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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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老板娘是一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因为看多了电影、电视剧,所以很懂得一点计谋。她非常了解小花园楼里十三层楼的夏家情况,因此明白五妹跟大大虽然两厢情愿了,但是这桩婚姻真要做到有情人终成眷属,并不是那么容易。她想出了三十六计之外的又一计,叫“生米做成熟饭计”。欲行此计,需得一把猛火,这把火,就是顾怜怜。

她终于把顾怜怜盼来了。

顾怜怜手中拿着一个小小的腰子形的塑料网篮,巴掌里抓着几块硬币,进入了饮食店。

顾怜怜跟五妹熟。她一进门就喊:“五妹,给我捡几根油条。”

五妹应声而出。

饮食店老板娘却跟五妹说:“油条我来弄吧,五妹,前面客堂有客人要面条,你到后面的厨房去下一碗来,牛肉浇头。”

五妹应声“是”,刚要走,又回过头来对老板娘说:“老板娘,顾大姐家要把油条回一回锅的。”

老板娘笑着说:“知道,她哪回来不沾我两次油啊。”

顾怜怜也笑了,说:“老板娘,嘴巴不要太厉害噢,和气生财嘛。”

老板娘说:“你还怕我这张嘴吗?你都听了几十年了。”

她们俩之间的对话,足以说明她们俩之间的关系,并不是一般的老板娘跟顾客之间的关系。说来话长,老板娘本来也是顾怜怜所在的或者说是夏厂长管着的那家饮料厂的工人。几年前,第一批下岗,夏厂长就把这个饮食店的老板娘给下掉了。饮食店老板娘心里明白,自己这张嘴太厉害,到哪都不受当官的人的欢迎。不要说现在有下岗的政策,就是没有下岗的政策,只要像过去那样搞运动,第一批要整的也免不了有她。下岗还算是好的,她衷心感谢再不搞运动的改革开放。

先是卖牛仔裤,后来又卖过茶叶蛋,她最后开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饮食店,跟同样下岗的丈夫一起下厨,雇一两名五妹这样的长工,两三个走马灯似的短工,日子倒也还过得不错。由于用不着再八小时上班,赚钱之外还有了自由,可以全心全意地培养儿子,儿子居然在考中学那年,考进了上海最好的住读学校,一下子就把那教育的责任交给了学校。两口子从此便活得悠哉游哉。晚间能早早地上了排门痛痛快快地看电视剧。

这当然是夏厂长所始料不及的。夏厂长当初把这老板娘下了岗,是嫌她的嘴臭,而嘴臭的内容之一,就是夏厂长跟顾怜怜之间的关系。身为厂长,还能让一张臭嘴说三道四的?撵走拉倒。不过,坐厂长位置的怕飞短流长,身为女工的顾怜怜,倒反而没有太多的顾忌。同年进厂的小姐妹,谁不知道谁的底细?女人之间,开句把玩笑臭来臭去,都当是屁弹过而已。顾怜怜跟这位后来卖起了豆浆的当年小姐妹,从来也没翻过脸。

老板娘等五妹一走,马上就单刀直入地说:“哎,你那个夏老头子,干吗不肯让儿子结婚?”

顾怜怜嫣然一笑:“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老板娘说:“啊呀,别在我这里大脚装小脚好不好?是不是你吹的枕头风?”

顾怜怜咬着牙说:“你的屁能不能放得轻一点?他在门口呢!”

“他”是指她的丈夫,就是那个称自己是“鲜花”的傻大个。

老板娘很讲道理地真的放轻了声音:“老头子反对也没用,他们俩,已经订了婚了。”

顾怜怜露出了吃惊的表情:“订婚?能吗?”

老板娘说:“你倒说说为什么不能?”

顾怜怜说:“他们俩好像不般配吧?”

老板娘说:“有什么般配不般配的,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旁人说什么都是假的。”

顾怜怜说:“五妹不是安徽人吗?”

老板娘就笑了起来,说:“安徽人又怎么样?你们那夏厂长家是江北人,安徽江北不是挺般配的吗?”

顾怜怜又说:“五妹不是没有户口吗?”

老板娘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我说怜怜啊,你怎么总是跟在你那个夏老头的后面做应声虫啊?年纪轻轻的,思想就这么不开窍!你没看到,昨天晚报还写上海现在有三万打工妹嫁给了上海人呢,这三万个人,不都是没有户口的吗?你那夏厂长要有本事,将来想办法给自己的媳妇报个蓝印户口嘛,再生个孩子,过个三年,不是统统都转为正式户口了吗?我告诉你,你那过房儿子夏大大,都已经请我们,就是五妹,还有我们两口子,喝过二十八元一杯的咖啡了,我们俩是媒人,你知道吗……”

顾怜怜恨恨地说:“哎,你不要老是‘你那你那’的行不行?”

她拿起了几根油条,转身就走。

顾怜怜的这种自我遮掩,其实完全多余。她与夏厂长之间的暧昧关系,整个小花园楼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五妹刚去做钟点工的时候,有点糊涂,曾经向饮食店老板娘说过:

“隔壁的顾姐,总让我帮她干活,夏妈也不敢拦,我这钟点工,有一半像是她的。”

饮食店老板娘闻言笑道:不错,你这一个钟点,是该摊给顾怜怜一半。

五妹没听懂,就说:“也怪,这家有啥,那家也有啥,什么都是一样的,两家像一家子。”

老板娘哈哈大笑了说:“本来嘛,就是一家嘛,老公老婆都是公有的嘛!”

五妹这才明白过来。

五妹到夏厂长家里去做钟点工,是因为夏妈得了颈椎和腰椎两处的骨质增生的毛病,一天里面除了睡觉,还有半天时间必须躺在床上,站的时间一长,坐的时间一长,马上就手脚发麻,有时候就会昏倒在地。了解夏厂长家里事的人都说,夏妈的毛病是让夏厂长打出来的。

可怜的夏妈,从她二十多岁嫁给夏厂长,就成了夏厂长拳头底下的一样东西。夏厂长无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往上升迁往下降职,夏妈都成为夏厂长宣泄他自己的喜怒哀乐的一种工具。说夏妈看到夏厂长就像耗子见了猫一样,这个比喻绝对不会夸张。更久远年月地了解夏家的小花园村的老住户,还能说出夏妈为什么这么怕夏厂长。据说夏厂长娶夏妈的当天洞房之夜,就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番夏妈,经过他这一番不亚于妇科检查的检查之后,夏厂长就从骨子里面瞧不起夏妈。还有的人说,当天晚上,夏妈就挨了夏厂长的一顿痛揍。依照夏厂长后来酒后所出真言,夏妈在新婚第一夜,就被夏厂长查出了不是一个姑娘。夏厂长的理由有那么三条:第一,夏妈没有见红;第二,夏妈的肚子上有花纹;第三,夏妈居然一声不吭。夏厂长作为一个刚过二十岁的小青年,一个新婚童子,居然能在新婚第一夜就作出如此三项判断,那说明夏厂长自己的经验够丰富的,体会够老到的。可是没人去查夏厂长。只有夏厂长查了夏妈,而且就因为这一查,夏妈从此就成了挨揍的工具。几十年如一日,一直到最后颈椎和腰椎都积下老伤。

打归打,夏厂长倒还是坚持到八十年代末升成厂长后,才情窦初开地喜新厌旧,喜欢上了厂里那小巧玲珑的惹人怜爱的顾怜怜,然后移居入了这小花园楼内紧邻相好的1301室。说起来这顾怜怜也可怜,她最初跟夏厂长好上没有别的原因,仅仅只是为了能保住她在厂里的位置,不要被归入到下岗女工的群落当中。五六年前全厂第一批的下岗女工名单里本来有顾怜怜,顾怜怜在痛哭流涕一场以后,想起了夏厂长平时的那双不太老实的手,每遇到她总免不了在手背上、脸颊上、脖子上、大腿上磨蹭几下,然后她终于在痛苦地思想斗争了一个晚上之后,第二天一早,溜进夏厂长的办公室。夏厂长那时候,也不是现在的岁数,说起来也不过五十出头点。两人不用多说什么,把办公室的门从里面插上,那空调热气弥漫的温暖如春的办公室就成了夏厂长第一次与顾怜怜偷欢的场所。

夏厂长是一个很讲义气很讲情分的男人,自那以后,非但下岗女工的名单上勾去了顾怜怜,而且在工厂调配住房的名单里头又多了顾怜怜。也正遇上大迁移的顾怜怜的本来的住房应该是在远离市区的近郊靠近莘庄的七莘公路上,可是夏厂长稍许使了一下劲,就把顾怜怜的七莘公路上的住房换到了紧临着地铁口的梅陇地区的高层里面,然后再使一把劲,让自己就住进了隔壁的1301室。顾怜怜真的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更令顾怜怜感激不尽的是,去年春上,夏厂长力排众议,把顾怜怜的丈夫送到了驾驶员培训班,花了几千块钱让他学会了开车,让他从一个在车间之间搬运冷饮格子的苦力,升格成了开运输卡车的一个技术司机。升格之后的丈夫从此之后经常喜获出差任务,一夜乃至数日不归,除了拿基本工资之外,还可以拿到加班费、出差费、各种额外奖金,一个人等于就拿了几乎两个人的工资。是夏厂长,让顾怜怜家,在众多工人面临下岗威胁的今天,衣暖食饱,稳中求升。夏厂长对顾怜怜实在是恩重如山!

如此,顾怜怜在知道了夏大大不遵父训,擅自请五妹喝咖啡以示定情的消息之后,还能不立即去向夏厂长汇报?

饮食店老板娘等的就是这一步棋。依她的谋划,通过顾怜怜这个特殊的通道,把大大已下决心娶五妹的消息传递给夏厂长,只要那老头子拎得清点,认识到大局已定,无可逆转,改变态度,不作阻挠,这生米,就算是做成熟饭了,那十八只蹄髈——改成十八次咖啡亦可,也是可以吃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