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朕只能寄希望于你。吴王……朕能让他答应做储君就已经不易了,朕不能指望他成为一个杀伐果断的铁血君王。朕只能指望你,指望你能补足吴王的不足,指望你能在吴王需要杀人的时候,成为吴王手中的一把刀!你告诉朕——你愿意不愿意?”
皇帝陛下的声音里,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来不及思考,我就回答了一声“愿意”!
直到话出了口,我这才发现,在皇帝陛下面前,我的意志还根本算不上坚定!
我只能安慰自己说,皇帝陛下决定的事情,我已经没有反对的余地。
皇帝陛下的笑容一下子欢畅起来,说道:“好,朕就知道,你是天下最好的孩子!既然这样,这件事,你不会再与朕怄气了罢?”
我沉默了一会,才说道:“请皇上放心。只是,皇上,臣以为……谋反大罪,也有主犯与从犯之分,不该一刀切,全都是诛九族……”
皇帝陛下看着我,神情到底有些失望了:“你毕竟还没有战胜自己,战胜自己所谓的仁义观念。你其实根本不用想着这个名单后面是数百条上千条人命,你只要想着……那些都是数字,都是蝼蚁!”
“不,皇上——臣没有办法将他们看做是蝼蚁……臣一直以为,天下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任何人,被认定犯罪之前,都有接受审判的权利,都有为自己辩护的权利!皇上……臣能学会杀伐的,然而臣却一直以为,所谓的杀伐,只能对准犯罪者!对准真正的犯罪者!”我喘了一口气,“其实,臣也一直以为,所谓的诛九族,不合理,非常不合理!谋反大事,岂能宣扬,九族之中,肯定有很多很多的不知情者,他们说不定也是忠于皇上的——然而就因为摊上了一个不该摊上的亲戚,他们就只有一个死!皇上,这其实是不公平的——比如,那九族之中,那些还不懂事的孩子,那些已经到了耄耋之年的老人……他们肯定是无辜的!”
再也按捺不住,我将那些不该说的话说出来了。说出了话,我也不后悔了,我就这样看着皇帝陛下:“皇上……臣不敢请皇上修改诛九族的法律,臣只求皇上,将这些案子发回重新审理,让无辜者一个活命的机会!”
“朕说过,这个名单里,没有所谓的无辜者!”皇帝陛下再次暴怒起来,那种类似父亲的和蔼已经荡然无存,“即便没有参与谋反,但是他们素来与胡楚城关系密切!胡楚城诛九族,他们能不兔死狐悲?朕不能给你们留下毒瘤,不能将这些毒瘤留给你与吴王这样的软弱君臣!朕先将该杀的都杀了,正好用这个借口!你难道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他冷冷的哼了一声,说道:“你居然还想要劝说朕,劝说朕改变诛九族的律法——哼哼,世家大族,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凭啥跟着胡楚城作威作福,现在胡楚城倒霉了,他们却不跟着胡楚城倒霉?你要改变这个诛九族的律法,那就等到——这些世家大族都散伙了,大家各顾各过生活的时候再说吧!”
皇帝陛下说的话很粗俗——但是我竟然无法反驳——是的,在宗族社会里,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既然跟着犯罪者享福了,那就该跟着犯罪者一起倒霉!
然而——同一个宗族里,没有跟着犯罪者享福的人不在少数啊,他们——却要跟着犯罪者倒霉——然而这些话,我却无法分辨了。
皇帝陛下的声音恶狠狠的:“跟着主子享受荣华富贵,自然也要跟着主子一起送命!这不是朕不讲理,也不是天下的律法不讲理——虽然你很有可能是无辜者,但是假如开一个不株连的先例,天下也不知有多少野心家会长了胆子!哼哼,成功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成功了,只不过是送了我一条命而已,不株连家人——没这么便当的事情!”
皇帝陛下有些语无伦次了,但是他的话——我却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曾经想过,要让天下的人都享有平等的权利,我要让天下的人,都有机会不被其他人连累,我让天下的人,在面对冤案的时候,都有自我申诉的权利——我曾经想过,经过我的努力,这个权利,也许,有实现的希望!
直到今天,直到听到皇帝陛下这番话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要实现我的目标,先要撼动一座大山——这座大山,就是整个封建社会的秩序!
整个封建社会的现行秩序!
我必须改变现在这个社会聚族而居的习惯。我必须先改变宗法社会模式。我必须大规模的限制贵族和官僚的权利——
这些,都是我难以做到的!
面前是比太行王屋还要高的大山啊——我可能搬离?
皇帝陛下的眼睛,像刀子一样,简直要剜进我的心窝里去:“收起你那些带着呆子气的想法。你已经答应朕,要锻炼自己的杀伐气质。既然这样,那么,就给我振作点,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收起来!你要的大同,你要的人人安居乐业,你要的社会富足安康,都必须先通过杀伐才有实现的可能!”
皇帝陛下说着,终于有些疲惫的说道:“你先去好好的想一想朕今天跟你说的这些话……后天再来见朕,告诉朕你到底想明白没有!”
我不能再说话。起身告退,却终于想起一件事,禀告道:“禀皇上,当日皇上派给臣的十个护卫,全都不见了。”
“全都不见了?”皇帝陛下重复了一句,随即说道:“原来是他们。他们是在禁卫军中,当日安排仓促,朕都忘记这件事了。竟然不曾与你见过面。这几天事情又多,估计禁卫军的统领将他们用上了。你先回去吧,他们随后就会回来。”挥手,竟然再也不理我了。
站在御书房的门口,我竟然有些茫茫然。
第一次真正发现,自己所追求的目标,竟然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第一次感受到——我的世界,我的整个世界,竟然——颠覆了。
茫茫然回到家,躺下,就睡觉——我很想就这样病倒,可是,我居然没有生病。
真是很奇怪的事情,那天只饿了一天就病倒了,这几天这样枪林箭雨的,我也受了两处小伤,想要生病,居然不能够?
接下来几天,我继续看书。那是从皇宫中送出来的前朝起居注,皇帝陛下才命人送到的。
将一本起居注看完,又动手写我的《资治通鉴》。写着写着,却忍不住苦笑——就是这些记载在起居注上的历史,有多少是真实的?资治通鉴,司马光和我弄的这个东西,真的能资治么?皇帝陛下,前一阵就曾狠狠嘲弄了一回历史。
然而我知道这些想法很危险,只能竭力将这些念头压制。我的世界不能颠覆,否则——我会发疯。
然而我没有发疯。我知道我的世界还是有希望的,这个希望就是吴王殿下——
世界上最珍惜我的人。
皇帝陛下也曾许我说,让我与吴王殿下,成为历史上最贤明的君臣。
心中苦闷,其他的人事也懒得管了,只是在风行烈进京的时候,吩咐香墨去风府看望了一番,如此而已。
这天正在忙碌写文章,却见当日科举时候认识的一个举子,名叫云从龙的,急速进门来,不等香墨通报,就疾声问道:“玉大人可在?”
我将手中的笔墨一扔,笑道:“好你个云从龙,你以为我做了官就高人一等了?我左右也不过是一个七品县令,你的品级也不比我低!”
“玉子微!”云从龙叫着我的字,一阵风也似的进门来,“你不要与我辩论这些话题了,天都知道,玉子微比我要强得多,前程也远大的多——我是要来说,风行烈,闯祸了!”
我吃了一惊,疾声问道:“风行烈闯祸了?闯了什么祸?”
云从龙苦笑道:“天知道他发了什么疯……他居然闯了大理寺衙门,将犯人抢了出来……”
这样的大罪!我再度吃惊,疾声道:“也真是的,即便是兄长的事情,也要与父亲商量,求皇上开恩——这下子,不是将自己也陷进去?”我想起来,当日风行烈是说过,风行烈的堂兄风行云是跟着太子殿下做事。这是为了兄长?风家在这次事件之中,立下大功,风宙想要保全风行云性命,应该可以想办法,不至于要风行烈去劫衙门吧?
云从龙苦笑道:“是为了兄长也罢了。他不是为了兄长,是为了……一个歌女,那个游紫怜姑娘!”
我这下是真的目瞪口呆了:“游紫怜姑娘?一个歌女,怎么可能牵扯到这场谋反案子中去?而风行烈,怎么又去劫衙门?”
边上的香墨,也怔了:“游紫怜?那个歌女?我还在城头底下见过她呢,她与一群丫鬟歌女,带着吃食来劳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