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历代禁书·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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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瞽女矢心择婿虔婆巧说迎郎(1)

话说那铁化次日打扮得齐齐整整到钱家来。竹思宽昨晚未回,已在此拱候,见他来到,迎了进来。郝氏出来相见了,让了坐下。铁化叫家人送上礼物,郝氏看见约值百余金,喜出望外??拜谢收了。然后扶出钱贵来,此扶字乃写其娇羞,非写其瞽目也。见礼坐下。铁化一见,果然生得美貌非常。双目虽瞽,却不瘪塌,不占暴,眼皮微垂,似好目人含羞略闭一般。少顷安席,搬上酒肴来。上面铁化坐了,竹思宽下面相陪,钱贵在东,郝氏在西,共坐而饮。那钱贵虽是妓家之女,还是个未破瓜的女孩,娇羞满面,低头坐着,一语不发。铁化越发看得中意,心爱得了不得。撤席之后,拉了竹思宽在背处,烦他讲梳笼的财礼。竹思宽自然是为郝氏的,假意两次三番,说定了二百两银子,衣服被褥首饰在外。铁化也算一个财主,这些须他那里吝啬,一应都依。又摆上换席来,吃了一会。那铁化面前放着这样美人,一时不能到手,心痒难抓,那里还坐得住?约定了日子就起身回去。次日请竹思宽到他家,就烦同他家人送了礼物来,额外又是二十两酒席之费。到了吉日,他到了钱家,郝氏预备了精致丰盛的酒席,叫了一班弹唱的杂耍,热闹了一番。晚来成亲,见钱贵是真正处子,婉转悲啼,怜爱至极。

且说这钱贵,他虽只十三岁,却聪慧异常,满心想遇一个风流才子,付出一点元红。只是女儿家此话不好出口,只得听父母主张。今失身于此狂且,怨恨之气充满肺腑,不觉伤心。

他每日眼含珠泪,那一种万不得已的光景,每每现于词色。况这铁化是三十多岁的回子,嘴唇上的胡子剪得齐齐的。偶然新嘴腮,将他那粉森森的嫩脸戳得又疼又痒,好不难过。真正苦恼。钱贵自幼爱洁??他每日浑身上下,被褥以及衣服,定用好香薰得扑鼻。铁化教门中常享用的是牛羊等物,他那身上的一种膻臭,自十万八千毛孔中透出,甚是难闻,丝毫不爽。

那里有夜深私语口脂香?那钱贵不同得气苦,在那暗中的眼泪不知落了多少,怎得还有心情同他欢乐?这铁化虽然爱他,总不见他有一毫喜色。不上一月,他一个财主性儿,只要人奉承他,今反要他去奉承别人,如何行得?他虽会奉承火氏,那是名正的夫妻,抛弃不得。二来怕服惯了,无可奈何。今在钱家虽费了数百金,倒也不在他意中。况且又有个厌旧取新之意,因此也就渐渐淡了。先还三日五日一来,后来或十日半月来一次,到数月之后不复再至矣。这钱贵自从梳笼之后,心中只郁郁不乐。又过了多时,虽又历过数人,都是竹思宽引来的麒麟楦,总非他之所愿。他虽然双目皆瞽,秉性原极聪明。常静夜自思:我门户人家,人所重者无非色艺。人人尽道我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但今损却双眸,未免减了许多风韵。老天,老天!既生我如此娇姿,何吝秋波少许,何苛刻若是耶?若是留得我双目,虽不敢与天下之美女争衔,在这平康队里,或博得个风流榜首,选择一个才貌情郎,终身有托??于不可知。岂料今日至此,奈何,奈何?

他心中伤感,遂题了自嗟薄命的四首诗。其一:定是前生作孽多,教浓(侬)今日目无波。几回辜负菱花镜,空有娇容用彼何?其二:忆儿幼读《女儿经》,众口咸夸貌娉婷。孰意十龄遭此疾,烟花日日类浮萍。其三:不知天暗与天明,但听傍人说雨晴。独有琵琶能解恨,调中哀怨诉幽情。其四:可怜晨夕伴狂且,怨雨愁云那得舒。只有更阑方少息,将明又唤把头梳。

此诗一出,声名愈重,哄动一城,往来之人无不怜爱。但他自己另具一段隐衷??

常想道:我之此目已经双瞽,无策可疗。我之此身虽落火坑,尚可自拔。于当拿定主意,万不可随波逐流,误却终身。倘有缘得遇一个有才有貌的情郎,当以此身相许。若只图财帛,与轻薄儿郎丑陋子弟为伍,不但不笑我心盲,我于岂不自误?他因执定这个主意,那来访的人定要选择才留。

钱贵矢心立了择婿之念,要觅一个伶俐丫头托以心腹,凡是来访之人妍媸,叫他预报。这主意不肯向娘说,只说要寻一个好丫头作伴。

那郝氏此时靠他如泰山一般,敢不遵依来命。四处托媒人找寻,不惜重价。一日,媒人领了一个丫头来,说是童百万家打发出来的,小名仙桃,才十四岁。郝氏看了,果然生得性格温柔,齿牙伶俐,就买了与他。过了数日,钱贵见这丫头动止端庄,至诚可托,细问他的来历,也还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因父亲不才好赌,将他卖出。幼时曾读过书,又还识字的。这钱贵甚喜,竟待之如亲妹一般,不叫他做一点重活。食必同桌,若无客来,卧必同榻。那丫头也感激不已。钱贵遂将心腹告之,丫头也尽心允诺。钱贵能待彼如此之厚,故彼后来于厚报之。人见田横之五百义士??

葛诞之三千甲将,与之同死,以为异,谓后人无此等义气者。但此等义士自有,特无人如二公能赤心待人者耳。替他改名代目,因自己眼看不见,取其代己双眸之意。仙桃得钱贵以代其目,重之甚矣。可无后患,渐有生茂之意矣。

话分两头。且说童百万名自大,原籍徽州府人氏。他高祖之上,在元朝曾做到行省平章政事,挣下了一个偌大家私。做到行省平章,不曾挣了些声名政绩,只挣了一分偌大家私。宜乎子孙做财主也。因爱江南繁华,遂留寓于此,已经数代。

到他祖父,虽不曾出仕,却善于经营,专于刻薄,财主小像。所以做了有名财主。他父亲名童山,是个财主姓名,大约字是金穴。生他弟兄二人??他排行第二。他哥哥名唤自宏,父亲故后,兄弟拆居,他搬回祖籍新安去了,只他一人在此。这童自大虽算不得奇蠢,也有三分呆气。既是一字不识,无怪乎做财主。却又半分难舍。余见大通的财主也有此病。他娶的妻子就是铁化之妹。这铁氏不但生得性子凶暴无双,且娇容更长得奇异无两。

童自大自娶了他来家,也不曾领教过他的打骂。只见了他那一种不恶而严、不怒而威的样子,真如鼠见猫、如獐见虎相似。那铁氏天性万种咆哮,只有一件与丈夫相合,却是千般吝啬。这铁氏在家时,见他令嫂管教他令兄的那些法则,学了个满心满耳。本要拿厥夫做个小试行道之端,不想这尊夫心悦诚服得很。每见他双眉略竖,不觉屈膝尊前。忽然两眼微睁,早已稽颡顿地。这铁氏虽然凶暴,古语道:“大虫不吃伏肉。”他见了这个局面,也竟无所施其威,可以不必用其打了。但只是学了这几年的阃政来,竟用不着,未免有抱负经纶沉埋草莽之叹。只好慢慢等待机缘,相时而动罢了??一日,该他发令施行、开张第一的良辰到了。这是为何?铁氏在家时,他哥哥铁化寻了六个丫头与他媵嫁,买了四好二丑。四个好些的与妹子做针黹,侍梳妆,铺床叠被,贴身服侍??两个粗笨些的,为洒扫浆洗之用。四个好的里头有一个顶尖出色的丫头,他也是好人家女儿。因他父亲戴迁好赌,输了铁化的钱,无可偿还,没奈何,将女儿算来准账。那来时才得十岁,就与了妹子。铁氏见他生得乖巧伶俐,心爱非凡。每日替他梳头打扮,与他好的吃好的穿。替他起了个名字,叫做仙桃。这丫头也读过二三年书,因他资性聪明,竟识许多字,还动笔写得来,女红件件都略知些,说话行事能看人眼色。铁氏这样一个急如火暴如雷的性子,别的丫头一打非数百不饶,一骂非半日不住的。三四年来,不但恼弹不曾弹他一下,连哼也不曾哼他一声。自嫁到童家,丫头跟了过来,已半载有余。那一日清晨,铁氏在窗前一张桌子上放了镜台梳头。童自大就在桌横头一张椅子上坐着,看他抹脂腻粉,刷鬓扫眉,看得十分亲切。

童自大见了,不由得胆怯,心中凛凛然起来。他打扮已完,要水洗手,忽见仙桃掇了一银杯(盆)水来。铜臭之家,焉得有银盆?借这银盆二字,以衬铁氏铁杵之腕,以作一笑耳。

童自大看了这半日的魔母,忽然见了天仙降世,头顶上铮的一声,魂已出窍。

痴呆呆大张着嘴,口水顺着嘴丫流出,人见美食多有口中流涎者。见美色则非可食之物,当下口流涎,而往往人于上口流涎,不知何谓?岂自下而上耶?辱翁曰:所谓秀色可养(餐)也。不转晴的望着。难道丫头来了这些时,童自大不曾见过不成,为何今日忽做此形状?但他每日看见铁氏,都是梳洗过了,妆饰起来,虽然丑陋,看惯了还不觉得。今日细底里,见了本来面目,真正丑到十分地位,二来每常因惧夫人的虎威,丫头偶然一见,不敢详视,不过偷目一觑。况又另外站着,也不觉十分俏丽。今日忽主婢在一处,相形起来??佳者更觉其佳,丑者愈增其丑。不觉出神,竟看痴了。忘却夫人虎威,真可谓色胆天来大。那丫头掇着水,一抬头,忽见姑爷的这个呆样,不由得嘻嘻一笑。

他也并非有心,这一笑刚被铁氏看见。这铁氏身子胖大,他有这个放样的肥臀,特做了一张放样的大杌做坐具。他洗手时侧过身子去的,所以不曾见乃夫的尊容。今见丫头笑得有因,急转身子一看。转身二字写得妙不容言。何以见之?只此两字,便画出一个胖得没有理的人来。若他人回头,只须颈项一转。他因胖得极,脖子过粗,头回不转,只得连身转过??此等处于必写得入神入理,余不知作者之心,何细若此?那童自大忽然见丫头一笑,古云一笑倾人城。仙桃一笑,童自大便殃及其身。可见佳人之笑,非国家之祥也。以为有情到他,益发昏了,还呆着脸痴阿阿的。呆人的有此呆态??铁氏见了他这个形状,把那几年学的阃政施将起来,数月郁的醋气发将出来??

伸出胡萝卜粗的五个嫩指,兜脸一掌,一手的水,异常响亮。趣甚。童自大正在妄想之际,被这一下,吓得撺的老高,打得个发昏章第十一。正打得愣愣挣挣的,被铁氏拧着一只耳朵,拎将起来。拎字妙甚。一见铁氏势头之凶,一见童自大怕惧之弱,真可谓耳提面命。冤家路窄,适才丫头们掸桌子上灰的一个鸡毛掸帚还不曾收,恰巧放在傍边。被他抓将过来,有毛的一头攥在手中,将那一头有大指粗的紫竹杆,夹光脖子上就是十多下。打得童自大颈如刀割,泪似雨流,跪在地板上乱转。铁氏骂道:“杀剐的奴才,你好大胆,在我眼跟前公然对着丫头调起情来。你背着我,两个不知偷了多少回数。实实的说来,饶你一死。”童自大哀哀告求:“奶奶你冤死我了。我成日守着你,寸步不离,或是有事就往外边去了。我遵奶奶的王法,每常连丫头们看还不敢看,可这敢生这个心肠?就有这样狗心狗肝,也没有地方去做,你请详情。”那铁氏虽然性如烈火,听他说得颇有情理,又见他脖子上肿得一条条比指头还粗,便道:“我饶过你这一遭。下次再要大胆,休想得活命。起去罢。”铁氏尚还有怜惜之情,还算不得第一个恶妇。童自大如鬼门关放赦,不住道:“谢奶奶天恩。”爬起来,揉着脖子,往前边去了。

铁氏余怒未已,叫过丫头要打。这丫头虽从未曾尝过此味,主母的酷刑是常常见过的。今听要打,真吓得心胆堕地,跪着哭道:“我跟随姑娘这几年,蒙姑娘恩典,如此待我,我何敢欺心?适见姑爷的样子好笑,实忍不住,笑了一声,敢有甚私情别意?求姑娘开恩饶恕罢。”铁氏数年来骂也舍不得骂他一句,一时如何打得下去?见他柔语悲啼,似梨花带雨,心中暗想道:这个妖货,我看了这个样子,还疼爱得了不得,何况男子汉见了,可有个不爱的?我见犹怜,何况老奴?才是真情种语。铁氏之不肯留仙桃,虽云是妒,却正是爱。这个祸根放在跟前不得,我恼后无眼看不得许多。古人说:老虎还有打瞌睡的时候。

倘弄出来,那时悔就迟了,不如趁此时打发掉他罢。主意定了,说道:“我跟前如何许人弄鬼??我养你几年,也不忍打你。你只收拾收拾,打发你别处去罢。”丫头痛哭起来,道:“我服事几年,蒙恩抬举。今日非有心之过,姑娘如何就要弃我?情愿与姑娘打死,我总是不愿出去。”铁氏见他哭得伤心,胸中也觉惨然。因醋念横在胸中,违着心罢,定头不允。那丫头知不能留,虽感他数载之恩,又惧触了他此时之怒,磕了个头,哭着收拾他的衣服被褥去了。铁氏听他哭得甚是悲惨,心中好生难过。爱心竟不能夺醋念。妇人之醋,诚可畏也。

叫了一个家人童佐弼来,吩咐道:童佐弼,谓其媒人同做弊也。

“将这丫头带到媒人家去,不拘身价,拣个好人家与他做媳妇去。

不可混配了人??坑了这孩子。”童佐弼答应,领着出去了。铁氏复沉思道:这三个像样的丫头也是祸根,万不可留在上边。将家中选了三个无妻的仆人,即日配了下去。古云:“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仙桃一笑,惠及三鬟,此夫妇六人当尸祝之。单留两个丑婢,一个名葵心,一个名莲瓣,在傍使用,才放了心。

再说这仙桃自卖与钱贵之后,改名代目,凡来之人好歹,叫他预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