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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小小说(3)

大伙一下车就直奔餐厅,很快就一桌一桌地自由集合起来。餐厅小姐忙不迭地给每张饭桌上饭,上菜,上冷饮,饕餮之声,不绝于耳。

老毕没敢进去集合,自己知道,身上的钱所存不多,说什么也不能把返程路费吃光。别人大吃大喝,他一个人悄悄地转悠到树下,看人家捣台球。导游小姐还没叫56团上车,他就一个人先钻到车上。

晚上,车到黄山。

导游小姐说:“大伙先在黄山宾馆住下,每个房间里的人,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四人一间,自由集合。晚饭,就在宾馆的食堂里吃,十人一桌,自由集合。”

老毕已经一天没敢集合进去吃东西了,饥肠辘辘,肚子饿得两腔贴一腔,尽看到银蝇在眼前乱飞,他心里害怕,这样下去,能不能走出黄山,还是个问题。没钱吃大桌,就花点钱,一个人买罢。他就一个人来到厨房,轻声跟跑堂的小师傅说,他是56团的,想买两个馍吃。

跑堂小师傅听说是56团的,这人肯定是在餐厅没吃饱,跑到后堂来补充的。让客人吃不饱,多不好!与美丽的黄山多不相称!跑堂小师傅连忙进去拿了四五个白馍,给了老毕。

老毕一边喝着矿泉水,一边咽馍。

吃完饭,导游小姐进来跟厨房结账,看见老毕在后堂吃馍,就说:“嗳,你怎么了?你不是我们56团的吗?咋一个人在这儿吃小灶?”

老毕不好意思,说:“不瞒你小姐说,这次出来,没准备游黄山,头临时决定的。所以,囊中有些羞涩,留下路费,身上所剩也就不多了。”

导游小姐一听,大笑道:“嗨,你这个老先生,开的什么国际玩笑?这三天的吃住,都包括在那一千块钱里边了。”

毕工一听,愣愣地瞪着导游小姐,嘴里的馍,好半天才咽下去。

首先

我妻舅的大儿子,今年三十二岁,还是第一次进城。来之前,我妻舅曾给我们来过信,让我在城里给他儿子找个事做。说,而今年轻人老在农村呆着,被人家说二百五。

我对他看看,憨头憨脑的,哪像成家立业的人?这种人,一无文凭,二无人品,在城里咋给他找事做?不给找,妻子又不愿意,说我看不起她娘家人。

我对他看看,问:“你叫什么名字?”

“首先。”他说完,又忙把手夹在两腿中间。

“啥?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首先。”他又说了一句。

妻舅也说:“是的。他是叫首先。”

“不,我问他大名。”

妻舅说:“大名叫王首先。”

我听了觉得有点儿别扭。说:“咋叫这名?农村人,都叫什么富呀财呀,多好,多吉利。起这名,不好听。”

妻舅说:“可那个时候,不兴叫呀财呀的,叫富叫财呀的,就挨批。记得首先他娘生他的那晨光,到处都喊首先。所以,就起了这名。”

我听不懂妻舅的话。看他老实得光扳手指头,想,这大概就是我们这些城里知识分子与乡下人的差别吧?就慢慢地问妻舅,那时的首先是啥东西。

妻舅说:“首先不是东西。是那时很兴的风。”

咋叫风?首先在汉语语法里不是当副词用么?我还是听不明白,转脸又对我妻子看。

妻舅就细细讲给我听。说,三十年前,咱全中国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无论是开会、出工、演出、还是红白喜事、生日满月,甚至小茅房、小鸡窝完工,在场的所有的人,都要很严肃地站起来,念两句话: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那时叫做首先。一定要首先把这两句念完,而后,大家才能做要做的事情。你舅妈怀首先那阵子,正赶上生产队里在南岭梯田大会战,肚里的娃子都足月了,队长也不让请假。那天早上,你舅妈感到肚子一阵一阵往下堕得难受,想在家休息一会。一想,没跟队长请假,不能缺工。就忍着疼,拿起大锹上南岭工地。打老远地,看到红旗下,人,已经排成排。

哎呀!要做首先了!赶不上做首先要扣半天工分的!你舅妈一吓,赶快往工地跑。

跑到队伍里,队长已经举起右手,领大家说:“首先让我们忠心祝愿伟大……”

队长一句话没念完,听到队伍里,“哇!哇!”有个娃子在啼哭。

“队长,李大兰生了!地上到处是血呀!”有人大声报告队长。

队长停了一下,还是坚持把首先做完。然后派了两个妇女把你舅妈送回家。

娃是做首先时生的,就叫首先。是队长给起的名。

纸条

老耿伯死了。

这老头可怜,一生儿,伶仃一人,倒下一横,立起一竖。学大寨时,落下腰椎炎,地里的活干不了,连里就安排他到坡上看林子。十多年来,就以林为家,坡上搭个小棚儿,没日没夜守那一片黑森森的大树林,就像守着他的妻儿老小一般,平日里,要他条老命可以,要想从他手里要棵树,难。

而今做事太死心眼了,就要招人骂:

“这老狗,留下这么多树,死了打棺材呢!”

“这个死老头,日后就把他埋在林子里。”

人嘴里有毒,许多话叫人骂着了。老耿伯生前就给连里领导留下话,死后,就把他埋在林子东头,那两棵黑松下边。

遵照老人的遗愿,一大早,连里就派四个劳力去那儿掘茔井。他虽然无后,连里照样把他的后事办得热热闹闹。该红的红,该白的白,专门拨了钱,给他做了寿衣寿帽。

上午十点左右,团领导也来了。

陈团长走到死者跟前,掀起新做的衾帐看了看,吩咐一边的连领导:“一定要把老耿的丧事办好,开个追悼会,宣扬宣扬他这种高尚的环保精神。”临走时,问老人留下什么话没有。

连领导说:“没有。他去得太突然。”

陈团长又去抓抓老耿伯的手,跟他告别。发现老耿伯一只手没伸直,就想去弄弄好,死人的手他攥得很紧,就不再弄了。

连长看见了,就帮团长弄。一弄弄出张小纸条,拿出来看看,上面有几个歪歪扭扭的铅笔字:

2001年6月3日,陈团长叫王二毛来砍了两棵印度红松,没给钱。

一分钱

云听说银行要招储蓄员,要会电脑的。她好者到电脑公司去学过,还取得了上岗证。

云找到这家储蓄所。目测后,主任只留云和一个长发丫头。试用一星期。

长发丫头电脑比云熟。那白白的细手指,在键盘上敲,就跟弹钢琴一样,好快。接过窗口外边一笔业务,三敲两敲,就把顾客打发了。

云看她那样,心里很着急,手在键盘上,也想快,可就是快不起来。云想,我肯定试用不过她的,人家不但电脑打得快,头发也长得好看,脸也长得好看,弯弯的眉毛,红红的小嘴。云心里总是有点嫉妒她。

下午一上班,窗外一个大妈来存钱。

长发丫头很自信,就像这笔业务一准是给她做的。不等那大妈把钱送进窗口来,就伸手去接。那大妈对长发丫头看看,红嘴唇,黑眉毛,看不顺眼。手里的钱没给她,并且把钱送到云跟前。说:“存三年。”

云心里特高兴,微笑着接过那大妈手里的一大把碎钱。点了两次,都是两千零一角一分。她想,一定是大妈点错了。就给那大妈整存了两千,又找给她一角一分,连同存单一起送出窗外来。

那大妈不知道存单里还夹着零钱,手没抓好,一分钱硬币就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云就站起来,把椅子搬开,乒乒乓乓找了半天,没找着。

长发丫头,有些不高兴,眼看着报纸,歪过嘴,说:“哎呀!找啥找?不就是一分钱嘛,这年头还有这种人!”

云笑笑,说:“一分钱也是钱。这年头咋的?日子还得慢慢过。”说完,又找。

长发丫头眼珠向下一压,说:“一分钱是钱,找不到咋办?你总不至于把这栋楼拆下来找吧?”

站在窗外的那大妈对云说:“姑娘,算了算了。不要找吧。”

云找出一头汗,说:“等一等,大妈。不是一分钱的问题,公事公办,少了一分,你的账就不完整了,到银行来做业务,账不完整咋行?”她说着,又趴到桌子下边去找,看见长发丫头脚尖下有个亮边边露着。说,“请你把脚抬一下。”

“干什么干什么?弄我的脚干什么?”

“请你把脚抬一下。那硬币在你脚下。”

“看见鬼了?我脚下哪有东西?”长发丫头说着,皮鞋踏着硬币使劲往后一拉,地板上留下一道黑印。

云一下站起来,赤着脸,说:“你这样是不对的,钱上有国徽!你怕我争你的位子是吧?其实,我自己心里知道,主任一定会留你的。我只是也想做笔生意锻炼锻炼。再说,我们本来谁也不认识谁,能在一起上几天班也是缘分,你没必要这样。”

“锻炼锻炼,回家锻炼去!”

长发丫头正厉害,主任来了。主任不紧不松地对长发丫头说:“对不起,你的试用期提前结束了。”

红雨伞

下班的时候,下起雨。这雨也真是下的不是时候,早不下,晚不下,偏偏下班下,又没带雨伞,真是!朱以新一边嘀咕,一边用报纸遮着头,大步往前跨。

走到办公楼前面马路时,雨下得大起来。

“哎,朱以新,进来遮一遮嘛。”

喊着,一把红色的小雨伞,就撑住了朱以新头上那片雨天。

朱以新一看,是政工科的丁小娜。一个大男人,钻进一个女人的小红伞里,就有些不自在。红着脸问:“这合适吗?”

“哟哟哟,还挺封闭的呀?怎么?遮会雨,就有什么啦?亏你还是个大男人。”

“没什么。”朱以新嘴里说没什么,却总是不那么放得开,头弯进伞里,肩膀还在外边淋雨。薄薄的白确凉衬衫,半透明地贴在宽宽的胸脯上,雄浑的体魄,看得清清楚楚。

“靠紧一点嘛,这么一点点小伞要遮两人哎。怎么?你怕你老婆看见?”

“不,不是。”

“装得倒挺像。”丁小娜看了一眼朱以新,要笑。“那为什么?你是怕我老公看到?”

“不,也不是。”

“我老公要真是这么一个没出息的小心眼,我早跟他拜拜了。”

朱以新不吱声。

丁小娜又问:“哎朱以新,要是我现在是你的老婆,你是我家老公,你会怎么想?”

“不知道。我想根本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我媳妇和你老公也不在一个单位。她……”

朱以新忽然不说了,他看见他妻子远远地从二路车上下来,手里拿着一把绿雨伞。肯定是给他送伞的。朱以新一见,连忙把身子往下低,低到完全躲到丁小娜的伞里。

妻子什么也没看见,下了车,就往朱以新的办公楼跑去。

妻子到办公室找不着人,肯定会生气的。朱以新连忙说:“小丁,你先走吧,我到商店买个电池。”

丁小娜一个人走了。

朱以新没买电池,他在路边店里躲了一会雨,想等妻子一起往回走。

没一会,那把翠绿色的小雨伞,出现在人行道的那头。

朱以新想等妻子到了跟前,上去“哇!”吓她一跳。

可是,等妻子走到跟前,朱以新的那股高兴劲没了--他发现,那把绿色的小雨伞下,往前走着的,并不是两条腿,而是四条腿。多出的那两条腿,脚上穿着黑色的男皮鞋。

朱以新一看,愤然走进雨中,迈开大步,一步一步往家走。娘们!原来她不是去接我的?接别人的?狗日的,我倒看看,那两条腿的驴是谁?

朱以新浑身往下淋水,进了门,就重重地把身体往沙发里一扔。

妻子立即上来嗔怪道:“哎呀,你到哪去了?淋成这样!快换换快换换。”

“换什么换?不换,凉快!”说着,“啊欠!”直揉鼻子。

“哎呀!这是咋啦你?人都淋傻了似的。我跑到你们公司,到处找,找不着你。在路上,碰到我弟弟,他说你早走了,你去哪了?”

“你弟弟!”啊欠!

实话实说

天隆商场,如果下月再不能扭转亏损局面,一千多名职工,将要辞去一半。

总经理刘玉成把老吉、小王、小周几位副手召到办公室来,商量对策。并许诺,谁的良策能挽救天隆,他总经理让位。

小王嘴快,大家一坐定,他先说:“看到天隆这局面,说实在的,心里早就急得往外冒火。自古以来就有一种说法,无兵不诈,无商不奸。我看,扭转天隆目前这种状况,办法只有一个,就是实行大减价,大甩卖,所有商品,一律按百分之三十减。”

老吉插话:“那样的话,你有几个天隆赔进去?”

小王说:“一分也不赔,宣布减价前,有些货,先偷偷提价百分之四十,这样,顾客买了我们的东西,实质还给你们多掏了百分之十的钱,还夸我们天隆价格低。”

小田说:“光减价,还不行,我们还得来一次假货大声讨。顾客对我们天隆最大的不满,就是说我们有假货,许多人有个老影响,知道我们以前进货渠道不正。我建议,利用这个周日,在广场上公开销毁一批假货,改变广大顾客对天隆的看法,把我们的老客户再请回来。”

老吉又插话:“这样也不妥。凭良心说,天隆近来的进货渠道是对的,没有歪门邪道。我说,你这一烧,要烧掉多少冤枉钱?我们目前亏得一塌糊涂,烧得起吗?”

小田说:“哎呀,事实证明,人老了,脑子也就跟不上了,谁说要烧真货?上边放一些旧货,下边多放些空纸箱烧,这火烧连营的假戏不就唱真了吗?围观的人,只是看声势,看热闹,谁还去管你烧的啥。唏!”

刘总躺在靠背椅子,一直在听,不插话,也不表态。

老吉对刘总看看,心里着急,这两个年轻人尽出的啥点子?如果总是想办法欺诈顾客,天隆只有倒闭。他觉得天隆对顾客,不是诈得太少,而是诈得太多。去年的全城第一家血本大赔卖。今年春天的清仓大甩卖。上个月又是万元有奖大销售。花样不断翻新,咋折腾,效益还是上不来。现在再搞什么大减价、大销毁,只能是自欺欺人,越弄越不灵。他说:“我不同意两位的做法,天隆物价不高,我们为什么要往下减?这样,既骗了顾客的感情,又扰乱了市场秩序。还有,我们天隆本来就没有假货,那些租柜台的个体户,早就从楼里清出去了,我们为什么还说自己有假?我看,天隆人最缺少的就是诚信,我们对顾客的欺诈够多的了,不要再这样诈下去。其实,顾客的心是最好换的,那就要用我们自己的诚信去换。如果总经理同意的话,我建议,从这个月开始,在天隆设立一项特殊的奖,诚信奖。每月评出诚信经理,诚信柜台,诚信营业员。每个季度重奖他们一次,谁对顾客诚信,就奖谁。另外也建议立一种假意奖,从道义上惩罚那些说假话,卖假货的人。”

刘总不等老吉说完,忽然从椅子上一拗,站起来,说:“行!老吉,明天,你到我办公室来上班,我下。”

竹镇图

苏缜教授画竹确实是成竹在胸,手里笔咋动都是竹。有人说他的竹不是画的,而是长的。一走近他的竹,似乎能听竹叶沙沙作响。

他一辈子所爱的就是那幅《竹镇图》。看上去,如云似烟,一户户黑瓦白墙小院,幽静甜蜜。

刚才接到电话,《海峡晚报》报的一位记者要来。

看来,位记者还真不是半瓶醋,一进门,握着苏教授的手就说出的一句话,让苏教授听了很高兴的话:“哎呀!苏老,你这竹墨里滴翠,不仅画得好,这色泽更特别呀!”

能一眼看出苏老的竹色泽的,还没有第二个。苏老画竹不用纯墨,他潜心研究了多年,发现研墨时,在砚里放一点点靛蓝,等画面吹干后,就会发现墨色中带有一种暗绿,透出盎盎生机。

记者向苏老递过名片后,就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苏老,你是当前中国画的大师了,五十代就享誉海内外。今年秋季,由我们《海峡晚报》报牵头,举办两岸名家国画展。参展作品幅数不限。展后作品归还,另外再付给作者一定的参赛费。苏老,你看你打算出几幅作品?”说着,又把征画通知给了苏教授。

苏教授确实没来得及想这事。因为,搞这样的画展,每次事先都要得到省画院的知道,而且报上也没见过报道。他想了想,说:“这,我近来也没什么新作品。这次,我就不参加吧。”

“哎,苏老,既然是两岸联系感情的活动,不参加怕不好吧?再说,你们这些名品不参加,展览还有什么色彩呢?你说是不是?”

记者先生的后边的话,苏教授没听进去,倒是有一句话打动了他的心,两岸联系感情。这是炎黄子孙们义不容辞的事。于是说:“好吧,我参加一下。”

记者对那幅《竹镇图》看了看,说,现在就要把作品带走。

苏教授又犹豫了,他怕上当。最后好说歹说,记者到底拿走了那幅《竹镇图》。

三个多月过去了。音信全无。苏教授按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打了几次电话,就是找不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