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毅快步奔上前来,低声说道:“找到当日收拾尸首的十个小兵了。”
我回过身来。欧阳毅身边跟着一个小军官,满脸都是谄媚的笑:“回大人。小人已经仔细询问过手下的弟兄了,一共找到三百十三具尸首。其中十三具尸首却了胳膊,至于缺左胳膊的有几具,缺右胳膊的有几具,却记不清了……”
我看着面前的小兵,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你们知道吗?”那小军官小心翼翼回答道:“小人和弟兄们当时在外面,不是很清楚。只是知道突然里面大叫失火了失火了,然后就乱了……”
我挥手叫那个小军官退下去。抚摸着焦黑的土壁,我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蓝十三——十五天之后重新来到这里,我却不知道你的生死。我不知道那十多具焦黑的缺胳膊尸首中,有没有你——我甚至不能在你的坟前,给你一束香的拜祭。这么多年了,你无怨无悔,伴随我的左右。你在我身边的时候,一次又一次的被我伤害。当你离开我的时候,我却无法判断你的生死。你活着的时候,我不觉得你很重要。当你离开的时候,我却发觉,我的世界从此之后不再完整。当你挥手,劈向你的手臂的时候,你将我的心,也生生剜走了一块。你,是最残忍的刽子手啊——我轻轻的叹息了一声,转身,不再回头。
在这里落泪没有意义,我……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落泪一次就够了,其他的眼泪,我会藏在心底。
邀月宫。我曾经在这里呆过几天。对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非常熟悉。只是我不知道,两年前,天娇就选择了邀月宫做了自己的宫殿。邀月宫的宫墙之外,有一片腊梅花丛。现在正是开花的时节,疏影横斜,暗香浮动,走在邀月宫外,就像是走在诗的意境里。只是,拂过腊梅花枝,我却没有丝毫作诗的兴致。
宫门虚掩,我轻轻叩击了门扉。门里传来的疲惫的声音:“门没有关,玉同尘,你自己进来。”
我推门进去,见到了天娇。再次见到天娇,却是禁不住怔住了。半个月没见,天娇的头发,竟然就白了一半。眼皮松弛,眼眶深陷,眼角已经出现了几道细细的鱼尾纹……面前的公主殿下,不再是不到双十年华的少女,却是比平妃娘娘还要老了几岁。当然,现在已经无从比较了,平妃娘娘已死。有人说是天娇杀害的,有人说是自尽的,有人说是侍卫们误杀的……我也不想追究。
天娇坐在庭院中的石桌边上。石桌上摆着一壶茶,几样干果。天娇掂起一枚蜜饯,轻轻送进自己的嘴巴里。她的动作,极其优雅。那是一个风华高贵的公主殿下,不是一个风风火火咋咋忽忽的疯丫头。仪态天成,这种高雅,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而不是装逼装出来的。见到了我的诧异,公主殿下微微笑了笑:“很诧异是不是?这两天,我都不敢照镜子了。”
我在天娇的对面坐下,面上依然含笑:“公主风华天下无双,容貌些许小事,没有人计较。”天娇微笑起来,那笑容高雅而沧桑:“玉同尘——原来你还很会安慰人。我原来以为,今天你会来狠狠挖苦我。”我淡淡笑了一下,说道:“公主心中已经够苦了,我又何必来挖苦。何况——公主殿下及时收手,玉同尘谢公主还来不及。”
天娇笑了起来,声音依然优雅动听,只是嗓子却不可避免有几分嘶哑了:“及时收手?错了——如果像之前一般,胜算在握的时候,我怎么可能及时收手?不过是当时形势,我已经没有了胜算,就偷一个懒,免得多伤人命,如此罢了。”
“是这样啊……”我轻轻的叹息了一声,其实也没有其他意思,就是为了叹息而叹息而已:“公主殿下这般仁心,天下都承受了公主殿下的恩惠。”“承受了公主的恩惠?”天娇娇声笑起来,“你这话不是讽刺罢?如果不是我出手,或者根本没有这样一场风波,你也不会重伤险死!你今天却来说这样一番话!”
我笑了笑,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公主殿下,您今日让我前来,是有什么要事么?”“要事?……是有要事。”天娇的神色,有了一瞬间的迷惘,“第一件事……我想要问个明白——我实在不明白——皇帝陛下——怎么会糊涂了,怎么会……怎么会将虎符交给你?他难道不知道——东方归元,绝对不是他的亲生儿子!”“错了……父亲早就知道太子殿下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我轻轻叹息了一声,“可是皇帝陛下还是决定将皇位交给太子殿下。”
“不可能!”“没有不可能——您也看到十多天前,皇帝陛下那坚决的态度了。其实直到现在,他的头脑依然很清醒,他没有弄错。”我还是决定将那件事情说出来:“也许你不知道,皇帝陛下给我留下了一道密旨——其中的主要内容,就是将我嫁给东方归元。时间,是好几年前。那时皇帝陛下已经知道我是他的女儿,他却依然下了这样的旨意——就能说明问题了。”
“竟然是这样……竟然是这样?皇帝陛下——他竟然宁可将皇位交给外姓人,也不愿意将皇位交给我……兄弟!”天娇的声音有些艰难,“难道——皇帝陛下,他情愿将自己家的位置交给别人?”
“公主殿下。”我轻轻的叹息了一声,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叹息了,“我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认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帝不过是天下的管理者而已!天下也好,皇位也好,都不属于皇家,它们的所有者——是天下人!选择皇帝的标准,不是看那个人是谁家的血脉,是要看那个人是否能承担起为天下人服务的重任!其实,不单单我有这样的观念,父亲——也有这样的看法!”
“原来是这样……”天娇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迷惘,我知道她依然不明白,只是我不想继续唠唠叨叨的解释,她也不需要我唠唠叨叨继续解释。她需要我解释,我解释了,她也就满足了。就这样。至于这个解释她是否懂得,她却是不需要关心了。
天娇又掂起一枚蜜饯:“我还有第二个要求——放过我的弟弟,行不行?”
我沉默了一下。放过东方归一?我想起东方归一的那张脸,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我知道在这场政变之中,东方归一并不需要负主要责任。事实上,他还是一个孩子。然而,东方常青的例子告诉我,放过东方归一——将来或者还会有很多恶果。顺路交代一句,两天来,风行烈已经像梳篦子一般,将整个京师都细细的梳理了一遍。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原来东方常青的力量,还真不少。他们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等东方归一登基之后,就再度打起勤王的旗号,将东方归一赶下台。东方常青的人,已经将皇帝中风之后,平妃等人的所有举动,都记录在案。所有的证据都留了下来。只要将这些记录刊刻成揭帖,贴满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出一个时辰,民心肯定浮动。东方归一初上台,政局不稳,肯定会被算计。风行烈与林子陌相当能干。昨天就将东方常青找出来了,还从东方常青躲藏的地方找到了一身合体的龙袍。当然,阆十四没有逃脱。风行烈将东方常青,送到了皇帝陛下跟前,皇帝陛下嘴唇哆嗦,挤出了一个字,颤抖的一个字:“杀。”
东方常青究竟还是被杀了——尽管他逃过了上一次劫难。
我的沉默让天娇尖声笑了起来。她尖声笑道:“我错了我错了!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玉状元,玉大才子,怎么可能犯这样的低等错误!我——卖了母亲,卖了自己最亲信的属下,最后的结果,却是连弟弟也保不住!”天娇的笑声像是一根刺,狠狠的刺中了我的心脏。沉默了片刻,我才说道:“我尽力而为——可是我也不能保证!”
天娇的笑声蓦然止住。她凝视着我,片刻之后,缓缓举起了手中的茶杯:“走好,不送。”我提起衣襟,站了起来,缓步出了邀月宫。后面传来了天娇嚎啕大哭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轻,等我走到梅林边上的时候,大哭的声音已经湮没不闻。我扶着一棵老梅站定,身后跟上一个喘着气的小太监:“回公主殿下——天娇公主,已经畏罪自杀。”我回头。邀月宫的宫门依然虚掩着,公主的哭声,似乎还回荡在空荡荡的宫墙里。
我摇摇头,缓步走向御书房——皇帝陛下歇息的地方。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没有时间在这里缅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