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读书并不是难事,父母一向鼓励家中的孩子们读书,就连仆人们的孩子也被批准可进入二楼的书房。那是一间很大的书房,里面有一橱柜一橱柜的书籍,父亲将其命名为“读心室”,意味人可以在书籍里面认清心智。
三毛不知心智为何物,但是对楼外的景色相当满意。正是五六月间的天气,二楼的窗户外面开着一树一树淡紫色的梧桐花儿,像一只只跃然振翅的小鸟,眨眼就能飞出天外。三毛对这样生动的颜色感觉舒坦,她内心十分迷恋紫色,无端地觉得紫色必是与忧伤连在一起的,淡淡的紫色便是淡淡的忧伤,浓郁的紫色便是浓郁的忧伤。她缓步走到书橱前,踮着脚取下一本小人书,坐在地上贪婪地看了起来。
她并不认得全那些字,只能借着对图画的猜测理解书里的故事,碰到实在不懂的字就跑下楼去问姐姐。就这样楼上楼下地跑着,三毛竟然也看懂了那些故事,她跟随书中一个可怜又可爱的孤儿,在上海的大街小巷里流浪着,他们碰到了很多坏人,也在饿肚子的时候遇见不少好人,他们一起想办法解决困难,在贫苦中作乐。一本简单的小人书,三毛看得喜是喜、悲是悲,伤心感动处也随之落泪恸哭,真真儿深深地融入到书中的情节里去了。
这本小人书,就是《三毛流浪记》。那个年代的人们,没有人不知道张乐平的《三毛流浪记》,书中刻画的坚强小孩“三毛”更是家喻户晓,之后张乐平又出了续集《三毛从军记》,同样大受欢迎。
这本书给三毛带来的影响是难以用文字来形容的,二十六年后,她流浪到了撒哈拉沙漠,开始用三毛的笔名写作。这个笔名,伴随了她一生,名气丝毫不亚于书中只有三根毛发的小小男孩儿,她爱上流浪的性格也就是从这本书中生根发芽的。
很多年后,三毛认了张乐平做干爸,她流着泪对“干爸爸”说:“在我最孤独的时候,我不是和周围的人说话,而是和书里的三毛说话,他从来不反驳我,只是默默听着,我觉得好温暖。我觉得他与我很亲近,我和他是一样的,我们都是您的孩子。”
不知何时起三毛被认定为一个奇怪的孩子,好像从会开口说话的那天起她就表现得不合群、不爱说话,她打交道的都是一些奇怪的人或东西,她喜欢的都是一些不被人理解的事物。三毛到了南京之后,这种性格不但没有得到改变,反而更加茂密地滋长了起来。
南京城的孩子们爱玩一种游戏,就是拿树枝和竹管或弯或直地组合成机枪,扮作两队人马互相厮杀,而扮演日本兵的那一队是必须要输的。南京城里到处都有“日本兵”被摁倒和惨叫。
这个游戏有根深蒂固的历史原因存在,南京城曾经受过巨大的伤害,至今人们还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纪念着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并不时地提醒自己勿忘国耻,发愤图强。每年那个耻辱的日子一旦到来,南京城的上空便响彻了空袭警报,湖南路上大大小小的商家依然会挂出国旗和“日本人与狗不得入内”的标语。纵然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它身上背负的伤痕仍然难以平息,战争给百姓带来的伤害是无法抹去的,我们无法用进步来解释这一切,更无法用胜利来安慰那些早已逝去的魂灵。
三毛从不参与这些游戏,她觉得很虚伪,她过早地用成人的目光评判了这个世界。那时三毛最爱站在人家的门口,看他们宰羊。无人知道她隐秘的内心里何时开始荡漾着对杀戮的向往,这个几乎失语的小女孩却有着一个如此血腥的爱好,并且对此渴望得那样真实。
洁白的羊被束缚着,跪在地上流泪,无声地哀求,然而徒劳,依然失去生命。羊儿被结实的屠夫拎起,在案板上一层一层地剥开,鲜血四处流淌,层层湿了案板下的地,与泥土一起混杂成黯淡的猩红色,泛着残忍而耀眼的光。三毛会在这样的时刻突然感觉兴奋,喉头有甜味蹿出,仿佛自己变成了那羊儿,被酣畅淋漓地伤害。
死亡是一种怎样的东西,为什么我会突然深刻地感受到快乐?三毛尚无法追寻这残忍的缘故,只能杵在原地自嘲地感叹着,也许死亡就是一种能给自己带来快感的东西吧。小小的女孩,默默地伫立在门户前,一遍遍地看人宰羊,流着泪的忧伤,是那样孤独。成年后的三毛每每想起那样的自己,都会心疼得流泪。
她的孤独超越了年龄,很难用成人的眼光去解释这究竟是一种早熟还是一种自闭。总之在南京的三年里,三毛不停地读书,倾注了她所有的注意力,当时她尚只能看得懂小人书和童话书,像《木偶奇遇记》《格林兄弟童话》《爱的教育》《苦儿寻母记》等。三毛是看了图画和字的形状,再去问哥哥姐姐,才弄清书里的大意的。
三毛曾说过:“我看书,这使我多活几度生命。”
人们常说,身体和心灵,总有一个是要在路上的。而三毛的,却逐一地实现。初来尘世,她便开始了旅程,灵魂之旅、生命之旅……
4.台湾
三毛记忆中的台湾,隔了好大的一片海,那是一次漫长的旅行,长得将所有的记忆都如盐粒般晒干了,他们坐了好久的船,才终于抵达这个岛屿。
事实上那会儿还在打仗,三毛记忆中的童年,整天都在打仗,抗战之后是内战,总是没完没了,直到共产党胜利了,他们全家不得不举家迁徙到台湾,这才定居下来。
三毛记得父亲将家中的金银细软全部换作了一种叫做“金元券”的东西,父母和仆人都很紧张地在收拾家中杂物,有几个仆人在院角伤心地流泪,他们中有的是因为主人没有把他们一同带走,有的是因为感叹朝代变换,为自己今后的生存担忧,孩子们却都傻乎乎地开心大叫着“解放了”“解放了”,立刻被大人紧张地拉走。可惜“金元券”并不值钱,且贬值得相当快,等到他们到达台湾之后,已经变成一文不名的穷人了,从此开始了一段相当拮据的生活,而这种拮据的生活状态,一直持续到三毛上小学之后,她的父亲重新开起了律师事务所。
季节更替,朝代变易,会贬值的又岂止金元券这样的东西,人的年华,韶华美好却转瞬即逝,曾经不被我们珍惜的美貌、力量与斗志,哪一样不是随风逝去,都吹散在风中了呢?
三毛成年后,对这一次举家迁徙的印象非常深刻,台湾海峡飘飘摇摇,像一只巨大的摇床,把他们乘坐的船儿很不舒服地摇来摇去,整个航程母亲都在那儿呕吐,像怎么也吐不完似的,姐姐陈田心也不舒服,她又不想去跟弟弟玩儿,于是整个航程中三毛感觉到十分无聊,像坐牢似的终于等到船靠了岸。
三毛的新家,在台北的一幢日式房子里,房子比起南京的要小很多,他们和大伯一家共同生活在这里。
起初三毛并不喜欢台湾的日子,她总是坐在屋檐下静静地看雨,台北的雨总也下不停,就像一种黏稠而湿漉漉的空气,雨丝带着轻柔的耳语坠地,三毛觉得那些雨丝十分忧伤,没人注意的时候她会悄悄伸出舌头去舔它们。
台北的家地处荒凉,周边连个商铺都没有,两家人的八个孩子整天都重复着白开水一般的生活。三毛总会梦见南京的时光,青石板上油滑的青苔,秦淮河上漂不完的水草,像她如今发了霉的日子。她会梦见坟场上的那些灵魂,它们全都用忧伤的语调与她说话,可是三毛看不清它们的脸,好像它们的脸都突然空缺了。
我想三毛并不愿意在幼时便以如此的性情存在着,只是她的心灵无人能懂,亦不知该怎样去表达,她的忧伤埋藏在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中,越发相信灵魂是自己真实存在的,许多年后她一直将此作为人与人最为直接也是最为诡异的沟通方式,人们常说她像占卜的吉卜赛女郎,她亦孜孜不倦于算卦和与亡灵对话,郑重其事地演出了许多啼笑皆非的阴间活动。
也许三毛才是那个需要被招引出来的灵魂,她是带着前世的记忆出世的,那些记忆太过深刻,她无法祛除它们留下的烙印,她总是感觉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却又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同,于是她越发地感觉孤独了。
六岁那年三毛被母亲送进学校读书,天资聪慧的她一入学便显示出了出奇的好资质,老师眼中这个坐在第一排的瘦小女生,眼神老成而忧郁,性情也是那样自闭,然而每每写起文章来,必是洋洋洒洒、措辞优美,总是会被当做范文朗读。
三毛的自信一点点地建立起来了,她发现原来她还有招人喜爱的一面,她在原先的生活中并非不想招人疼爱,像姐姐那样品学兼优、人人颂夸是她小小的心愿,可是无奈她总是不被理解,就连自己的母亲如今也见怪不怪地对待她了。如今这点小小的兴奋给了三毛不小的动力,她变得主动起来,每日早早起床去了学校,希望可以在那里找到开心乐园。
许多人认为三毛忧郁自闭、性情怪异,其实三毛并不是生来如此的,这与她后天的经历息息相关。每个小孩都是渴望被表扬的,如果总是得不到这样的赏赐,那么便自然会走向消极了,三毛的经历,也许对我们所知的每一个孩子的成长都留有启示。
其实那时的三毛是异常聪慧的,父亲陈嗣庆晚年回忆起三毛来,对两件事印象格外深刻,一件是三毛自救。那日,家人都在屋内品茶消遣,突然听见屋外像落了一条大鱼,拍打出哗啦啦的巨大水声,屋里的人便一齐向外跑去,只见院子里的一只大水缸上,腾空两只脚在不停地拍打着水面,小小的三毛不知怎么就掉在水缸里,还是头朝下。为了拍打出吸引人来救她的声音,她憋着气用尽力气将手撑起自己的身体,两只脚才好够到水面上。家人果然被吸引来,三毛于是得救。
另一件是父亲带了三毛去机场接一位日本友人,三毛一边玩耍一边告诉父亲,这个朋友的家里刚刚死了人,父亲骇异而大窘,连忙叫三毛闭嘴,请了朋友回家吃饭。饭间朋友聊起近况,说起不久前爱子夭折,潸然泪下。父亲想起刚才三毛说的话,不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联想之后的三毛,总是在灵异古怪中成长,譬如十三岁那年,她突然宣布自己将来要嫁给一个西班牙的丈夫,又譬如她四十岁回到台北时,跟故去的好友古龙在阴间通话,再有她幼年时便与坟场的灵魂亲近,这些无可考证甚至极不科学的东西,讲起来未免太过灵异和惊悚,但的的确确地反映了三毛细腻的感知,她是一个极其敏感的孩子。
也许性格自闭的孩子多对世间事物有着超然的感知,譬如音乐、美术、数学。一个不爱说话的孩子也许能熟练背诵圆周率之后的数百位数字,也许能够准确说出哪个汉字在字典的哪一页,上帝是公平的,他关上了一扇门,必会为你开启一扇窗。
三毛的窗,便是她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