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缓缓点头,说道:“既然如此,今日,就在此地……”
皇帝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皇上,臣……愿意参与此次论辩,请皇上恩准!”
一群人的眼睛都向那个臣子的身上投去,我这才认了出来,原来这个青年官员,是我上次金殿舌战中见过的,似乎——名叫冯天宝?
皇帝陛下眼睛紧紧盯着冯天宝,片刻之后才说道:“玉同尘约战众书生,却干卿何事?”
冯天宝声音非常清朗:“皇上,玉同尘与诸位学子,谈论是国家之事。臣曾听玉同尘所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臣就此税法之事,也有些自己的见解,愿意与众人讨论,请皇上准许。”
“你……是要加入哪一方阵营?”沉默了片刻,皇帝陛下终于再次发问。
“臣请附玉同尘之尾。”冯天宝的声音,依然清朗,只是清朗的声音之后,可以觉察得出微微的颤抖。
“准!”
“皇上,臣……御史台苏一,请弹劾冯天宝!”却又有声音响起来:“冯天宝身为五品官员,却谄媚玉同尘一个七品官员,竟然厚颜无耻自称‘附尾’!尽失人臣体统!”我看见,出列的果然是一个穿着御史服侍的官员。
“放肆!”蓦然之间,皇帝勃然大怒,厉声道:“今日之事,乃是为国策争论,以小官为首,就是无耻!依朕看来,这等在政事上无所作为,却在小节上纠缠不清的御史,才是尽失人臣体统!”厉声道:“叉出去!”
当下就有禁军将那御史叉出去。皇帝陛下发落了一个人,目光冷冷的,在一群人脸上划过,片刻之后才问道:“谁……还有话?”
“臣愿意参加论战,请皇上准许。”说话的是另外一个官员。皇帝只看了他一眼,根本也没有问他的立场,就直接说道:“准。”那臣子当下一声不吭,就站到那群书生的前头去了。我看了一下,那是一个穿着从五品衣服的小官。
又有臣子站出来,请求参与论战。那也是一个五品官员。
短短一炷香时间,那边队伍里,就增加了十多个人。而我身后,却是只有一个张先生,一个冯天宝。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陆望远上前奏报道:“皇上,今天时间已经晚了。臣想要请皇上,将时间推迟到明天。”
我的心略动了一下。我知道陆望远的意思。陆望远认为,那群书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而已。而今天回家之后,家人责备,自己后悔,或者就有些人,明天早上就不来了。
“皇上,今天的事情,应该在今天解决。”说话的是胡楚城,“拖延下去,民心动荡,对国家之策,十分不利。”
“皇上。”陆望远疾声说道,“如此大事,正是要天下之人观看!今天宫门之外,事情仓促,实在不是一个好时间,不是一个好地点!”
“正是要天下人观看”这句话,让皇帝的心砰然而动。点头道:“好,将时间推迟到明天中午午时!地点……就定在大雁塔下,大慈恩寺前!禁军五万,分出一半,去大慈恩寺维持秩序;吩咐长安府,组织本地乡绅,前去观看!”
胡楚城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再说话。皇帝扫了一群人一眼,说道:“都听见了?文武百官,明天无事的,都去大慈恩寺的前面!”说完话,径直就往宫门之内走去了。
小沐子疾声说道:“退朝……”只是在这个宫门之外宣布退朝,似乎有些滑稽。
却又有另外一个太监,颠颠的跑到我身边,低声说道:“皇上说了,小心准备着,明天论战,如果输了,就饶不了你!”
我急忙点头。
这次就不回驿站了,直接去了东门所在的客栈,与东门诸人又讨论了一番。东门不太紧张,我也渐渐将心放下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也就睡了。次日早上起来,客栈外面有说话的声音,原来是一群书生,已经在候着了。却是香墨,将他们都拦着了。只说我在休息。却是东门出去,与一群书生交接。
也不去与一群书生见面。现在这关口,结识书生,并无好处。等时间快到了,就换了一身雪白的书生服侍,与香墨一起去大雁塔下面。东门腿脚不便,就没有同去了。
大慈恩寺外,已经是黑压压的一片人群!粗粗估计,没有几万也有几千!
书生,农民,商人,贩夫走卒,还有花枝招展的妓女,还有唾沫横飞的杂货店老板娘……
禁卫军已经在面前一大块空地上,划出了一条线。那条线上,一群士兵执戈相待。
我挤进了人群,挤进了警戒线,见过了站在对方立场上的一群书生,见过了上方位置上等着的一群官员。
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窃窃私语之声:“那就是玉同尘?”“是的,状元游街的时候见过!”“十六岁……啧啧,真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天上的星宿也没有他那么俊秀!”
下面的议论,我是不敢做出回应了。屏息静气,等着皇帝大驾。
皇帝陛下来的很准时。大慈恩寺外面,山呼万岁的声音响了起来,叩头、吩咐平身之后,皇帝陛下厉声说道:“你们双方听着,这次论辩,规矩,与寻常民间的杏坛论道相同!由玉同尘一方,先行发问!同一方不许有两人同时回答!如果有违反规则,此生不得入仕!”
最后一句话,却有些冷森森的味道。皇帝说完,对着身边的一个侍卫点了一下头。那侍卫疾声说道:“论道开始!”
四周的声音,如潮水一般,轰然退去!
天下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看着我,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如何与一群书生,一群官员,谈论国家国策!
“请问各位学兄。”我沉吟了片刻,才抛出了第一个问题,“自从井田坏了之后,春秋争霸,虽然有明君霸主能称雄一时,然而都不能持久。后来有秦一统天下,然后秦朝不过两世就灭亡。此后汉代虽然也称强盛,然而两汉加在一起,也不过四百年。蜀朝真武大帝,英明神武,曾自称奠定了蜀朝五百年根基,蜀国却也不过三百年而亡。请问何时能再现商周之时,六百年或者八百载的安定天下?”
我这个问题问得大了,对方虽然人数众多,一时之间,却也难以作答。片刻之后,才有不确定的声音响了起来:“玉同尘,这个问题,与今天论战的主题,是否相关?”
“自然相关!”我斩钉截铁的说话,“诸位学兄!你我读书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继前贤之基业,开万世之太平!然而我们现在连前面数朝,为何不能太平五百年的问题都不能解释的话,又如何为我朝开万世之太平?”
“既然如此,请让学生为玉状元试着回答。”说话的就是昨天表现出众的华风,声音有些凝重,“商周有六百八百年的天下,而后世却只能有不超过四百年的太平,学生认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人口增加,情况更加复杂的缘故。商周之时,人口少,天下无大事,小国寡民,政事简单,所以能长久。而后来,人口增加,天下之事复杂,所以不能持久。”
“华兄这话……对了。”我淡淡笑了笑,说道,“当日情景,小国寡民,天下无事。而现在,人口激增,天下之事不知多了多少。现在如果再用商周之时的治国之法,将如何?”
“那自然是不行。”华风还在沉吟,边上却有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玉同尘,你到底要说什么?今天我们要争论的,是你的税法!”
“我正是要说我们的税法!”我的声音高了起来,“第一点,是正如这位仁兄说的,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治国之法!如果现在还沿用以前商周时候的治国之法,那简直是大笑话!商周之时的治国之法不可用到现在,那汉朝的有些法度呢?”
对面没有声音。片刻之后,才有迟疑的声音响了起来:“汉朝情况,与本朝雷同。”
“不,不同,绝对不同!”我声音很响亮,“最根本的不同,就是人口数量的不同!我朝治理的范围,与汉朝也绝对不同!正如这位华兄说的,天下人口,正在逐步增加!汉朝之时,民众其实还不算多,而现在的人口,是当初汉朝的建国之初的数倍!所以,汉朝时候的法度,不见得适合现在……其实,时代的变,任何法度,都必须跟着变!任何法度,在某一个时代是最实用的,最正确的,但是换了一个时代,就不见得正确,不见得实用……一句话:世界上不存在着永远正确的法度!”
我的话落下,四周又想起一片抽冷气的声音!
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是的,在头脑僵化的书生眼中,这几句话——太狂了,简直是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