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紫葡萄绿葡萄
45985800000008

第8章 坎土曼 隐藏大野的光芒

从初次来到汉人街至今,我已无法说清到底是啥时与她结下了不解之缘。究竟有什么如此吸引我?在恍如磁场的吸力中一次一次飞越穿行过程中,我始终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对了,是它,坎土曼——直到再次看见那把坎土曼,它静静地站立在汉人街的一角。这个经营着土特产的小商店散发出一种浓浓的乡村干草和树木混合而成的特有的清香,与不远处的另一条灯红酒绿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特别是那把坎土曼,好像已等待多年,刃口耀眼的光芒瞬间穿越漫长的岁月,在这个正午的时刻,为我缺钙的骨骼增加一点硬气。

最早认识坎土曼是十八岁那年。在伊宁市郊区的一个沙场,那段时间正值隆冬,我用它刨开河床上厚厚的积雪,将埋在下面的沙子装上偶尔来一次沙场的卡车。卡车可以装5个立方的沙子,我们四个人可以分别获得2元的装车费,在冰寒地冻的日子,那是我们唯一的生活来源。其实,在我的身边还有一把十字镐,但不知为什么,我更愿意使用新认知的被人们称之为坎土曼的农具。它虽然没有十字镐那样瞬间直插土层深处,但它的大面积接触地面,循序渐进地把时光向前推进,却是十字镐所不能比拟的。在那漫长的冬天,沙场除了偶尔来一辆车拉走一车沙子,天空连鸟也基本绝迹。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刚从老家来到这里,也许觉得坎土曼的形状和使用方式更加接近于锄头,我把临近年关的思乡之情寄托在了一把坎土曼上。

坎土曼根本就不是一种农具,而是一种乡村生活的象征。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两次与坎土曼有关的劳动记忆,为我的生命之河添加了浪花和波纹。

记得在阿山于孜的一个老乡家中,他家有五把坎土曼,家里除了小孩,刚好五个劳动力,也就是说,人手一把坎土曼。与其说坎土曼作为一种农具,在新疆农牧大地,倒不如说更像是一种生活的道具,与在沙场不一样的是,坎土曼在这里都是从事着属于自己的活儿,这种活儿与生活有关。我的老乡是移民新疆的农民,长期生活在民族聚集区,他们都会说一口流利的维语。和我的老乡一起下地劳动,我使用女主人的坎土曼,这把坎土曼比男性使用的要小一些,但我还是觉得别扭,也许是因为一直都没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坎土曼的缘故,也许是对老家的锄头始终怀有一种特殊的情绪,抑或坎土曼被一个人使用久了就有了一个人的脾气?一把坎土曼从一堆废铁被铁匠经过融化,锻打和淬火,然后走进商店,就注定会属于某一个人的专有。不论等多长时间,几年、几十年,他都在等待一个人与之结缘。看看使用坎土曼的过程吧:首先,人们习惯性地在自己的手心吐一些自己嘴里的唾液,双手搓几下,然后紧紧地握住坎土曼,扬起,落下,落下,扬起。挖土,刨坑,或是在田间用来挥撒农家肥,这些动作都是一气呵成。看那些在田间熟练使用坎土曼的农人,是一种田间的走动的艺术素描。坎土曼是获得生存和生活的劳动工具,更是一个农人在乡村伴舞田野的道具,在自己的一方舞台舞蹈着自己舞蹈。

由于新疆独特的地里特点,大片的土地适宜于机械化耕作,曾几何时,坎土曼似乎面临着一种选择,但,它任然是乡村的一道风景。看着一个农人扛着坎土曼走在田间地头,悠闲自信的样子,是一种享受,他们的脚步饱含一种智慧的生存方式。那天,我们耕地的拖拉机陷进了软土,几个人在拖拉机两边推,折腾半天也出不来。塞外的春夏之间似乎没有明显的界限,不知不觉春天就过度成了夏天,火热的阳光在头顶尽情笼盖,我们满头油汗,拖拉机吐出一串串黑色的浓烟,可轮子只是在不停地空转,越陷越深。这时候,刚才那个扛着坎土曼的农民,坎土曼在他的肩头闪烁着光亮,满脸的笑容透出一种生活的幽默和狡黠使我竟然看不出他的年龄到底几何,他的悠闲和从容让我不以为然。坎土曼能够改变什么呢?除了笨拙的劳动?他的脸上始终都是笑呵呵的,他围着拖拉机转了一圈,啥也没说。坎土曼从肩头卸下来,接着吐了口唾沫在手心,搓动几下,握紧把子就在拖拉机陷住的轮子前面刨了起来,三下五除二,接着又把旁边的一把麦草垫在后轮下面……拖拉机喘着粗气爬了出来。他扛着坎土曼走了,老乡告诉我,他如今是个单身,却有着几个儿女,日子过得并不富裕,却成天没有忧愁。

还有一次劳动是在郊区,那时我开始钟情一位年龄小我五岁却懂事多多的女孩,他们家有十几亩土地。在那炎暑的八月,我经常星期天骑着自行车去十几公里外的她们家,和她一起下地劳动。使用坎土曼给大葱培土,在烈日下劳动,因为心中有一份期待,并不觉得十分辛苦。她的父亲将一把最大的坎土曼给我使用,竟然没有感觉累。到了晚上,乡村的蚊子毫不留情地围绕身边,一不小心就会在身上留下一个红色的疙瘩,奇痒无比,难以入眠。姑娘把她的枕头给了我,闻着一种淡淡的体香,就像一剂幸福的催眠剂,只是觉得夜晚太过于短暂。那段使用坎土曼的夏天只是我生命中的一段经历,就像开放的昙花,注定不会有漫长的结果。后来她长大了,选择了自己的道路,去了外地,再后又回来了,是不是离不开有坎土曼的日子我不得而知,但坎土曼一定再次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我们再没有见过面,只有那些用坎土曼给大葱培土的日子,还在我的记忆深处,那年的骄阳还在我的心头照耀着,热烈,温暖。

我想,一把坎土曼从铁匠铺走向商店,它只是完成了自己即将被人认养的初始,这时候,它只是一种商品,只有当某一天被人相中,走进了农家,然后被一个人使用,它才有了生命。当坎土曼在使用的时候,时不时吐在手心的唾液,还有手心的汗液逐渐渗透到坎土曼木质把子的深处,时间长了,这把坎土曼就有了主人的味道。甚至,这把坎土曼还有了主人的习性,别人再使用的时候,总是觉得不顺手。还是前面提到的那把女主人的坎土曼,有一次挖地,差点砍了自己的脚,气的我扔了它,旁边的老乡呵呵直笑:坎土曼认人呢,换了主人以外的人使用,它在撂嘎子呢。

后来我进了城,基本与坎土曼就没有了接触,但在我经常去的汉人街,还可以看到它们静静地矗立在少数几个小五金店的角落,有的发着光芒,有的表面上覆盖着一层锈迹。从废铁到坎土曼,那是一种自然的缘分,与人联姻才是坎土曼生命历程的开始。因此,并不是每一把坎土曼都可以在第一时间被人们赋予生命,就像那把生锈的坎土曼,它还在等待一个人,这个人不出现,它会一直等下去。这家小五金店的店主说他在这里开店已经快三十年了,如今已经进入中年,儿女上大学了,他淡定地生活着,他说他从来没有想过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也许守候也是一种命运,就像坎土曼等待一个人的到来,这家店主人只是在充当着一个婆家的角色。他说他还会这样守候下去。在交谈中,他告诉我,他只能干些这样的小买卖,大的买卖本钱大,自己也经营不来,他已经习惯这种以买芨芨草扫把以及一些小五金来获得生活和生存的日子,只有这些东西让他感到踏实。

坎土曼在新疆大地上被广泛使用,在农家的院子、门背后、墙旮旯,都能见到竖立的坎土曼。它的设计有多少科学性,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已经无法探其源头,在克孜尔石窟有一幅图画,图画中有一人使用这种近似于坎土曼的农具,根据资料判断是在晋朝。清《新疆图志》记述:“坎土曼,形似铁,其头甚圆”。主要用于開荒挖地、挖渠筑埂,松土锄草等劳作。因土质和耕作习惯不同,形狀有方头、圆头、舌形头等多种,重量一般为3~4公斤。

坎土曼经历的岁月不平凡,只有结识了坎土曼,了解了坎土曼,读懂了坎土曼,我们才能在自己的心中拥有一把自己的坎土曼。在历史的长河中,坎土曼是新疆广袤田野的一个伴侣,使用坎土曼的人总是受到人们的尊敬。在新疆大地流传着这样一个关于坎土曼的故事。传说有一个裁缝,有一个屠夫,还有一个使用坎土曼的农民,他们一同去相亲。这让姑娘很为难。于是,就想了个办法,让每个人都根据自己的职业特点写一首诗,谁写的好,说的有道理,姑娘就嫁给谁。先是屠夫说:“刀子磨得分分快,宰的牛羊人人爱,姑娘你要嫁给我,牛羊好肉炒小菜。”裁缝也不示弱,說:“剪刀磨的丝丝快,缝的衣服人人爱,姑娘你要嫁给我,绸缎衣服当被盖。”只有使用坎土曼的人不慌不忙,说:“坎土曼磨得铮铮快,种的地儿人人爱,只要姑娘你嫁给我,五谷杂粮吃不败。”姑娘最后决定嫁给使用坎土的农民,它觉得使用坎土曼的人最踏实,最稳当。

坎土曼作为新疆广大农村的一种劳动工具,在漫长的岁月中也许并没有改变什么,但坎土曼无疑是新疆大地的一员,虽然难以阻挡对于其自身命运的冲击,但作为农耕文明的一种象征,会被人们牢牢地记住——克孜尔石窟使用坎土曼的农耕图画,虽然经历了千年,仍然散发着迷人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