈家碧我由始至终只有一种情绪,就是愤怒。
我等着看,看你和洛宇的幸福是如何把我击垮的。
5
宁野约我去“桃子吉娜”吃饭,餐厅就在宁野公司和国梓大厦中间,那里有着全区最好吃的牛排,可是对我们两人此时的心境,吃龙肉都是毫无滋味的。
我之前来过这家餐厅,在我回北京无所事事的时候曾来过,因为它离国梓大厦很近,我总归是有所期盼的。推开门去,餐厅放的是《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南加州不下雨)》,老板娘连品位都变了,她之前可是个地道的Beatles(披头士:一个摇滚乐队)迷。我的心情因为听到了这首较之前风格迥异的歌更为沮丧了,心思并没有放在眼前这客味道绝佳的牛排上,甚至刀叉都拿反了。
“好吧,那让我们为这两个已经完蛋的人干一杯。”宁野微笑着说道,脸颊通红,在我发呆的时候他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已经微醺了。
“Cheers(干杯)!”我说道,仰脖把手中半杯红酒咕噜咕噜一饮而尽,我只有在喝可乐的时候才会这么痛快。
“我还是第一次见人这么喝红酒……”宁野嘟囔道,“不愧是女中豪杰!”
令我的情绪瞬间冷却的是从门口刚刚进来坐到了靠窗位置的一对漂亮男女。
陈洛宇你去死吧!
我看见我一直心心念念的陈洛宇和另一个美艳绝伦的女人走了进来。竟然和我们来了同一家餐厅,竟然也点了两份招牌牛排,竟然……最后一个“竟然”不合适,这个女人“果然”是沈家碧!
洛宇穿着那件他最喜欢的阿玛尼烟灰色西装,居然打着在他生日时我送给他的蚕丝领带,我恨不得走过去用那条领带勒死他!沈家碧化了一个非常漂亮的淡妆,显得她非常优雅,穿着一条冰蓝色的丝质连衣裙,看不出牌子,不过大概也花了她几个月的薪水。他们两个不知道在说什么,我真希望自己有一对顺风耳或者会隐形。
“……这……这两个人……”宁野也发现他们俩了,指着他们说道,“……真……真……真让人心痛……”
“走,去打个招呼。”我扔下餐巾像没事人一样对宁野说道。
“洛宇,很久不见。”我故作镇静地拉着宁野走过去说道。
“……储希……”洛宇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宁……”
“真好笑,”我没有搭理他便讽刺道,真是不想看见什么偏偏就来什么,“人家打开门来做生意,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洛宇说道,“我现在有点事,稍后找你行吗?”
“原来你回来……你丢下我……一声不响地回北京……”我很生气地说道,“就是为了跟沈家碧见面!”
“不是的!”洛宇说道,“我答应了你我找机会会向你解释,但肯定不是现在……”
“储希,你不要误会……”沈家碧说道,“我跟洛宇……真的没事……”
宁野站在我旁边轻蔑地哼了一声,是那种骨子里,没有任何做作的哼声。
“怎么回事……宁野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问道,“还是你看见过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看见。”宁野说道,“我只知道有些人犯贱,是贱到了骨子里和血液里的。”宁野所指的想必就是沈家碧了,他曾经跟我说过沈家碧后来勾搭上了一个大款,狠下心肠抛弃了他,他们两人便走到了末路。
陈洛宇表情尴尬地呆住了,从脸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我看都没看对面的沈家碧,挽着宁野的胳膊说道:“这是宁野,我大学同学,想必你们三个人都已经互相认识了吧。”
“不认识。”陈洛宇和宁野异口同声地说道,我注意到他们的眼神互相交流,绝对不是陌生人之间原本应该有的那种简单的尴尬。
这句话其实我是说给沈家碧听的,我终于可以很合理地给她一次难堪。我挎着宁野走出餐厅的时候心脏就像被谁用力掐了一把,我真想大哭一场,洛宇他真的一点不想念我吗?可是我绝对不能哭,要哭也得先气死陈洛宇才行。挽着宁野的时候,我的心中终于产生了一种罪恶的奸夫淫妇的感觉。
我认为他们三个人之间,一定有什么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离开“桃子吉娜”餐厅我跟宁野分道扬镳,我把包狠狠地丢在了我的车后座上,以火箭炮一般的速度跑到驾驶座位上把车发动了起来,把车门拉得震天响。“陈洛宇你不是人!你不是人!”我大声骂道,好像我嘴里念叨的这个人是什么始乱终弃的负心汉,旁边的路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我真的被这个名叫“陈洛宇”的人弄得怎么样了似的。其实在我心里也差不多。
我回过头透过餐厅的玻璃窗,看见沈家碧低着头一句话都没说,洛宇正眼巴巴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在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无比脆弱,就像心疼自己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可我还是对着窗户里洛宇的脸说道:“我们完了。”
有人说男人说分手是真心想分手,而女人说要分手是希望对方挽留,我不得不承认,从前我从来不信这样的鬼话,我还对自己说过如果我说“分手”就是再没有回头路可以走,十匹马也拉不回来。但在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确实是希望挽留。
我心存侥幸地看着后视镜,我希望洛宇开另外一辆车追上来向我道个歉,可偌大一条马路堵成了周一晚上六点钟的马甸,哪里有洛宇的影子?
这时我的手机嘀嘀地响个不停,我匆忙从副驾驶座位上的包里翻出手机,是洛宇打来的。我心里有一些欣慰,特别激动,但我还是快意地按下了挂断键,随即我翻开电话簿把存在最前面洛宇的号码删除了。我做完这一切之后,洛宇打过来的便成了陌生号码了。我对自己说,如果他坚持再给我打二十遍电话不放弃,我就原谅他。
“……一遍……”“……两遍……”“……三遍……”恋爱中的女人总会给自己找很多很多麻烦事,大多都是没有任何意义,说是想考验对方来证明什么,比如他爱自己的程度,这种说法都显得极其牵强。
一遍遍挂断洛宇的电话之后,我忽然感到身体不太舒服,头开始疼起来,太阳穴似乎就快要爆炸了,眼睛前面全是金色的星星,看不清楚轮廓。我浑身冒冷汗,胃部一阵阵地刺痛,它又来向我报复了。
道路开阔起来,我想把车停到路边休息一下,可眼前又开始发黑,连踩离合器的力气都没有了,脚下软绵绵的,身体里疼得就好像被人剐心钻骨一样。我软弱无力地把方向盘向右打了一圈,希望能尽快靠路边停下。我的眼前星星不停地闪,把车窗前的景象分裂成了七八片,我的双脚盘算着,已经彻底分不清刹车和油门了,一脚踩下去,狠命地撞在了路边的保护栏上。
晕过去之前的片刻我的头脑里产生了一念极为真实的幻觉,车很快爆炸了,我的意念升入到白茫茫的虚空中,看着我的家人朋友在为自己的肉身哭泣,洛宇的身体一直在哆嗦,可他还是紧紧地搂着我,哭着说“储希你怎么这么傻……”他们大声喊着什么,警车和救护车的鸣笛声乱成一团,很快这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变成了耳边呼呼作响的风,朦朦胧胧地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