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外爱情文学故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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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红豆

江玫在x大学校园走着,想起6年前她走着这条路离开学校,走上革命的工作岗位。6年后作为校党委新派来的干部回到这里,回到西楼,当年是学生宿舍,现已作了单身女教职员宿舍。传达室老赵高兴的领江玫去她的房间,非常凑巧,还是她当学生时住的那间房。这房间还是老样子,只是少了一张床。江玫的眼光落到墙上嵌着的一个耶稣受难像上,好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拳头,重重地打了江玫一下。她怔了一会儿,用力一揿耶稣的右手,那十字架好像一扇门一样打开了。墙上露出一个小洞,江玫用手指箝出了一个小小的有象牙托子的黑丝绒盒子。她用发颤的手揭开了盒盖。盒中露出来血点儿似的两粒红豆,镶在一个银丝编成的指环上。江玫拿起这两粒红豆,往事像一层烟雾从心里升了起来。那是8年前的事了。江玫刚20岁、上大学二年级。1948年正是动荡不安、翻天覆地的一年。新年后的一天,江玫从练琴室走出来,浓密的雪花安安静静地下着,江玫伸出手想去弹动那雪白的树枝,又不好意思地缩回来,按了按头上母亲给她的旧发夹,那是用黑白两色发亮的小珠串成的,还托着两粒红豆,她的新同屋物理系的肖素说好看。在这寂静的道路上,一个年轻人正急速向练琴室走来。他身材修长,半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前面三尺的地方。也许是江玫身上活泼的气氛,脸上鲜亮的颜色搅乱了他。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江玫看见他有一张清秀的象牙色的脸,长长的眼睛,有一种迷惘的做梦的神气。江玫想,这个人虽然抬起头来,但是一定没有看见我。不知为什么,这个念头使她觉得很遗憾。晚上,她的同屋肖素给她一本名为“方生未死之间”的小书,这本书中的道理,把江玫带进了一个新的天地。江玫5岁时,大学教授的父亲突然去世,她是在母亲的尽力遮蔽下过着较平静的日子,她从母亲那里承袭了一种与世隔绝般的清高。她还是每天去弹琴,天天碰见那个年轻人,他叫齐虹,是肖素一个班的。有一天,江玫总也练不好贝多芬的《月光曲》,心里烦躁,就提前结束了。一出来就看见齐虹站在门口。他神色非常柔和,让江玫看他的示范。齐虹神采飞扬,目光清澈,仿佛现实这时才在他眼前打开。江玫惊奇地想到“学物理的,弹一手好钢琴,那神色多么奇怪。”练完琴,他们开始了第一次的散步。就这样,散步成了经常的事。只要晚上江玫是一个人从图书馆出来,身后也总是出现齐虹修长的身影,总会听到温柔的一声“江玫”。一个礼拜天,江玫第一次没有回家,她和齐虹去颐和园。他们一路赞叹着春天和生命,来到玉带桥旁。江玫满心欢喜地向桥洞下跑去,她笑着想摸一摸那湖水。齐虹几步就追上了她,正好在最低的一层石阶上把她抱住。“我救了你的命,知道么?小姑娘,你是我的。”“我是你的。”江玫觉得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她靠在齐虹胸前,觉得这样撼人的幸福渗透了他们。江玫抬起她那双会笑的眼睛悄声对齐虹说:“咱们最好去住在一个没有人的岛上,四面是茫茫的大海,只有你是惟一的人——”齐虹快乐地喊了一声,“那我真愿意!我恨人类!只除了你!”对于江玫来说,正由于深切的爱,才想到这样的念头,她不懂齐虹为什么要联想到恨,未免有些诧异地望着他。她在齐虹光亮的眼睛里感到了热情,但在热情后面却有一些冰冷的东西,使她发抖。江玫温柔的衰弱的母亲不大喜欢齐虹,母亲忧愁地微笑着,说他是聪明极了,也称得起漂亮,但他性格中似乎少些什么?究竟少些什么,母亲也说不出。

肖素也严肃地劝告江玫:“你是一个好女孩,虽然天地窄小,却纯洁善良。齐虹憎恨人,他认为无论什么人彼此都是互相利用。他有的是疯狂的占有的爱,事实上他爱的还是自己。”江玫虽然感到她和齐虹在很多地方的看法永远也不会一致,但她忍受不了肖素这么批评她爱的人。另一个星期天,江玫没有回家,她答应肖素帮助编壁报。齐虹约她去春游,江玫抽不出时间。齐虹便拦住她,不让她出去办刊。争执中,江玫头中的发夹掉地上让齐虹踩碎了。江玫觉得自己整个的灵魂正像那个发夹一样给压碎了。齐虹捡起那两粒红豆,答应江玫以后绝不再惹她生气。以后这两粒红豆就被装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放在耶稣像后面的小洞里了。那小洞是齐虹偶然发现的。那一次争吵以后,齐虹和江玫并不是再也不,而是把争吵、哭泣变成了爱情中的一部分。齐虹反对江玫跟肖素在一起搞什么游行、朗诵、张贴标语。肖素被逮捕了,母亲这才告诉江玫,15年前,她的父亲也是这样不明不白地再也没有回来,那些人说他思想有毛病。父亲是真正屈死的,江玫和母亲抱头痛哭,仿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支持她走自己选择的路。局势越来越乱,身为大银行家的齐虹的父亲,初秋就带着全家飞往美国了,只有齐虹一个人留在北京。齐虹在等江玫回心转意,他根本不相信江玫会不跟他去美国。1948年冬天,北京已经到了解放的前夕。齐虹家里几乎是一天一封电报催他走,并且代他订了飞机座位。那时江玫为即将到来的解放感到兴奋,而同时,她和齐虹那注定了无可挽回的分别啮咬着她的心。一天,齐虹直到晚上还没露面。江玫忽然想到很可能他已经走了,这想法差点让江玫哭出声来。她勉强回到自己的宿舍,却看见齐虹正焦急地在房中等她,他是来带她一起走的,江玫还是坚决留下来。齐虹看着她的眼睛,还是那亮得奇怪的火光。他叹了一口气,“好,那么,送我下楼吧。”江玫温柔地代他系好围巾,拉好了大衣领子,一言不发,送他下楼。纷飞的雪花在夜里飘荡。他们一出楼门,马上开过来一辆小汽车。从车里跳出一个魁梧的司机。齐虹对司机摇摇手,把江玫领到路灯下,看着她,摇头说:“我原来预备抢你走的。我预备了车,飞机票也买好了。不过我看出来,那样做,你会恨我一辈子。”他拿出一张飞机票,也许他还希望江玫会忽然同意跟他走,迟疑了一下,然后把它撕成几瓣。碎纸片混在飞舞的雪花中,不见了。“再见!我的玫。我的女诗人!我的女革命家!”他最后几句话,语气非常尖刻。江玫看见他的脸因为痛苦而变了形,他的眼睛红肿,嘴唇出血,脸上充满了烦躁和不安。江玫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脸上那种漠不关心,什么都看不见的神气。江玫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好像有千把刀子插在喉头。她心里想:“我要撑过这一分钟,无论如何要撑过这一分钟。”她觉得齐虹冰凉的嘴唇落在她的额上,然后汽车响了起来。周围只剩下一片白,天旋地转的白,淹没了一切的白——她最后对齐虹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后悔”。江玫果然没有后悔。那时称她革命家是一种讽刺,这时的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党的工作者了。外面的雪还在下着。江玫手里握着的红豆已经被泪水滴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