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少女小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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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密语者(3)

她想告诉他,她从来没把这个故事告诉过别人,甚至没有告诉过她的丈夫。她不知为什么。或许在她为它找出意义之前,它只是所有抗日战争惨烈故事中的一则。她没有向格兰讲述它,因为她向他撒了谎,就像她对不少人撒谎一样,只想为自己捏造一个出生地,内蒙、西藏都行,都远比那个缺见识、缺胸怀的小村庄强。她对格兰谎称是黄山人,她想用黄山的伟岸替代小村庄的小家子气。

乔红梅却克制了自己。她只向这人原原本本把村庄的历史讲下去。她说村里自从少女绝迹后,对女孩的态度完全变了,再不叫她们“赔钱货”。牺牲的二百一十三位童女成了全村人的护身神明。他们开始重女轻男,送女孩子进镇上的学校而剥削男孩子的劳力(再一次证明村民们的狭隘和愚蠢)。村里渐渐有了女孩远走高飞的风气。去镇上念书的女孩们,很难再回去嫁村里的男孩。她的母亲家境太差,没有去镇上念书,因此母亲的梦想,就是养一个女儿,送去镇上念书。

这人说,我现在正看着你,两眼乡愁,心里有一点疚痛。你为自己大动感情感到莫名其妙。你难为情了,把脸调转开。

乔红梅说,谢谢你的耐心,听我讲了一个离你十万八千里的故事。知道美国人不喜欢悲剧,我丈夫就不喜欢。她一想,不对,她这算什么?讲格兰坏话吗?

便删掉最后的句子。

乔红梅走进图书馆是下午四点。她按事先想好的路线,径直往洗手间方向走。两台饮水机,一高一矮,她选择矮的那台。水形成一个很好的拱形,她的嘴唇破坏了它。她眼睛向身后扫了一圈,没人跟着她。她向左走,一边抽出面巾纸擦嘴上和面颊上的水。她一共瞥见六个人。都不可能是他,太年轻。这样一走,她已巡视了五分之一的图书馆面积。这座大学城一共不到十万人,在图书馆常常碰到熟面孔。她继续走着,似乎是找人,又似乎是找位子。又是五分之一的面积。加上她从门口走到饮水机,多半个图书馆已被她搜查过来。她站下来,迅速感觉一下,身上是否有一份灼热的注意力。似乎有的。

她找到一台电脑,坐下来飞快地打入网址。

这人说他看着她款款走来时,就试图把她昨夜讲的故事和她联系起来。他有一点明白,她是怎么回事了。他说他从来没见过像她这样一份对故乡沉重而扭曲的爱。

乔红梅想,他把它叫爱,好吧。

他说沉重和扭曲给了她独特的仪态。或许这正是使他欲罢不能的原因。他就那样看着她在草坪上走,并不是存心埋伏她,渴望使他不由自主。他看她从公寓的大玻璃门出来,在草坪上和一个牵狗的熟人寒暄,说天气有多好,希望它好下去。然后乔红梅给了狗一个甜密抚摸,看得出,她和动物相处得自然、舒服。她抚摸狗时,长围巾坠落到地上。他说那条围巾使她原本没有想法的一身装束一下子有了强烈的宣言。那濒临灭绝的图案和染色使偌大一片草地苍白了。那红色让他想到古印第安人织地毯时,把一种甲虫碾碎而得到的红色浆液,那样饱和,看上去都腥气,和任何一种红色都不同,就是古老的性本身(看来他对古印第安地毯也有兴趣)。乔红梅就这样一步步走来,身姿依旧谦让而躲闪,背向那座苍白的布尔乔亚公寓楼,它的十六层楼里住着这所大学的十多位教授,过着苍白的生活。

他连楼里有几位教授都摸清楚了。乔红梅向四周看一眼。旁边一个男孩在捂嘴大笑,正和看不见的谈手聊得火热,据说他们在网上可以开party,十多个人七嘴八舌,空间距离几千英里。

这人说他对自己感到吃惊,竟会如此无情地丢弃他一贯的行为准则,屈从渴望,干着不大上台面的事。草坪四周有些长椅,他坐在某一把长椅上。在她与他距离缩短到二十米时,他对自己说,好吧,让我登场吧,只需站起身,朝她伸出一只手。但就在乔红梅离他五步之遥时,忽然向身后的公寓大楼转过身,朝十六层的一个阳台扬了扬手。他看见她手势家常,笑容也很家常,充满对眼下生活的安全感和麻木。从他的角度,他看见一把未撑开的淡蓝遮阳伞和白色塑料桌椅,她的丈夫伏在栏杆上喝早晨的最后一杯咖啡。因此他没有起身,与她正式开场。也许他还要再等等,等渴望造成的没出息感觉过去。不仅渴望,还有些不可告人的朦胧企图,他坦白地告诉她。

他怕他从文字后面走出来会控制不住自己。你身上有对男人的默许,庆幸的是只有极少数男人看得到它。

他语气又变得相当“尼采”了,乔红梅想。

走过他的长椅,她的苹果啃完了。她把苹果核扔进一个垃圾桶,掏出皮包里的纸巾,擦了擦嘴和手。牵狗的熟人走回来,她背转身去,希望别再寒暄第二次,但失败了,首先狗不让她混过去。狗竖起身体,两爪抱住她大腿,热诚里藏着不可告人的朦胧动机。她呢,跟狗的主人都不去识破那动机,只说这样的早上……真好!

这人断定乔红梅认识狗的主人有多年了,双方都严密控制关系的进展。他说乔红梅从垃圾桶转身的一刹那,便是另一个人,随俗,近情理,尊重小布尔乔亚的苍白友情。他说谁能想象呢,她这样一个女人从那么个小村落里走出来,那个曾把二百一十三名少女供上祭台的村落,那个让女儿们远走高飞的村落。

她告诉这人,她感谢他让她好好认识了一次自己。她说他的洞察力,那近乎神明的感知能力,使她第一次产生打开自己的愿望。她的秘密不仅对别人是秘密,甚至对她自己也是秘密。

她说有些秘密是必须守口如瓶的。第一次意识到她有了那样的秘密,是一九七七年,她十一岁。还是冬天,还是稻草垛。八个知青全走光了,仅剩的一个是男孩,十九岁。他常躺在稻草垛上吹口琴,吹累了就对村里的孩子们讲南京、上海、美国。他讲着讲着会突然停住,有时嘴里还含着半句话。他这个时候的样子很奇怪,眼睛挨个看着这群乡下孩子,像是一分钟前刚降落到他们中间。然后他用完全不同的口气说,你们多幸福,反正生长在愚昧之中,也就感觉不到愚昧了。他说哪天起火就好了,把所有稻草垛烧起来,然后就再没有绊住他的这个愚蠢小村庄了。他在所有同伴离开之后又待了一年,骂骂咧咧,胡子拉碴,三天抱病两天卧床的一年。这一年那个叫红梅的小姑娘从他嘴里听了许多故事,美国有个林肯,英国有个培根,还有拜伦和雪莱。不论他向孩子们讲什么,都会突然转回来,用他所讲的来参照小村子的渺小、可怜、无知。就在他开始认命时,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他被烧死在一个稻草垛里。谷场上的几个稻草垛那一夜全烧成了灰。因为有人看见他诱拐了村里女孩,不止一次,他和女孩们消失在柔软的稻草里。

村里的孩子们对他永远的消失黯然神伤了许久,表面上却是仇恨他的。女孩们会哼唱他留下的口琴曲,并不知道那全是俄罗斯民歌。

乔红梅说,多奇怪啊,你看,我在见到格兰时,突然想到了这个男知青。

现在她要这人来看看第一次出现在她眼前的格兰,四十九岁,两鬓有些白发,却长着小伙子身段。和所有外教不同的是格兰教授的自信、成熟。那是乔红梅做走读生的第二年。格兰走进教室,背挺得笔直,竟无树大招风的顾忌。他朝学生们说了声中文的“早上好”,然后他说他会的第二个中文词是“打开水”,第三个词是“肉包子”。说到此他停下来,等待着什么,几分钟之后,他说:“你们怎么没笑啊?刚才我给你们时间是让你们笑的。”他告诉学生们,他有个在中国任过教的同事,回到美国警告他,“打开水”是最重要的一个词,不然就会错过一早在走廊上送开水的服务员,连咖啡也喝不成了。“肉包子”也很重要,不然炊事员会给你没肉的实心馒头。他还会一句中文“我爱你”。他看着学生们瞠然的脸说,他学会它是为了记住它并绝不去说它。也是那位同事警告他的,一旦你对某女生说了它,你在中国的日子就惨了,血淋淋了。他用的是英式粗话,“血淋淋”在此处一下子去掉了他的书生气。他说同学们一定要提醒格兰教授,尤其可爱的女同学们,千万别让他脱口说出“我爱你”来——他可是个唱情歌的老手。

乔红梅写到这里,意识到自己在微笑,对着她自己笔下的格兰。她意识到格兰是极富吸引力的。她对这人说,你无法想象我听格兰吐出三个中国字时的感觉:“我、爱、你”三个字超出了他嘴巴的掌握,他的样子于是像个孩子。格兰舔舔嘴唇,听一个大胆的女生纠正他发音。他又来一遍。乔红梅简直不再敢听。那些字眼在他嘴里是生涩青嫩的,正因为此她不忍去听。她到十多年后也不能解释她当时的感觉,是不忍看他四五十岁一个教授当众耍猴,还是不忍看他不知深浅的天真。

大家笑得很响亮。乔红梅却没笑。她想她究竟对什么着迷起来了。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傻乎乎一上来就把自己亮出这么多。从此她想接近他,替他站队打乒乓球和网球,为他去医务室取酒精(他用酒精做起司火锅),带他去胡同里拍照,带他去西单挤服装夜市。她似乎忘了自己是个中尉军阶的军方翻译人员,也忘了自己有丈夫,婚姻美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南方调到了北京,并刚刚分到一居室住房。她知道她的处境在一天天严峻起来,女同学们别有用意地问她某件新衣服从哪里买的,当她回答它不过是西单衣市的舶来旧货时,她们会装腔作势地称赞她的眼力,并纷纷请她再跑趟腿,代她们买件类似的回来。

一次在食堂吃饭,格兰走进来,坐在几个女生中间。他说外教食堂没饭了,大家是否能赏他一口。女生们争着去卖饭窗口排第二次队,买回十几种菜来。这时她们发现格兰眼一亮,人从凳子上欠起身,回头一看,是乔红梅走进来了。格兰教授嘴上在和她们瞎逗,眼睛一直在乔红梅身上。她们恍然大悟,他突然到学生食堂来,是为了见她。她们以瞧好戏的心情,邀乔红梅坐过来一块用餐。那天乔红梅恰巧很朴素,白衬衫绿军裤。不一会儿,格兰问乔红梅:“你看你袖子上沾了什么?”她说:“噢,墨水。早就有了。”女生们一声不吭,听他俩说话。格兰又问墨水怎么会到袖子上呢。乔红梅说是她画上去的,考试考不出来,就在袖子上画圈圈,最后画成了一个墨团子。格兰说可以洗掉的,她说不可能,她什么办法都试了。大家眼睛看格兰教授,又看看乔红梅。她们想,肯定有弦外之音,却又听不出它究竟是什么。格兰教授这时说:“你试的方法不对。你把它给我,我给你洗。”女生们全抽口冷气。格兰什么也没意识到,又说:“你把它交给我好了。明天我保证还你一件毫无污渍的衬衣。”

乔红梅对格兰的坦然是有所了解的,但坦然至此,她还是措手不及。她含着一口饭,脸憋得通红。然后说格兰教授改行,改格兰洗染店了。

格兰认真地说他做惯家务,到中国来家务少了,觉得反而没事让他打打岔,分分心。他说不信你们看,我保证不像我看上去这么蠢,至少衣服洗得很地道。

女生们不久都告辞了,把十几份菜留给格兰和乔红梅。两人冷了一会儿场,乔红梅知道坏事了。

乔红梅告诉这人,那是她和格兰关系的转折。

她对着女同学们孝敬格兰教授的一桌菜,看了他一眼,说:“这下我们怎么办?”她当时不知道这个意义含混情绪暧昧的句子营造出一个秘密空间,不仅区分出内与外来,也对俩人形成巨大压力。逼他们尽快表明事情的属性,以及彼此的名分。格兰像孩子那样看着她:“我讲错什么了?”

“你真的要给我洗衬衫?”

“真的。”他还不明白哪里不对劲。

“你没救了。”乔红梅说,心里从来没有过那样奇异的感动。她真是冲动地要摸摸这老儿童的脑袋,告诉他心里想什么,嘴巴千万不能说。他心里一定是把她看得十分亲近,于是他当众就把这亲近拿出来,给大家看。“我不可以为你洗衣裳吗?”他问。她反问:“你会给其他女同学洗衣服吗?”他说:“那得看谁。”她追问:“谁呢?”他说:“讲不清楚。感觉上我会去做,就去做。每个人给我的感觉不一样。”

乔红梅在键盘上敲着,告诉这人她从那天起知道什么叫“孤立”。格兰却仍请她在课堂上朗读课文,夸奖她发音准确,有时夸得过火,超出一个老师对学生的夸奖,比如他会说,哇,多优美的嗓音。她心里想,格兰不过是坦坦荡荡在跟着感觉走,却让她吃尽苦头。每一个同学,无论男女,都认为她命也不要地在勾引教授。她对这人坦白,十多年过去,今天她明白,当时她确实在追求她的教授,从第一堂课就开始了,她同她的追求不紧不慢地向格兰撒出一张网。她不能没有追求,她是个追求男人的女人。她的前夫也是她追求来的。她说她知道自己是那种祸水式的女人,不停地兴妖作怪,至少内心如此。追求起来,她像男人一样无畏,不计代价,不顾后果。她又补充,我指的男人是当年的格兰,下面我会告诉你,他的追求有多悲壮。歇口气,乔红梅又来一句,没想到我们追求到的,就是今天的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