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终于得到了一个说话的机会,一瞬之间,竟然有些再世为人的沧桑。收回思想,说道:“看起来是加税,其实是减税。原因很简单,那就是我朝开国的时候,虽然说按照人口授田,每丁一百亩,但是实际上,由于土地有限,每丁授予的田地却是远远不足!江南地方,甚至每丁只有十多亩!每丁只有十多亩地却要缴纳两担的赋税,再加上其他的杂役,百姓负担之沉重,可见一斑!现在改成每五十亩地缴纳两担赋税,百姓的负担,其实是大大减轻!这就是其中原因!”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在场的学兄,只将自己关在书斋之中,根本不知道世间百姓,真正的民生疾苦!抱着为民请命的念想,却稀里糊涂,恳请皇上继续加重百姓的负担!这就是诸位学兄的过错!”这些书生这样闹事,也不是全都是站在家族的立场上想要将我整死,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些书生,全都是关在书斋里不管事的主。从书上阅读我朝律法,知道男丁一百亩地,就以为真的家家户户都能一丁一百亩……
简而言之,这群人之中,不少是书呆子。这些书呆子,能争取一下就争取一下吧。
“玉状元的解释,似乎有些道理,”对面一个书生迈步出来,“然而有一个根本不能解决——既然是减税,为何吴县那边传来的消息,是今年收上来的赋税,是去年的两倍?此事如何解释?”
“绝大多数百姓是减税,然而重新丈量田地,却让少数有田的富户,缴纳了该缴纳的赋税!”这次说话的,是站在张宝后面的一个衣衫陈旧却整洁的年轻人,有着两撇小胡子,皮肤黝黑,眼睛却清澈而明亮。原先一直低头跪着,也不显眼。现在听我这边滞了一滞,就忍不住说起话来。
听那年轻人的声音,我的眼睛往他看去,眼睛掠过……眼皮子却不由跳了一下!
心,怦怦乱跳起来!
那年轻人话出了口,似乎才发觉自己的失礼,急忙又将头低下去。低声说道:“其实,这就是所谓的劫富济贫!”
这样一句话落下,四周……又是短暂的寂静。
片刻之后,才有声音响了起来:“皇上,如果是这样,就是盘剥,就是与民争利!”
“杨大人,您家……有不少田地吧?”我身边冯天宝的声音响了起来,“玉大人这等方法,减轻了小民的负担,却是让有田的富户,多交了赋税!总体来说,获得好处的小民多,多交赋税的百姓数量少!所以,这是与国与民都两便的大事,而天下的小民,不知具体情况,盲从随大流,稀里糊涂被人利用闹大事……玉大人何其冤也!”
“玉大人……我们错怪你了,我们……向您道歉!”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了第一声呼喊。
随后,很多声音响了起来:“玉大人……我们向您道歉!您……大人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
嘈杂的声音响过之后,皇帝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既然如此,你们可还有话说?”
“原来如此……”华风沉吟不说话。华风身后一群书生,也都没有说话。
边上却又有书生,厉声说道:“天下皆知,士绅乃是治理国家的柱石!玉同尘这等办法,虽然给小民减税,却是让天下士绅离心!皇上……这其实也动了我朝之根本!”
我微微冷笑。现在终于说到正题了,哼哼,士绅阶级的利益,不可动摇!
“皇上,确实如此!”那边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又有人接着说道,“皇上!小民愚鲁,需要靠士绅引导!而士绅帮着皇上管理民间,皇上需要给以酬劳!这才是天下之道!而现在这样轻动税法,容易使天下士绅,心中动摇,对于国家根本,并无好处!”
“错了!土地税的真正意义,第一就是安定民心!”说话的是在我身边的冯天宝,目光正视着面前的一群读书人,“天下的土地,养活天下的百姓!养活官吏士兵,养活朝廷!天下的土地没有增加而人口在增加,也就是说,人头税在增加!土地有限而人头税在增加,百姓负担加重,负担加重,一旦有水旱或者其他灾情,民心不定,士绅手段再高明,也有心无力!而现在按照土地收税,就能按照百姓本身固有的能力来收税,富裕者多税,穷困者少税,各尽其力,人心容易安定。这就是税法的意义所在!”
“税法的真正意义所在?”另外一边,响起了冷笑之声,“玉状元之法,是取士绅之财,而去讨好天下小民!天下士绅,因此离心!士绅离心,无人能代替朝廷监管下面之事,此后之事,就不能控制!”
那话音落下,四周就响起了一片赞同之声!
是的,在这些古人脑海之中,士绅的地位,比小民重要得多!而且面前这些书生,绝大多数都出身在有钱阶级,根本没有树立真正的“以民为本”的观念,要他们真正重视起平民,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孟子曾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说话的是张潜渊。清清淡淡一句话堵了过去。
“孟子之言,自然是对的。然而……张大人,您也应该知道,孟子所言的‘民’,其中最紧要的,还是天下士绅!士绅乃是国家治国之根本所在!”
“这话似乎有些道理。”我点头,说道,“请问,为什么说士绅是国家之根本所在?小民地位,却相对来说不是很重要?”
见我如此殷切的询问,那书生登时来了精神,当下笑道:“这如何不知?别的且不说,士绅阶层,读书明理知大义!只有他们,才能真正与朝廷携手,治理天下太平!”
“这话倒也有理。”我点头,微笑,“士绅阶层,果然都是明理知大义的?是也不是?既然都是明理知大义,那么……朝廷要管理,突厥要防御,钱粮不可少!是也不是?士绅阶层,收入既多,朝廷需要,为朝廷多贡献一点,也是分所应当,是也不是?既然如此,士绅阶层,对于这样的政策,想必没有怨言了,是也不是?”
我一番话说的极其溜,这简直是绕口令了。问一句“是也不是”,对方那个质疑的书生就点一下头,很习惯的,最后一句“是也不是”也点头了。等到发觉上当的时候,头却已经点下去了。当下恼羞成怒,沉声喝道:“玉同尘,你这是歪理!”
“这果然是歪理?其中哪一句话不对?”我微微一笑,说道:“是士绅阶层不明理?是士绅阶层不愿意为国家多出一点力?既然士绅阶层不明理,那么等国家有事的时候,哪里能靠士绅阶层来解决问题?”
我一句话问下,四周——再次一片寂静!
虽然说,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上了那个奏折,就是与士绅阶层完全割裂。而明理的人也知道,昨天今天一闹,也就代表着,士绅阶层已经向玉同尘宣战。
然而,所有的人都想不到,我玉同尘,居然敢公开这样说话!
公开调侃整个士绅阶层……那——简直是公开挑战!
公开将自己摆在士绅阶层的对立面上!
我听见了周围的寂静,我也知道大多数人在想什么。但是我不在乎,真的不在乎!
都到了这份上了,我……已经不指望这个地主阶级能真正接纳我。既然不能接纳我,何必下口留情?
微微冷笑,说道:“天下万民,谁人与国无用?当初绿林赤眉乱起,当地士绅,都做了些什么?当初黄巾乱起,当地士绅,又做了什么?除了极少数人之外,绝大多数人,都只做了一件事——那就是从贼!从贼以保全家产,从贼以保全自身!”
四周只听见风的声音。我冷笑了一声,说道:“玉同尘并非指摘整个士绅阶层的不是。玉同尘只是想说,士绅阶层,其实也并非全部是国家精英,而平民百姓,也并非全然无用!治理国家,并不全靠士绅阶层!”
“那么治理国家,治理下层平民,靠的又是什么人?”沉吟着说话的,是书生之中的那个领头的,华风。
“治理国家,治理百姓,依靠的,应该是百姓自己!”我沉声说道,“完善的法制,让所有的人在法律之下平等,让百姓都能参与到国家的治理之中……”这是我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陈述我自己的设想,因为没有准备,声音都禁不住有些颤抖——是的,我居然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要把握住这样的机会!因为紧张,前面三句话,竟然有些语无伦次!
“让所有的百姓都参与到国家的治理之中?”听见这样匪夷所思的话,四周都是一片惊讶的声音。随即有低低的声音响了起来:“要让天下人来治理天下人?这……不可能!”自言自语,那是皇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