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四十岁时才生出徐小饭,他写了很多信,信里的内容极短,只有一句话:我生儿子了。抬头空着,像灰蒙蒙的老人额头,闪着岁月的黯光,可信写好,却寄不出去,他把信一封封叠加起来,压在箱子底,推进床脚。
因为是中年得子,家里对这儿子宝贝得不成,徐庶当年孤身北上,亲戚俱无,拖拖拉拉到三十五六才成家,妻子是洛阳人,家底子都在北边,徐庶说来算半个倒插门,生出的儿子自己没抱几回,倒养到岳父家去了,徐庶偏又是个冷面人儿,不擅装热面,做伪善,对自家儿子不讨好不骄纵不放任,故而儿子打小和外公外婆亲,和娘亲,独独不和他亲。
徐小饭十八岁时考上了洛阳大学,录取文书写在金贵的洛阳纸上,边口戳着紫都封泥,嗅一嗅,纸上的隃麋墨散发出丝丝入扣的幽香。
徐庶说,不就是一份录取文书么,也值得这么奢侈,太浪费了。
徐小饭瞧不起他爹那省吃俭用的穷酸样,平时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领深衣穿出补丁来还不换,如今连学校的录取文书取材也要管,花的是公家的钱,又不是他的俸禄,他心疼个什么劲!
洛阳大学是曹魏一流大学,前身是许都大学洛阳分院,曹魏立国后,便分出来单立一所大学,在三国高校里的排名一直稳居前三名,能上洛阳大学可是曹魏学子的殷殷梦想,所以徐小饭考上洛阳大学,一家人乐得像捡了万两黄金,专门在洛阳西市酒楼摆宴庆贺。
只有徐庶泼了一勺冷水,就在酒宴上,当着众宾客的面,对徐小饭训道:考上大学是一回事,能不能学出来是另一回事,别以为考上大学就拿了丹书铁券,你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徐小饭对他爹恨得牙痒痒。
徐小饭很想知道他爹当年上了什么大学,至于这么眼皮子朝天,不把儿子当人看么?他曾旁敲侧击地询问过徐庶,可徐庶总是凶他,管好你自己,别老管别人!徐小饭便认定,他爹当年读的大学一定见不得人,说不定没上过大学,是里坊市井学院培养出来的自学"人才",之所以现在对自己如此不待见,完全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是赤裸裸的嫉妒,他在心里已将徐庶褫剥得一文不值。
可有一天,徐小饭把徐庶的大学毕业证翻出来了,那本毕业证被徐庶压在箱底,和一堆信以及几卷笔记搁在一起。
其实不是徐小饭有意搜他爹隐私,而是恰好家里那段时间装修,屋里的家什统统捯饬了一遍,徐庶又恰好出差,两个恰好凑一块儿,便凑出了这个尘封多年的秘密。
毕业证是一方宽宽的青竹简,已泛了黄,像谁苍老而蜡黄的脸,简的年代太久,因而被时间磨去了厚度和温度,变得冰凉薄脆,字迹有些模糊了,仿佛被厚重的汗浸过,戳盖的印隐约看出是襄阳男子职业技术学院,系别是土木工程。
毕业证下压着一张更加黄的绢帛,倒似老妇脖上失了水的皱褶,帛上落着几个人的名字,应是当年土木工程系的学生名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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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
庞统
石韬
孟建
马良
马谡
崔州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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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名字,徐小饭有的听说过,有的模模糊糊,有的却很陌生,但他是知道的,某几个是当今数一数二的人物,他万万想不到父亲认识这些人物,就像他万万想不到父亲会读过一所叫襄阳男子职业技术学院的学校一样。
徐小饭因为这本毕业证以及这张学生名册,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敬畏心,他又翻出那一扎信,信分成很多份,每一份的数量相当,内容相等,却都缺了抬头。
我来许都了,满城风雨是离愁,想你们。
洛阳很大,人很多,可没有襄阳好,更没有隆中好,这里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无数人挤破头想进入这座城市,反正,我不喜欢。
想去看士元,给他的坟锄锄草,你们有空一起去么?
听说东吴大学合并了建康医学院,还记得我们和东吴大学打的那一架么?
我生儿子了。
儿子五岁了,和我忒不亲,好失败。
儿子考上洛阳大学了,就是当年许都大学的分校,看不出这小子还有些本事,想起我们的学生时代,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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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小饭有种从不认识父亲的感觉,他忽然发现,这个和他相处十八年的血脉亲人,其实有一大半的人生真相沉在时间的阴影背后。
徐小饭便畅想起来,父亲的学校是怎样的学校,父亲的同学又是怎样的同学,他能猜出父亲的信是打算写给同学,可为什么要空缺了抬头,又为什么要封在箱底,那就像是封在父亲心底最深沉的记忆,是温暖,也是伤感。
也许吧,青春昂扬终要过去,意气风发终要过去,激扬文字终要过去,壮阔的长江会有东流到海的那一天,再绚烂的青春也会戛然。
那些生死相盟,执子之手都曾经如火如荼地盛开着,誓言像黄金般闪闪发光,承诺并不虚幻,实在得像左手握住右手,只是我们看不到了,便以为从不曾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