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决定结束大加纳利岛的生活,她的人生还是要找点事情做,这样空白和荒废,只能毁了自己的心智。那时她已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的心灵是有一些问题的,但她不愿意直视这个问题,像是跳房子一样直接跳过了这一页去,又重新走上千山万水的游历之路了。
那时候的她就好像一个苦行的僧人,心里面想的是极其缥缈深远的意象,死亡,佛像,菩提,嘴上念着的是佛经,最喜欢去的地方变成了寺庙和僻静之处,心河再无波澜,似乎除了情之外再无凡尘琐事能荡起她激动的涟漪。她是一个行者,在路上,在佛像前,众生间,感悟……
3.墨西哥的神灵
多年以后三毛的朋友回忆起她的相貌,总是这样提及:白色棉布裙,普通凉鞋,仿佛在珠光宝气的酒会间吹来一股清新的风。
由于长时间在撒哈拉沙漠中接受日晒,她的肤色黝黑,又总是扎着两个粗粗的麻花辫,身上披戴着蓬松的斗裙,让人一见面就想到吉卜赛女郎。
她奇异的装束,格格不入的打扮,总是让人感觉她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与他们的截然不同,好似里面蕴含了无限的神采,他们渴望窥探。
用三毛的话说,她能感应到自己很多的前世,那是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明明没有来过,却似曾相识。这种美妙的感觉便是前世留下的梦境。三毛常常自称是印第安传人,一心想要寻访自己的前世。她曾经在撒哈拉沙漠里找到自己的前世感应,然而这印象并不清晰,似乎她还没有深刻地把它挖掘出来。那时候三毛名气昭然,对于她的想法不少机构纷纷表示欣然支持,从1981年开始,在当地《联合报》的支持下,她开始了为期半年的美洲旅行。
不得不佩服三毛的想象力,在她每一次面对困境或者难以解释的场景时,她都能够迅速地为自己编织一座城堡来,这城堡美丽而坚硬,可以抵挡外界一切的攻击与恐惧。她的内心总有股强大的力量,在那些危难的时刻将她保护。但这导致的后果却是,她在自己编织的童话里生活,那里面全都是她想象出来的美好事物,或者她希望发生的事情。久而久之,她便把这想象当成了现实,以为现实中真的如此。
这次美洲之行并未蕴含其他的深意,或许就像普通的采风一样,对于三毛来说唯一的目的就是寻得她内心模糊的上古记忆,她要深入她的祖先们,寻找曾经留在印第安世界的族谱,那里一定有她的名号,深深铭刻。
她有一个想象中的可爱的名字,叫做娃哈。
厄瓜多尔中部的安第斯山脉,这里的火山频繁而汹涌,地底的岩浆每当流淌过这里便莫名地兴奋起来,它咆哮着喷发的热浪湮没了不少当地印第安土著居民的村落,那些原住民在喷发中惊叫着纷纷逃散。
这里的村落古老而淳朴,是目前存在的最纯正的印第安血脉之一,三毛来到村落,住进了当地居民的家中,学着她们的样子割下玉米叶织成睡床,并将玉米研磨成碎末,制成玉米饼,次日太阳升起的时候,她会挽着割下的食料去悉心地喂猪,然后回来娴熟地将麦片和一种植物的浆液放入锅中同煮,等到麦片在豆浆一样的汁水中翻腾起来,她默默地在氤氲的热气中将麦片汤盛出,与主人家中的亲眷共享早餐。
连主人都尚且纳闷,这个异族女子怎会如此娴熟地操作这遥远的劳作方式,就好像她真的来过一样?
其实三毛在来之前就已经在内心打过无数遍的草稿了,她反反复复地想象过自己在上古时代是怎样生活的,那些简单质朴的劳作细节早已如同电影一般在内心里放过千遍万遍,当她再次看见真实的劳作方式时,她的聪慧教得她很快便掌握了。这就好比孩童在说话之前只是听得大人的话语,突然有一日说起话来便是突飞猛进,好像很短的时间内那些语言句子就都迸发了出来。
坐在多巴湖旁,三毛在湖边的岩石层中发现不少斑驳的创伤,那里呈现一片灰褐色,没有植被生存,片片岩石仿佛被人忘却了很久,在风中哀叹着静默不语的伤感。随意拿起树枝在地上翻动,便能跳出一些诸如陶罐之类古朴的生活用具和形态各异的尸首来,起初三毛十分害怕,然而细细看去,发现那些竟然是化石,那些动物显然已经死了很久,是在火山喷发的那一瞬间没有来得及逃走而被厚厚的熔灰覆盖了。
三毛对着那痛苦的挣扎姿态,想象出它们逃离时的惊慌,突然觉得在这里找到了前世的记忆,那个叫娃哈的姑娘,一定就是这里的土著居民,而自己就是娃哈的转世。这样想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娃哈的故事:
娃哈的曾祖父,被印加征服者杀害,与三万名族人一起,被挖了心脏,投入了大湖。那湖被后代称为娃哈湖。娃哈的父母,被印加人抓走了,再没有回来。娃哈成了孤女,守着老祖父过活。祖父是村里的药师,他会用各种不知名的草药,为族人们治病。祖父死后,娃哈嫁给了一名英俊的猎人。猎人深爱他的妻子。在她怀孕的时候,弄来了几条鲜鱼。那鲜鱼是从心湖里,偷偷地捉来的,那是祖宗们的心脏。族人们说,娃哈必遭报应。在一个寒冷的夜里,太阳神降临报应,娃哈死于难产,猎人抱着她的尸体痛哭,直到妻子浑身冰冷。
“娃哈”的意思,是心。
三毛被自己想象的美妙而忧伤的故事感动了,更加深信不疑自己在这里留有的前世记忆,她如鱼得水地在这里生活了一个多月,兴致盎然地将所见所闻都写给了《联合报》,又在台湾引起了风靡的热潮。
后来,三毛因患了一种叫“索诺奇”的高原症,无法在印第安村落里再待下去了,这里海拔偏高,一旦有了一次这样的反应之后便会屡屡遭其侵害,那时她每日张大嘴巴减轻耳压,又试遍草药,均不能减轻症状,最后无奈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里。
为了继续完成采风任务,三毛又游历了墨西哥、洪都拉斯、哥斯达黎加、巴拿马等南美数国。与以往的游览不同,三毛并不喜欢带着任务的感觉,而且失去了荷西的陪伴她显得心不在焉,草草应付了一些名胜古迹,如墨西哥的“金字塔”和爪达路沛大教堂、洪都拉斯玛雅人的“哥庞废墟”、哥伦比亚的黄金博物馆和蒙色拉修道院和秘鲁的印加人古城“玛丘毕丘”,但她的心中却并未对这些地方留下深刻的印象,好像这次游览并非出自她的自愿,她的兴致在找到娃哈的记忆后戛然而止了。
那时候的她就好像一个苦行的僧人,心里想的是极其缥缈深远的意象,死亡,祷告,最喜欢去的地方往往都是死寂的僻静之处,心河再无波澜,似乎除了情之外再无凡尘琐事能荡起她激动的涟漪。她仅仅是一个行者,在路上。
唯一留有印象的是在墨西哥,这是一座粗狂而包容的城堡,没有罗马德国人那样精致,不如东方人那边的秀气,他们粗糙而富有人情味。三毛在参观博物馆时发现了一具充满邪气的神祇,面孔狰狞而怪异,并不像常见的神像那样慈祥或温和,里面的导游介绍说这是自杀神,倒是引起了三毛浓厚的兴趣。
世上无论哪一种宗教都不允许人自杀,只有在墨西哥发现了这么一个书上都不提起的小神。我倒觉得这种宗教给了人类最大的尊重和意志自由,居然还创出一个如此的神,是非常有趣而别具意义的。
三毛的一生都怀有自杀情结,在她童年时代第一次受辱时就开始了人生的第一次自杀,在她的内心,自杀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鲜血的流淌会带来释放,这是一件快乐而轻松的事情,可以帮助人变得不再害怕。她静静地站在自杀神的面前,在心中默默与他对话。
威严的神啊,请你告诉我,你司的是什么职位,你是要特许人去自杀呢,还是接纳自杀的人,抑或都不是,你只管鼓励他们去终结生命?那么在我终结了生命以后,你会阻拦我奔向幻想的天堂吗?
人各有命,在世上游走如同南柯一梦,缘分便是贯穿始末的红线了。三毛到了自杀神的面前,默默无语,闭眼浅笑,她在感受自己余下生命的余音。未来不可知,她到底还想要得到什么呢?她只是按照自己的习惯,经历,记录。那个时候的她生命中还剩下什么呢?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至少行走还有个理由让自己活下去。不然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又想投入死亡的怀抱了。
她早知道自己在心中拜会过这样一位神祇,只是如今方才得知他的模样,原来他并没有祥和永恒的安宁及盼望,只是惩罚人的灵,而不是慈祥的神。是不是因为人类在这片土地上挣扎得太艰苦,才产生了如此粗暴面孔的神祇和神话呢!
4.祭祖之行
三毛是较早回大陆探亲的台湾人。在她的心中一直有两个愿望,一是能回到浙江舟山祭祖探亲,二是能够见到当年写下《三毛流浪记》的作家张乐平。
三毛实在是一个很神奇的人,在后来人们对她的记载中,对她这次回乡祭祖的阵势尤为赞赏,虽然她幼年离开大陆时尚且不到四岁,后来又长期在国外旅居,却对中国传统事物了若指掌,有些做法甚至比当地人还要地道。也许作为一个作家,她所读过的书本储备下来的知识,以及她所经历过的事情,都让她能够比常人更加心神领会地接受一切的新鲜事物,甚至做起来惟妙惟肖。
在浙江舟山的陈家祠堂,她按闽南习俗,在供桌前点燃六炷清香,放在列祖牌位前,然后,合掌举香至额头,极郑重地施以祭礼。从祠堂里走出来,便上山给祖父上坟。三毛在祖父坟前,泣不成声,痛哭不已。献上鲜花,再点上九炷香,三炷香敬祖父,三炷香敬祖母,三炷香敬天地。然后又五体伏地,大拜三次。
小城的东北方向,不知几时起开始燃起了烟火,隔着那一帐薄如轻纱的雾气,明媚了一夜的墨色。依稀地记得,自己曾经不喜欢看到枝叶的飘落,还有烟花的婆娑,如今都在故乡的风景中再次呈现,不经意地张望间竟然是相同的模样,原来我一直不曾离开过这里,我的根始终留在这里,三毛的心恍惚了,弱弱地感觉到有一种莫名的恋恋不舍。
血浓于水是亘古不变的道理,至亲之间往往有着冥冥的感应,何况三毛这样一个本就心思敏感的女儿呢?在祖父的坟前,她轻轻地拾起一抔土,小心翼翼地装入早已精心准备好的小盒之中,微笑着说回去要拿它泡水喝,听说是可以包治百病的。随后她又回到祖屋中去,在古井里打了水,也是精心地装好,一同带回台湾。
这一次的祭祖活动搞得颇为声势浩大,围观了不少媒体,有人说三毛是故意做出来的样子,其实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对于三毛来说,她当时的名气和风头都十分风盛,根本不需要用这样的演绎来抬高自己的名声,何况她从来都是惧怕红尘的纷扰,只想做个清静的作家安心写作,怎会故意惹来尘埃呢?她这样认真地拜行祭祖的方式,不过是她喜欢游历在自己的梦幻中,要给自己的人生搭建丰满的故事罢了。而这一趟祭祖,早在她的心中演练过无数遍,她终是要用现实来证实的。
次年,三毛又两次返回大陆。足履丝绸之路,情驻巴山蜀水,登世界屋脊,览浩浩长江。在新疆,她再次见到了那熟悉的一望无际的沙漠,再次想起了荷西,触动了心底的痛。
也许大西北的茫茫戈壁和寸草不生给了她莫大的惊喜,她小小地狡猾了一把,让在莫高窟工作的朋友走了后门,自己进入到其中一个洞窟中,零距离地感触菩萨的尊严,她是这样记录当时的震撼的:
“我打开了手电棒,昏黄的光圈下,出现了环绕七佛的飞天、舞乐、天龙八部、携待眷属。我看到了画中灯火辉煌、歌舞蹁跹、繁华升平、管弦丝竹、宝池荡漾——。壁画开始流转起来,视线里出现了另一组好比幻灯片打在墙上的交叠画面——一个穿着绿色学生制服的女孩正坐在床沿自杀,她左腕和睡袍上的鲜血叠到壁画上的人身上去——那个少女一直长大一直长大并没有死。她的一生电影一般在墙上流过,紧紧交缠在画中那个繁花似锦的世界中,最后它们流到我身上来,满布了我白色的外套。
我吓得熄了光。
‘我没有病,’我对自己说,‘心理学的书上讲过:人,碰到极大冲击的时候,很自然地会把自己的一生,从头算起——。在这世界上,当我面对这巨大而神秘——属于我的生命的密码时。这种强烈反应是自然的。’
我扑伏在弥勒菩萨巨大的塑像前,对菩萨说:‘敦煌百姓在古老的传说和信仰里,认为,只有住在率天宫里的称——下生人间,天下才能太平。是不是?’
我仰望菩萨的面容,用不着手电筒了,菩萨脸上大放光明灿烂、眼神无比慈爱,我感应到菩萨将左手移到我的头上来轻轻抚过。
菩萨微笑,问:‘你哭什么?’我说:‘苦海无边。’菩萨又说:‘你悟了吗?’我不能回答,一时间热泪狂流出来。我在弥勒菩萨的脚上哀哀痛哭不肯起身。
又听见说:‘不肯走,就来吧。’我说:‘好。’
这时候,心里的尘埃被冲洗得干干净净,我跪在光光亮亮的洞里,再没有了激动的情绪。多久的时间过去了,我不知道。
‘请菩萨安排,感动研究所,让我留下来做一个扫洞子的人。’我说。菩萨叹了口气:‘不在这里。你去人群里再过过,不要拒绝他们。放心放心,再有你回来的时候。’我又跌坐了一会儿。菩萨说:‘来了就好。现在去吧。’”
从洞窟里出来,三毛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置换了一样,像是武侠小说中的高手贯通了经脉,她一脸郑重地告诉那位朋友,她已看穿人间生死,红尘里外,是时候可以放下这一切了。
朋友骇然,三毛笑着对他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到了那时,我希望能葬在这里,日日感受佛祖的梵音。
这次大陆之行的第二个心愿三毛也实现了,她寻得年事已高的张乐平,飞到上海,认了他做干爸。彼时张乐平患有严重的帕金森病,住在疗养院中疗养,对于这个从天而降的干女儿,他实在是欢喜又惊喜,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题。
也许是早在童年时就依照图画书中那个小小的三毛做了事,如今便成长为那个孩童了,心中也隐隐地对张乐平感觉亲切。同样在张乐平的眼中,他觉得三毛十分真诚,略有些图画中小三毛的孩子气,父女二人都非常喜欢对方,张乐平还帮三毛寻得涤卡布的中山装,以满足她的收藏爱好。
这份珍贵的感情一直持续到1991年三毛去世,那时张老还健在,得闻噩耗,悲恸万分,曾一度送到医院去抢救。后来,张乐平老先生于次年9月逝世,直到临终前还曾跟子女谈起三毛,言语之间十分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