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田教授家的二十八个保姆·房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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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五妹的屁股从此成了小花园楼人的关注目标。

五妹每天下午到夏家来做一个小时的钟点工。她在底层上台阶时,她进入电梯时,她跨出电梯时,她在第十三层走廊拐向1301室时,她那的确肥硕的屁股上,总是钉上了楼民们的目光。

由此及人,五妹早先的故事也很快就为大家知道了。

五妹是安徽人。安徽那一片既不靠山又不临水的丘陵地带人。不靠山又不临水的地方大多穷,而越穷地方的人越是爱生会生。五妹的爹妈不例外。他们从最穷的六十年代初期生起,一直生到最乱的“文革”期间,前后一共生了七个女儿,一个儿子。当然喽,那一个儿子是最后的一个,生完这个儿子“文革”结束,国家的“只生一个好”的政策也已经正式下达了。五妹的妈就去做了绝育手术。五妹的妈要是不做这个手术,说不定还可以生出十个八个来,因为那一年里她才过四十,瘦点而已,什么毛病也没有。

五妹的七个姐妹死了四个,只活下了三个,连五妹在内。五妹排行第五。五妹还不满一岁时,临村有一对结婚十年还不生育的夫妇把她要了去。要了去的本意是做“药引子”的。按安徽当地的风俗,某家人若是久无儿女,就要被人称为“断子绝孙”,相骂打架都要矮人一头。这是符合古训的。因为古训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过,领走五妹倒并不是要五妹去延续香火,而是按照当地的说法,或者说是根据年代久远的历史经验,但凡不开怀的夫妇,只要从人家那里领一个来养养,是会引出一个自己的亲骨肉来的。说也怪,五妹被领过去五年以后,也就是五妹快六岁的时候,这一对十几年没有生育的夫妇,突然之间还真的生出了一个,而且是儿子!

其间的奥妙,懂事很早的五妹是知道的。养母健壮如牛,养父却瘦弱乏力。养母早就同邻村一位小木匠有恋情。有了五妹之后,开怀的理论依据已经存在,心理的障碍少了许多,五妹就有了一个小她六岁的弟弟,只是可怜了那风流养母。高龄育儿,她难产,五妹的弟弟没过一周就没有亲娘了。

五妹当姐又当娘当了二十年。

弟弟二十岁,五妹二十六岁,瘦弱乏力却如藤条般坚韧的养父主持了他俩的婚礼。

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么穷的地方,脸朝地背朝天地在田里一年,也不过是混上一口饭,明摆着家里一个五妹,谁还会想着花一笔彩礼去另外抬一个来?

结婚证领了,宰了一口猪两头羊的酒席办了,土坯泥屋用石灰水刷得雪白了,床铺上盖的被褥都换上新布新棉絮了,五妹不是这家的女儿,而是这家的媳妇了。

“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五,赛老母”。终年劳作的五妹膀大腰圆,屁股肥硕,皮肤粗糙,面相见老,看上去比她的弟弟要大十岁以上。二十岁的小伙子与二十六岁老大姐无论到哪里一站,都像姨妈领着甥,婶子领着侄。

由她一手拉扯大的弟弟如木偶般由父老乡亲们安排。

着跟五妹成了亲,洞房之夜却怎么也改变扭转不了二十年铸成的姐弟亲情。五妹亦然。为弟弟铺好了被褥,她自己打了地铺。弟弟在临入被窝时也挺关心爱护她,很恳切地说:

“五妹姐,地铺上凉不凉?把我的棉袄盖上!”

他们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姐弟之间的感情的实质、神韵的实质、肉体的实质。

五妹一直到最后离开家乡,到上海来打工,从来也没有真正地当过自己弟弟的妻子。

五妹的故事有点像电影或电视剧了。

只不过现实生活中的事总没有文学艺术精彩,所以五妹妻不妻姐不姐地在她的老家过了好几年,对自己的命运糊里糊涂而且逆来顺受,一点也没有像电影中那样奋起反抗、愤而出走或者寻觅真正的爱情等等。

五妹后来外出打工,不是像如今那些南下深圳的文学妹子们所写的那样,主动自觉地为改变自己的处境甚或体现自身之价值什么的。五妹是乡里安排出来的。他们那个县八年抗战时有过游击队,算是“老区”,后来就跟上海的一家急需民工的建筑公司建了“手拉手”的关系,乡政府依乡民的贫穷程度一批批地向上海派了人。五妹家当时正好在一场大雨中倒了那土坯房,于是就轮上了第一批。比养父高出一头,比弟弟或者叫丈夫宽上一圈的五妹,毕生第一次走出了远过县城的地方。

她在上海的地铁工程里为挖泥工做饭,做了两年。

两年后的五妹变了。

回家时她穿着在上海大削价在老家简直是金镂玉衣的羊毛衫。她蹬着亮亮的皮鞋。她甚至还披着一件风衣,老乡们称之为“大氅”的。

她本应该留在老家的。家里因她每月寄回的百把元钱而盖上了瓦房,她已“脱贫”,公派的两年期限已满,别人可以接替她的位置。可是她只在家里过了一个年。她重新返回了上海。

乡里人说,五妹是让她的丈夫气走的。

乡里人很正义,五妹一回家,就有人向她告发说,她的丈夫在她走的那两年里,干了坏事了。

干的什么坏事?五妹问。

他跟邻村的一个女孩子好上了。乡人答。

好就好呗,他都快二十五了。五妹说。

这怎么能行!乡里人说,在田里,在那片灌木林里,我,还有东头老王家的,好几次了,看见他们两个人光着屁股,叠在一起呢!

说这话的老娘们以为五妹跟所有结过婚的妇人一样,和她说话足可口无遮拦,没想到五妹却大红了脸。

大红了脸,还不就是气的?乡里人想。

果然,刚过年初五,五妹就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