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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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我一写下这个题目,就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我面前出现了他,《鬼手百局》的作者,有“象棋大师”称号的,即拥有“象棋大师”这个国家级专门职称的,已故专业棋手,朱剑秋。

他坐在他那问十平方米的夹板房中。他正在写着他的那本棋谱——《鬼手百局》。我去看望他。我们对坐在他的那张八仙桌两侧。桌上一如既往地摆着一盘棋,还有文稿。

他那年大约七十四五。因为过瘦,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要老。他的脸面虽然白净,但沟壑赫然,横向的在额头,纵向的在两颊,嘴角被这些深深的皱纹牵拉得松松地垂了下来。他的脖子饱绽着几根粗筋,令我想起烂尾工地里耸立着的水泥市柱他的蒙着白翳的两颗眼珠,被包裹在糜红潮湿的眼眶里。

“鬼手,是我们象棋术上的一个专用名称,”他向我解释道,“诡异,奇谲,攻时出其不意,守则难以预料,一招出手,便通盘弥漫鬼气……”

“常常因此而造成千年难解之残局。”我说。

“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红红的眼眶里灰白的瞳仁悲哀地对住了我,同时摇着头,“又来胡说。鬼手是鬼手,残局是残局,鬼手是招数,残局是结果,两者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我早就说你永不会成为真正的棋手。你不动脑筋……”

他一摇头,两颊就凄凉地微微晃动,筋骨突现的脖子显得格外地细弱了。

我连忙给他的茶杯续上热水,以此打断他的话头。

“这是我刚从杭州龙井村买来的雨前狮峰,泡出第二道来,才香呢!”我说。

除了棋,他只有另一宗嗜好,那就是茶,好茶。

他啜了一口茶,点点头,只是不再理我,顾自摆开了棋局。

他住在我们全楼结构最差的三层夹板房内。

面积约有十二三平方。左邻是我家,前厢房,面临山东路;右邻是后厢房,窗下是弄堂,叫永乐里,“文革”期间改称过“永斗里”,现在自然又改回来了,一度住过母子俩,姓吴,后来则住进了小夫妻俩,男的外号叫“黄牛”。朱大师住的,夹于两个厢房之间,原先一定只是走道,以后房东为了扩大住房率而开发,用一层薄薄的木板围住,几乎是全封闭式的,所以称之为“夹板房”。只有一个窗,是天窗,即上海人所谓的“老虎窗”。

我为他打开了老虎窗。那窗用一根粗粗的麻绳拴住,往下一拉,开了,系到夹板墙上的一个大钉子上,就算是固定住了。关窗更简单:松开绳扣,“啪”的一下窗就弹回去了,全自动。

开窗是因为房内的空气实在太浑浊了。一只煤饼炉在屋子中央。那是朱老先生最重要的生活用品:烧水,煮饭,取暖。炉子的水开了,我为他灌满了热水瓶。他从棋盘上抬起头来说,把旁边的锅坐上去吧,黄牛今天给我买了两块大排骨,炖一炖,中午吃汤面,晚上他来帮我烧糖醋大排。我看见了地上的淘箩里果真有洗净了的鸡毛菜,还有一把很新鲜的切面,用报纸卷着的。为了炖排骨汤,我往炉上压下了一个新煤饼,刺鼻的一氧化碳立即腾弥开来。我不能不拉开那天窗了。

“冷,”他却说,“别开窗。”

他穿着棉衣、棉裤,还有棉鞋。因为有点脏而显得很有点旧。煤饼炉透出的热挡不住天窗往下掷下的寒。况且他要在窗下的八仙桌上摆棋,要写他的《鬼手百局》。

我记得那次去探访他,是一九八五年的初春,春寒料峭。

他的《鬼手百局》,刚开笔不久。

八年后,《鬼手百局》完稿,收录并点评分析了象棋大师朱剑秋鏖战棋坛数十年收集积累而得的,或是他自己使用过的,或是棋坛曾经出现过的,以“鬼手”之术或反败为胜,或逼平敌方,或造成不解残局的,奇谲瑰丽、耐人寻味、“鬼气冲天”的棋谱凡一百局,全书字数约三十万。

未及一年,公元一九九四年隆冬,朱剑秋谢世。

《新民晚报》“文化版”曾刊有一条消息云:

“我国最年长的象棋大师朱剑秋日前因病抢救无效而去世,享年八十二岁。朱剑秋生前曾为黄浦区政协委员、上海市体委象棋队副队长、上海少年宫象棋班指导教师,著有《残局解析百篇》、《棋坛扬州‘三剑客’传略》等书。”

没有提及《鬼手百局》。因为没有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