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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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高斌的生父死于他被送入少管所一年之后的某一天。这一天高斌正拎着两壶刚泡满的热水瓶往宿舍里走,忽然感到有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竟空无一人,而肩头仍麻辣辣地胀疼着。这一晚,他做梦梦见父亲从高楼上摔下。不久之后,教导员告诉他他的父亲因酒后开车翻下山谷身亡。

从小到大,高斌与父亲在一起的日子比不在一起的日子少得多。即使面对面相处一室的时候,大多也是父亲醉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甚至记不清父亲的脸到底长得怎么样。而对平正明那张白皙清爽的脸庞他却如印章般铭刻在心头。他拐弯抹角地一遍又一遍地问教导员父亲的死是否与他人有关,是否有哪怕一丝别人陷害的迹象,是否喝过令人神智不清的东西。直到教导员失去耐心,由安慰变为训斥他才止住了没完没了的质疑。可是在心里,他坚持认为那个姓平的是这场惨祸的幕后制造者。这个坚定的信念随着时光的流逝变得更加坚定,由无根据的臆断转化为潜意识中的事实确认,直到他终其一生。

当他从少管所出来,回到外面的世界的时候,他已经由一个细瘦的少年发育成强壮的青年。高斌迟迟疑疑地拎着铺盖行走在马路上。他诧异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出租车。更令他奇怪的是,虽已是初冬季节,居然还有许多女青年穿裙子。三年前,即使在暴热的春末夏初,这个城市的女性宁可让长袖长裤焐出一身汗,也不会大胆地穿上美丽的裙子。他缓缓地横穿马路。急速行驶着的车辆在他身边戛然而停,司机从车窗伸出脑袋:“你……(‘他妈的不要命啦’,或‘他妈的瞎了眼啦’)”

可是他刚说了个“你”字,猛然看见高斌青皮萝卜似的脑袋和手中杂杂沓沓的铺盖,便把头重又缩了回去。高斌明白这是为什么,忍不住嘻开了嘴。

到家时正是傍晚。昏暗的厨房正处于节约用电的时分,虽是人声嘈杂,齐奏着锅碗瓢盆交响曲,但无人打开节能灯而乌洞洞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高斌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才跨了进去。一瞬间,厨房中寂静无声,连煤气燃烧的声音似乎也小了许多。高斌迎着众人目光看去,王阿姨的脸上骤然生出几道很深的皱纹,孙家儿子的女朋友(他不知道她目前的身份已是孙家媳妇)正腆着个大肚子,赵阿婆的背佝偻着,林老师的头发白了一半……惟一熟悉的,是他们的目光。那种探寻、观察、研究、品味、肆无忌惮地搜索别人隐秘的目光和三年前一模一样。没有人说话。高斌径自上楼。他感到脑后痒痒的,好似后脑勺上又长满了眼睛。他原以为三年过去,出租车都添了这么多,世情定有变迁,或许再也不会领略那种一走进厨房大门便平添无地自容的感觉了。而今,在这一刻里,他才明白,一切都如时光倒转般回复到了三年前的状态!

三年过去,楼里变化不少。被高斌打折腿骨的王阿姨的小儿子因参与了一起巨额诈骗案被公安局逮捕,经法院判决发送青海农场,并将在那里呆上十年。钱阿姨和王阿姨由于衰老或者做了祖母的原因而变为钱阿婆和王阿婆。赵阿婆更老了。满头白发,又瘦又瘪,整个就像一只天津小枣。她儿子娶了个泼妇,让她吃足苦头。在花掉五千块棺材钱和两根藏了多年的金链条之后,小两口总算搬了出去,但“小红枣”已做定了。钱、孙两家都是媳妇当道,自家虽是和睦,但两女将之间却鏖战不休。今天钱家媳妇因为火柴盒里的火柴少了两根指着孙家媳妇的鼻子骂娘,明天孙家媳妇因为垃圾簸箕里多了一个鸡蛋壳而悄悄往钱家煤气灶上浇水,后天又有新的事端发生。在这小小的过街楼厨房内,每天有每天的新闻,没有新闻的日子就会有人制造新闻。

高丽蓉总是试图远离这些邻居。自儿子进了少管所之后,她更少与她们往来搭腔,早出晚归,独进独出,做饭烧菜都挑没人或人少的时候。然而,这一切并没有成效,她始终是新闻的中心。越是隐蔽起来的东西越能引起人的好奇心,在过街楼的厨房新闻发布会上,谁若能获得有关高丽蓉的信息,她(他)就当然成为当日的主角,享受用慢声慢气的语言回答迫不及待的追问的乐趣。林教导就是最多扮演这一角色的人。窥伺高丽蓉的缝被平正明用油灰牢牢封住,他心里的失落大大多于被人发现丑行的羞恼。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经过仔细搜寻和精心劳作,他在墙角处发现了一个被平正明疏漏的小孔,并用一把凿子加以扩大直至能看清高家全房。接受上次失败的教训,他找来一个热水瓶塞,把它削成刚好能嵌入那个小孔的塞子。“观察”完毕就塞上塞子。为了更自由更仔细地观察,他把床拆了睡地铺。只要高丽蓉回到家,有处理隐事的可能,而他也有窥隐的需要,他便称头痛腹胀需休息,紧闭房门,在他的小小观察口内尽情窥视。在这个地方,他看见高丽蓉生活的几乎所有细节,吃饭、睡觉、换衣、洗澡……惟一不能看到的是高丽蓉和平正明之间的事,因为平正明只要一走进屋子就和高丽蓉直奔小阁楼,而小阁楼是整幢过街楼的制高点,除非爬到屋顶用冲击钻在上面钻个洞,否则是无法进行俯视活动的。林老师真恨哪!恨自己的目光不能转弯,恨自己没生个《封神榜》里写的顺风耳。每当平正明和高丽蓉踏上小阁楼时,他总是把耳朵紧紧贴住小孔,全身心地捕捉每一个声响。有时似有些喘气的声音,但恐怕是自己的幻觉,即使这样,他也会兴奋得满脸通红,目光炯炯,身体的某些部件有些异样。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和高丽蓉成其好事的情形,甚至为此干过几次只有青春期的毛小伙才干的蠢事。这使他很惭愧,很内疚,又很愤慨!“哼!总有一天,老子……”他想。他到处讲高丽蓉和平正明的事,满意地谛听别人斥责他俩为淫夫淫妇,因为只有这时,他的心里才觉得稍稍熨帖一些。

“出来”后很长一段时期,高斌哪里也不去。高丽蓉也不多说什么,总是好菜好饭地供他吃。见他闷了借来许多武打言情小说,见他烦了买几条好烟给他抽。她心里明白儿子的喜怒哀乐缘何而起,她低眉顺眼地力图尽心弥补。在这一段日子,平正明一次也没来过高家。

光头终于长成了小平头,高斌开始出门。邻里对他异乎寻常地客气。就连最爱惹事生非的钱、孙两家的媳妇,一看见他也总是细声和气地打招呼。由于是“里面”出来的人,弄堂乃至地区的人见了他都发怵,甚至还生成了一种敬畏。一些整日倚在弄堂口吊儿郎当的,不久就尊称他为“阿大”,见面就甩出“健牌”和“万宝路”来。还常常拉他去咖啡馆和小酒店。高斌开始喝上了白干。

高丽蓉通过一个学生的家长,为儿子在小菜场的肉柜找到一个职位。虽说是粗重的活,但油水很厚,若不是熟人关系还谋不到。高斌上班后,平正明又悄悄地出现在过街楼中。没有人敢对高斌说这事,因为没有人愿意被人打断腿。可是,高斌的后脑勺马上感觉出来发生了什么。过街楼中的人们的目光是锥子是尖刀,再结实的人都会被它挑破脑壳。常常高斌一推开厨房的门,里边的人便一哄而散,而当他走过他们,继而回头时,便会看到那充满讥诮的恶意的目光如集束光一般把焦点对准了他,令他血液急速上升耳鸣如雷却又莫奈之何。

高斌最讨厌母亲的那句话,是她在他出门前一瞬间,用一种极度伪装的语调平静地问:

“什么时候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就是什么时候不回来,就是什么时候家里没人,就是什么时候那个姓平的可以来,就是什么时候他们可以通奸,就是什么时候他们不会被他搅了,就是……高斌每听到这句话,就感到热血沸腾,恨不得一刀把那个姓平的宰了。他可以在母亲说出这句话前很久就感觉到她要说这句话。有时母亲是真正无心或随口问一句,那种语气,那种神态,绝对不同于这种有预谋的探问。高斌爱他的母亲。当他从少管所出来回到家,看到妈妈歉疚的目光时,他立刻原谅了她,而且抱住她号啕大哭。母亲也哭了。千言万语在泪水中清晰地传达着。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喝醉酒打他,母亲总是极力掩护他,哪怕自己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也要把身体垫在父亲的重掌之下。母亲从不打他骂他,他调皮他出错,她也是好好地开导。他始终相信母亲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女人,最好的老师。可是,最善良的女人并不是最干净的女人。当他以目光回击母亲那句蓄谋已久的提问时,看见她心虚而躲闪的目光,他立即觉得她很脏。他对她的爱立即转化成了恨,比爱强烈得多的憎恨!

高斌后脑勺上的目光,总是在母亲那句“什么时候回来”的问话之后的几天里,格外沉重。高斌觉得他无法反击这种目光。在它面前,他连一个婴儿的力气都没有。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无数次自问,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在脑中,他已经千百次地谋杀了那个姓平的家伙。用一根冻得硬邦邦的大青鱼对准他的后脑勺一砸,然后把大青鱼解冻,烧了吃,公安局就找不到杀人凶器……乘他睡着时在煤气软管上压一大块冰,然后打开开关,逃离现场。过了一段时间,冰融解了,软管通畅,煤气外溢,他中毒身亡,而自己在作案时间又不在作案现场……有时,为顾客斩肉,他的眼前会幻化出平正明的脸,他狠狠一刀斩下去,刀劈开肉,深深地嵌入砧板,拔都拔不出,他的心中会涌起一种快意,那种舒适,真是难以言传!

在肉柜台干了两年,高斌已有一笔不小的存款。他悉数用尽换回一台高档的组合音响。自此后他一回家就把它的音量调到最高最大,在震耳欲聋的乐曲或歌曲中独乐。现代化的音响发射把木质结构的过街楼震得直掉灰。若是换个人,邻居早就群起而攻之了。然而对于他,各家只得紧闭房门,退避三舍,焦心等待他散尽心关闭开关的一刻。不过,这套音响也给“新闻发布会”带来了不少话题。林老师说只要那个姓平的老甲鱼来一次,高斌就把音响开得震天响。事实证明这是一条正确的规律。于是就有了这样一些论断:从道理上来讲,高斌的高音骚扰对整个过街楼都有很大影响,应该设法阻止他;然而由谁当“出头椽子”,去得罪这个“强盗坯”呢?这个问题却永远无法解决;但是,如果那个姓平的老甲鱼不来或者少来,高斌的喇叭恐怕就会不响或者不这么响了,过街楼不就会安宁太平许多了吗?说到这里,“发布会”顿时气氛活跃。赵阿婆说索性叫那个姓平的快点与老婆离婚,然后娶了高老师。话音未落,便遭众人极力反对。林老师用近乎威胁的声音“哼”了一声,并狠狠白了赵阿婆一眼。赵阿婆吓得就此再也不敢发言。钱、孙二媳妇主张向公检法报案,把那个姓平的或者两人一起抓起来。王阿姨马上赞同,并说应该把他们一家都发配青海。林老师虽说心里十万个愿意公安部门把平正明抓起来,但是转念一想,如果真的抓了,自己的窥视少了重要内容岂不可惜?再说,就凭开高音喇叭就能将高斌发配青海?真是女人家的见识!便是平正明与高丽蓉吧,来来往往并未触犯法律,除非再来一次十年前的“捉奸”,可那又是谈何容易——如今的高斌,可不是十二岁的娃娃了!于是他连忙摇摇手,推了推眼镜,说声:“不可。”众人历来十分信奉他的威严,见他如此郑重,也便统统泄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