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就是藏起锋芒和聪明,所以它亦不失为一种保护自己的手段。尤其在君主面前,过分地表现自己,往往会引火烧身,古人深谙“象有齿以焚(通愤,僵也)其身”的道理。
当晋公子重耳在楚成王一再索取报答时,说道:
“如果凭借您的神灵我得以返回晋国,一旦晋楚交兵相遇中原,我将退避三舍。如果这样还得不到您的宽恕,那我只好挽弓执鞭,与您驰逐周旋了。”
婉转而含蓄的表达,却让楚成王感到了它那沉重的分量。
鲁襄公十七年(公元前556年),宋太宰皇国父要为宋平公筑台,大夫子罕以为这样会耽搁农事,故进谏请求忙完农事后再修建。宋平公没有采纳子罕的意见,遂下诏征调民工兴建高台。
当时筑台的工地上广泛地传唱着这样一首百姓自编的歌谣:
“泽门飞皙,实兴我役;邑中宅黔,实慰我心。”(《左传·襄公十七年》)
“泽门之皙”,指的是皮肤白皙、居在泽门的太宰皇国父;“邑中之黔”,指的是皮肤黝黑、居在城内的大夫子罕。子罕听到这一歌谣后赶紧下到工地,提起竹杖亲自笞击那些不肯卖力的役者,并大声呵斥道:
“我们这样的小人,尚还有房舍以避燥湿寒暑。今国君仅筑一台却难速成,像什么话?”
唱歌的人这才止住了歌声。对于“邑中宅黔”这一前一后判若两人的做法,颇令人迷惑不解。故当时有人问他为何这样做,子罕自解道:
“区区宋国,有人遭诅咒有人被赞扬,这是祸乱的根源啊!”
按子罕的意思是:这样会引起国内大乱,这似乎有点夸张之嫌。子罕担心有祸乱也并非没有道理,不过这祸乱恐怕多与他自身有关。筑台虽是太宰皇国父所倡,但却为宋君首肯。后来子罕谏阻,仍然遭到了宋君的否决。老百姓的歌谣尽管只是在指责皇国父而颂扬他,可是在支持了皇国父、拒绝了他的建议的宋君听来,也许就是另一番含义了。如果他不赶紧将此事平息下去,做出积极配合宋君筑台的样子,恐怕真是祸临无日了。
再能干,不能比君主能干。再得民心,也不能靠有损君主的形象来获得。在君主这颗北斗面前,臣子永远是拱卫的群星。当自己的光辉将要罩住北斗时,得赶快收敛,必要时甚至要不惜以自毁形象为代价。历史上有几个功高震主的臣子落得个好下场?
有价值的东西不一定都得显露出来,否则,再陡峭的崖壁,也不能使灵芝安身;再粗壮的躯体,也难以让象齿自焚。
对于一个谋略家来讲,仅仅自己学会了含蓄仍然是不够的,他必须学会去破解识读他人的含蓄,昭示那些已被“含”起来、“蓄”起来的真正有价值的内容。
鲁襄公三十年(公元前543),楚王郏敖派连罢出使鲁国。当时郏敖新立不久,大权掌握在公子围手中。鲁大夫穆叔于是想探探这位楚使的底,便提了一个颇为敏感的问题:“公子围现在执政的情况如何?”
连罢回答说:“我等小人,只知一心吃饭听使唤,即便如此还怕完成不了使命而有所错失,怎么能参与政事呢?”
穆叔再三问起,连罢还是避而不答。
然而就是这再三避答,使穆叔从中捕捉到了一条非常重要的信息,他于是很有把握地向大夫们宣告:
“楚国令尹公于围将有大事(指篡位),连罢也将参与,他已经开始为令尹隐匿实情了!”
穆叔缘何得出如此结论?因为按常理,在他穆叔的再三追问之下,连罢应该有所答复,即或是通过某种暗示也会将他的或是不满或是赞许的情绪表现出来。而只有当他连罢心中有鬼时,才会对公子围的评价这个问题讳莫如深、一再拒答。因为他若说“是”,怕直接暴露了他与公子围的特殊关系以及那个“将有大事”的秘密;若说“不是”,这既言不由衷,又怕别人会从反面去理解而予以戳穿。于是他以为最聪明的办法就是顾盼左右而言他,或者干脆闭口不答,让别人无从知晓。而这种讳莫如深、一再拒答的态度恰好表明了这个问题与他有密切的关联,昭示出他的心结、他的奥秘就在这里。这就好比主人想让宝物不被偷窃而将装宝物的箱子锁上一道又一道,而这一道道的锁正好是在告诉那想去偷窃宝物的人:喂,主人的宝贝就在这里!
连罢本欲通过闭口不答,把自己的秘密含得更死一些、蓄得更深一些,孰料穆叔这位权谋高手,从他的不答中找到了答案,从他的含蓄里挖出了秘密。
这样,连罢的所谓不答,实际上成了不答之答。
含蓄,犹如宣纸上着墨不多的中国画,简洁中藏着丰富,黑色里孕着五彩,大片大片的空白是留给读者的驰骋纵横的想象。露骨的宣泄、单纯的出击,也许只是一种外在力量的张扬与炫耀,而含蓄则更多的是一种收敛聪明的体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