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历代禁书·姑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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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邬合苦联势利友宦萼契结酒肉盟(2)

童自大连连点头,道:“也是也是。”又道:“人因我是监生,又有几个钱,都假意奉承我??此句话却甚乖。虽然是当面叫声老爷,要知叫声老爷还是看家兄的体面,并非有监生的体面。背地还是老童童臭的叫。这倒不足责。河南归德府虽位至宰相尚书者,人在背地直呼其名。风俗之恶薄至此。究竟往人家去吊纸??我也体体面面的,还只打两下鼓,吃戏酒戏子还不来参场。只不过晚上那里赴席回来,打个候选州左堂的体面灯笼。初一十五家堂烧香,穿穿鹭鸶补服。清明十月朝上坟去,戴顶纱帽吓吓乡下人。穿这补服,戴这纱帽,只好吓鬼,还未必吓得动乡人。上秋到庄子上收租,抬顶大四轿,门上贴个大红封皮,除此以外再没有燥皮处。在衙官求个分上,还千难万难的不依。”他把脚跌了两跌,发恨了一声,道:这一段纸上写出一个活童自大来。“把我整整气了这两年。如今把些家人都撵到庄子上种地去了,也不相与人了。一日该用十个,省下五个,要补起这些数来才罢。”摇着手道:描写呆态,妙至于此。“如今我乖了,不上你的当。恐未必然。我现钟不打反去炼铜,还想甚么说人情翻本呢。是人说的,不愿柴开,只求斧脱。”把邬合笑道:“大老爷也说得是。但宦公子家中银子现堆在家中无数,他做公子的人又肯撒漫。若相与下来,问他借几万银子,老爷拿来生利钱用,不过后来还他本钱,他难道好问老爷要利不成?这岂不便宜?”童自大站起来,满地跳了几跳,复坐下。用手向空连圈,道:起先跌着脚蚊(咬)着牙恨,此时乱跳,用手连向空圈,写出喜极的样,真活泼。“妙哉乎也,妙哉乎也!还不曾会着贾物,便过了文气来了。你说了半日的话,就是这一句妙绝。古今通道那没道理的地位,说得我连心眼儿里都觉得快活。”正夸奖着,见那童禄一路喃嘟出来,道:“两次三番请吃饭不肯去,带累我捱骂,不知那里这些没要紧的话讲?”到童自大傍边,扯他的衣襟,道:“茶都冷了,请吃饭去呢。奶奶说有话且吃了再讲。不要讨没趣??快去罢。”又附在耳上道:扯主人衣襟附在耳上说话,画出个不知规矩的蠢仆来??“奶奶还骂呢。说嚼蛆嚼舌根,有话留两句,临死打发勾使鬼,如今是那里有这些说的?”童自大正说得高兴,既丢不下,又陪人坐着,怎好进去独吃?只得说道:

只得二字,见他着实为难。“你去回奶奶,说我有个朋友邬相公在这里说要紧的话呢。我怎好撇了,自己进去吃的?你进去把饭拿出来,我同邬相公吃罢。三次是如此请,说得快活歇不得,才叫拿饭来吃。写铜臭人刻骨,请吃饭作三段写,妙极。邬相公是自家人,便饭就好,不必费事。不意中馈有人意(竟)还费事。你照着我说,不要说错了,惹奶奶生气。”童禄应诺而去。童自大道:“你虽然说得好,不知他端的可肯借银子给我?”邬合道:“古语说:小本不去,大利不来。老爷也要破费几文,与他相与得情孚意合。做呆公子的人惯好小,况又见府上家私富厚,岂有借不动之理?老爷虽然用去几个,到后来生起利钱来,自有多的,岂止一本十利?”童自大听得快活起来??只是点头,先说我不上你的当,此时却上当了。嘻嘻的笑个不住。

邬合之说辞甚妙,此是因人而施。说贾文物也以功名,说童自大也以财利,正触二人之欲,改(故)此乐从。方我(符)清(其)苦联势利友题面。只见那童禄拿方盘托了两碗菜??两个小菜碟,摆下说道:“只留了老爷一个人的饭,没有多的。将就拿茶泡泡,同邬相公匀着吃罢。”邬合看时,一碗中是四五块臭腌鱼铺在碗底上,一碗中是一块冷豆腐,面上放着一撮盐。一碟是数十粒炒盐豆,徽人上品与餐只用数粒,今他家竟用数十粒,可谓大费盛设。一碟是十数根腌韭菜。童自大道:“这白豆腐只好自用,如何待客?”向童禄道:“你拿一个钱,到香蜡铺中买些香油来拌拌。千万饶两张草纸几根灯草来,不要便宜了他。你到当铺里要个钱去买,不要上去要,好惹奶奶说破费。”那童禄就拿着那盛豆腐的碗走。童自大道:“客在这里就拿着碗跑,成个甚么规矩?拿个别的家伙买下来。”童禄道??“拿个家伙去买,倒沾掉了一半,还当是我落了半个钱去的样子呢。真奇,半个钱不知如何落法?落去半个钱又何所用?可谓主仆相得。放在这里头还见眼些。”

童自大连连点头,道:“好好。谚云:养儿不要屙金溺银,足要见景生情。童禄能体贴主人心腹,真可谓干仆。倒也是当家心。”童禄去了,童自大对邬合道:“兄每日在宦公子处,自然吃的是大酒大肉。我每日家常吃饭只是一品盐豆,隔得三五日买块豆腐拌拌。今因兄在此,奶奶替我做人,不但有豆腐,又且有腌鱼。这鱼是他留着自己受用的,我每常摸还不敢摸他的呢。”明是不要他吃,妙极。邬合道:“贤慧的奶奶??支人待客真是难得。古人食不兼味,豆腐一味就尽够了,何必要鱼?老爷这就算太过费了。过目子的人家当省俭为妙。”童自大道:“兄可谓知心之言。然而待客不可不丰。”

昔有一人请客,并无一物,只自己乱舞乱叫。客惊问其故,答云:

“待客不可不疯。”童自太若效此,岂不省了鱼腐二品?说话间,童禄买了油来,拌了豆腐。每人吃了一碗多些茶泡饭??一个人的饭匀做两人吃,每人不过一碗多些。细极。那几块鱼邬合也没敢动他的,知局。不愧是老篾片。他也不让。吃毕,吩咐童禄道:“剩的豆腐赏你吃了罢。把这碗鱼同这两张纸灯草送与奶奶去。鱼是有块数的,要交明白了。”那童禄骨都着嘴,鼻子孔里笑着收了去了。邬合道:“明日早间老爷可到宦老爷处一拜,晚生在彼拱候。”立起身来。童自大道:“我明日去是走还是坐轿?”邬合道:“自然是坐轿才成体统。”童自大道:“他家若没有轿马封儿,岂不白折了轿钱?”邬合道:“适才所说的这还无片时,老爷倒忘了。”童自大道:“我因算现的,故此忘了赊的那一宗了。千万留神,凡事我要占些便宜才使得,若问他们一样行就做不来了。”邬合道:“知道知道。”才要走??他一把拉着,道:“我明日是吃了饭去是不吃饭去?”邬合道:“他那里自然有酒饭,家中不必用罢。”遂别而去。此时天色已暮,想道:此时不能往宦府去了,况且家中无人。细,此时嬴氏尚未获者也。今且回家,明日早些去罢。回家不题。

却说那宦萼,那日早间捱了两棒捶,跑出来同邬合饮了一日。晚间只得进去,被侯氏又骂了一场,不敢出一声。睡了一夜,次早又躲了出来,等邬合回信。午后还不见他来。仍叫宦鹰道:“你可到老邬家去看他可在家,叫了他来。”宦鹰去了,一会来禀道:“邬相公家锁着门,不知往那里去了。”宦萼等至晚尚不见到,遂大怒道:“这厮可恶,敢欺诳我。”因吩咐家人道:“明日老邬若来,着实打一顿。撵了他去,再不许他上门。”众人答应了一声。

原来宦家这些鹰犬都是与邬合相厚的,次日见他来了,因对他道:“昨日老爷见你不来,恼得了不得。吩咐说等你来时,叫我们打你一顿,还要撵你呢。”邬合听了,吃了一大惊。因连连作揖,道:“烦诸兄想一妙计,为弟挽回一二,容图后报。”内中一个叫宦计道:“他呆公子狗头性儿,过了一夜想已忘记了。我替你进去回一回看。”走了进去,只见宦萼正在不足堂上独坐。你道何为不足堂?他取王安石“天道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的意思,故匾题此名。那宦萼高高坐在上面,还有许多不足的模样。宦计上前禀道:“今早邬相公来的,小的们因老爷昨日吩咐,着实打了他一顿,要撵他回去。他定死不肯,说恐老爷恼他就当不起,跪在门口要求宽恕。”宦萼笑道:“打了就罢,又还恼他做甚么?着他进来。”那宦计出到门首,对邬合道:“恭喜,老爷请你呢。”邬合听见,如鬼门关放赦一般,忙忙走到厅上,跪下道:“晚生负不可赦之罪,竟蒙原宥,实出望外,特此叩谢。”宦萼叫人扶起他来,说道:“我不过一时之高兴耳,已不罪你,你可坐了。”邬合方敢坐下。

宦萼道:“昨日因你不来,我故此动怒。今日你来了,我的怒都赶到东洋大海不知往那里去了。还恼甚么?你昨日往那里去来?”他打了个哈哈,笑了两声,道:“难道你又有个老婆不见了去寻么?我虽不恼你,也要罚你个失信。”叫小厮取一盘糖食来。顷刻,一个家人拿了一银盘天茄、门冬、橘饼、青梅之类,送到跟前。宦萼笑向邬合道:“罚你吃。”你道这是何故?原来宦萼生平不吃这甜物,一尝着便恶心呕吐,他以为人人皆然。邬合知他有这毛病??假意哀求道:

“既蒙大老爷宽恩饶恕了,这东西晚生如何吃得?”宦萼笑道:“那顾你不得,定要你吃。”邬合大空心走了来,正有些肚饿,故做艰难之态,一面吃着,一面说道:

“晚生蒙罚,不敢不领。有茶求一碗,不然这甜味就腻死了。”宦萼吩咐倒了碗茶给他,邬合就着吃了有一半。那东西甜得实在有些吃不得了,便说道:“晚生实实的下不去了,求天恩饶了罢。”又假做恶心,背过脸去呕了几声。宦萼大笑道:“够他受的了,饶了他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