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修见她坚持便吩咐拨了几个下人让她差使。所以卫云兮出府,除了小香又多了几个嬷嬷。马车摇晃,她坐在车厢中,眼眸低低不知在想什么。小香跪坐在一旁,她偷偷看了卫云兮一眼,自从侧妃娘娘小产之后便沉默许多,原来还能看出几分少女的天真烂漫,如今却是再也看不透半分,只要一个眼神便能让她做下人的心中惴惴不安。
马车一路向着那水云观而去,在半路上,忽地听见有人在呼喝什么,小香探出头去半晌,这才回头吐了吐粉舌:“娘娘,好像在抓什么人呢。”
卫云兮抬起眼来:“闲事莫理,还有多久才到?”
小香缩了缩头:“还有小半个时辰。”
卫云兮靠在马车中的软垫,闭上眼养神:“到了叫再叫醒我。”
到了水云观的山下,卫云兮下了马车,由小香扶着上了山。她小产方过不久,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勉强到了半山腰一处僻静处,卫云兮摆了摆手,坐在山道旁的一处山石休息。
小香道:“娘娘就该请个轿夫抬上去,一步步走岂不是累坏了。”
卫云兮淡淡道:“走上去才显得虔诚。”
主仆两人正在说话,忽地草丛中有什么窸窸窣窣。小香唬了一跳,失声叫道:“是什么人藏在那里?!”
卫云兮转头,只见山道边的草丛中有什么一晃而过。她收回目光,静静道:“不过是个人藏着罢了。不值得大惊小怪的。”
小香听了更怕。卫云兮上山不让嬷嬷侍从更随,如今只有她们主仆两人,万一出来个歹人那又该怎么办才好?
卫云兮神色清冷:“走吧,既然那人不敢出来,我们就不必理会。”
她说罢挽着小香的手向山上而去。两人走了几步,忽地道边扑出一条狼狈不堪的人影。她头发散乱,面上惊慌,跪下道:“这位夫人行行好!救救我吧!”
小香惊叫一声:“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女子惊慌地看向山下:“我……我是从流芳阁里面逃出来的,这位夫人我知道你是大贵人,你救救我,我不要被抓回去!”
流芳阁?卫云兮抬眼看着那慌不择路的女人:“你是被卖到烟花之地的人?”
小香一听,眼露鄙夷:“原来是逃出的姐儿。你当我们娘娘是什么人,你这样的人我们都可以救吗?”
那女子面上又羞又愧,眼中簌簌流下泪来:“这位夫人,我是身不由己的。我父亲好赌,他还不起赌债,所以把我卖给了人牙子说是去做奴婢。那人牙子见我还有几分姿色就骗了我父亲转手把我卖给到了京城中的流芳阁。”
她抬起头来,两行清泪滚落划过她脏污的脸,一双眼中皆是强烈的祈求:“这位娘娘,我娘自我小时候就死了,我爹又只会赌,根本不把我当成亲生女儿。我在这世上已没有亲人了。”
她膝行几步,拉着卫云兮的衣角,连连磕头:“夫人,那阁中的打手们已经在山下了,夫人若是再不肯救我,我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了。夫人……”
卫云兮神色淡淡地看着她的泪眼,慢慢道:“我为什么要救你?救了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那女子一怔,但是很快便磕头道:“娘娘,只要你救了我,我一辈子都是娘娘的人,娘娘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永无二心。”
卫云兮闻言俯下身,拿了一块绣帕,轻轻擦掉她脸上的脏污,露出一张清丽的面容,她忽地一笑:“当真是永无二心吗?”
那女子大喜过望,拽着卫云兮的长袖,急急道:“当真!若有违此誓,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卫云兮看了她半晌,这才收回手,声音清淡:“好吧。我救你。”
她看着那女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云秀。”那女子连忙答道。
卫云兮微微一皱眉:“名字不好,你若要跟着我,以后就叫做李芊芊。”
李芊芊……她叨念着自己的新名字,果然多了几分精致与纤弱。她莫名所以地看着卫云兮。
卫云兮却已转头扶了小香的手:“走吧,拜会观主要晚了。”说罢,慢慢向山上而去。
她看着卫云兮窈窕倾城的身影,不由急忙跟上。
山路漫漫,她不知自己踏上的是她这与平凡日子截然相反的第一步。
卫云兮来到观中,把李芊芊悄悄藏在观中后院,让奶娘帮忙把她梳洗一番,换下破烂不堪的衣服,换上小香随身带着给卫云兮替换的衣服。稍稍一打扮,那李芊芊俨然成了一位来水云观中上香的小家碧玉,虽不算十分美艳,但是胜在气质清纯,也有七八分令人动心的美貌。
卫云兮在一旁看着她道:“你这般打扮,那些打手恐怕一时半会也认不出你来。你先歇着,等要下山了,你跟着我便能遮掩过去。”
李芊芊心中感动,连忙跪在她跟前,泣不成声:“娘娘大恩大德,我来世结草衔环都要报答娘娘。”
卫云兮淡淡一笑:“这一世都还没过去,如何能说得来世?”
李芊芊抬头,只见卫云兮美眸中神色清冷,摄人心魄。她心头一颤,连忙低了头:“娘娘不相信我吗?”
卫云兮一笑:“你不是发誓过了吗?我怎么不会信你?”
李芊芊想起自己的誓言,不知怎么的生生打了个寒颤。卫云兮转头对小香吩咐好好照顾李芊芊,便出了房门。
圆慧师傅已在禅房中等着她。她看着卫云兮跪下,不由轻叹:“卫施主,又一月不见了。”
卫云兮沉默跪下:“大师,云兮想让大师为云兮做一场法事。”
圆慧师傅问道:“是什么法事?”
卫云兮抬头,静静道:“为我未出世的孩子。是云兮无用,不能庇护他,如今尘归尘,土归土,云兮想让他好好投个胎,以后不要再选错了母亲。”
圆慧师傅心头一震,上前抚着她的长发,慈和眼神看着她木然的面容:“孩子无辜,你又何辜?”
卫云兮轻轻地笑了,声音萧索:“不,这都是云兮咎由自取的。这是云兮的命。不该怀上仇人的孩子。所以这孩子注定不能出世。”她抬起明眸,看着圆慧师傅的眼。
圆慧看着她深不见底的美眸,长叹一声,“这都是命啊。”
禅音缭绕,十二个比丘尼团团环坐四周,梵音声起,雪白的烛光摇曳中,卫云兮的面容低垂,一行清泪缓缓滚落。……
卫云兮下山之时,天已接近傍晚。李芊芊小心翼翼地跟着她下山,神情张惶。到了山下,果然看见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正守在了山道旁边,香客一个个看去。
李芊芊心中一惊,就想要往回跑。卫云兮抓住她的手,冷冷道:“靠着我。”
李芊芊不明所以,卫云兮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遮住她半边面:“就说你是我的妹妹,上山吹了风,头风发作。”
李芊芊顿时领悟,连忙靠着卫云兮,病恹恹地向山下走去。卫云兮领着她走到山门边,不远处,王府的马车就在那边。那几个打手看过,扫过卫云兮的脸,不由看得出了神。卫云兮扶着李芊芊,仿若无人地走了过去。
“等等!”身后有打手叫道:“前面脸上蒙帕子的停下!”
卫云兮顿住脚步,身边的李芊芊已吓得腿在簌簌发抖。卫云兮握了握她的手,回头神色镇定地看着奔上前来的打手们,冷声问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敢拦本妃的路?”
那些打手们见她身上衣着华贵,气质清冷,像是达官贵人的家眷,先是犹豫了几分。卫云兮扶着李芊芊,冷冷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往前走。
打手们见她就这样要离开,心有不甘,拦住她的去路:“这位夫人,我们在找一位逃奴,你身边的小姐让我们看看是不是……”
他还未说完,小香就站了出来怒道:“你们是哪里来浑人!我们可是建王府中,怎么会有你们什么逃奴?”
卫云兮回头对蒙着半面的李芊芊道:“妹妹,你别理他们,到时候让建王殿下知道了,他自会好好教训这一帮人。”
那帮打手们听到建王府,不由胆寒。他们想要离开,又想起万一找不到人回了阁中恐怕还是会被责罚,于是几人拦着也不知该是进还是退。
卫云兮见他们犹豫,冷声怒道:“滚开!再不滚开,本妃就要喊人把你们这些贼人捉到官府中去!”
正在这时,山道上马蹄声声传来。卫云兮抬头看去,只见一队玄衣铁甲骑兵飞驰而来,当先一人竟是慕容修。慕容修身上甲胄未除,脸上现出一丝焦急。
他上前来,皱了剑眉:“你怎么还在这里?”
那些打手见慕容修来,吓得连魂魄都要飞了,连忙跑了。
卫云兮看着他还带着汗珠的面容,低了眉:“妾身与观中师傅多聊了一会,所以晚了。”
慕容修看到一旁蒙面的李芊芊,疑惑问道:“她又是谁?”
卫云兮见那些打手已跑远,松了一口气:“这位是李姑娘,是从流芳阁中逃出来的。还望殿下能相救于她。”
慕容修皱起剑眉:“流芳阁?”
李芊芊见他面露犹豫,连忙跪下泣道:“殿下,民女是身不由己被卖进去的,还望殿下行行好,让民女有个容身之处啊。”
慕容修看着卫云兮沉静的面容,剑眉不展:“你当真要救她?”
卫云兮扶起李芊芊,叹了一口气:“李姑娘在世上也没什么亲人了。若是不救,实在是于心不忍。”
慕容修手一挥:“既然如此,就帮了她。”他看着天色已暮,拉过卫云兮:“走吧,今日刚好出城整顿军务,听闻你在此处就一起回府吧。”
他的手上还套着骑马用的皮套子,她的手握在他掌心立刻没入无影踪。卫云兮柔柔一笑,依在他的胸前:“多谢殿下前来。”
李芊芊看着眼前男子俊美英武,女的倾城倾国,两人犹如一对神仙眷属,看得都呆了,半晌才惊喜回神跟上。
慕容修带着卫云兮往王府中而去。正在半道上,忽地,有一骑从身后追上拦在慕容修的跟前。
那是个面容清秀,身材修长的少年,背着一柄朴实无华的剑,在马上身姿挺拔,一举一动都给人犀利如剑的感觉,他抱拳道:“我家公子有请。”
慕容修只觉得他眼熟,问道:“你家公子是……”
那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符在他眼前一晃。慕容修顿时了然:“本王这便去。”他说着对马车中的卫云兮道:“你先回府,本王有事要办。”
卫云兮在马车中柔柔应了一声,悄然掀开车帘,只见慕容修跟着一骑疾驰离开。那当先马上的少年那么眼熟。她猛的想起,这少年竟是殷凌澜身边的护卫华泉!
她微微皱起秀眉,难道殷凌澜找慕容修有重要的事?
慕容修跟着华泉走,到了夜幕降临终于到了殷凌澜的别苑中。他上次犹记得别苑中清清冷冷,可是今日却见苑子大门前挂上大红灯笼,里面歌舞笙箫,热闹非常。华泉一路领着慕容修从别院侧门而入,七绕八拐,终于到了一处暖阁之中。
慕容修看着关得严严实实的窗子,不由皱了皱眉头。如今已经是炎炎夏日,殷凌澜居然还住在暖阁之中?看来传言是真的,殷凌澜常年病体支离。可没想到他竟也能带病独自一人支撑了整个日渐庞大的龙影司。
他步入阁中,终于看见歪在了软榻上的殷凌澜,他面容雪白,鬓发如鸦色。只是神色看起来恹恹。他正在饮酒,手中金盏泛着烛光熠熠生辉,那杯中的酒竟是盈盈的碧色。
这样的酒色衬着这样俊美清冷的人,令人有些惊异。
慕容修撇了一眼,原来是上好的绿蚁。
他一笑,不请自坐,坐在殷凌澜的对面。笑道:“殷统领好雅兴。天还未黑透,便一人独自饮酒。”
殷凌澜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过了明日,恐怕建王就笑不出来了。”
慕容修神色未动:“到底是什么急事?”
殷凌澜唇角一勾,看着杯中的酒水,慢条斯理地说道:“本司得到消息,明日御史台大人联合诸位朝臣一起要参奏建王殿下,罪名是拥兵自重,战事已定却还不交出兵权,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殿下也知道皇上疑心神重,这其心可诛这一条听在皇上耳中,恐怕殿下就麻烦了。”
慕容修一怔:“这消息可真?”
殷凌澜看了他一眼,反问:“殿下可是在怀疑龙影司的消息来源?”
慕容修哑然失笑,是,他可是龙影司的统领。
暖阁之中一时安静下来,只听见花厅那飘渺悦耳的歌声隐约传来,依依呀呀,百转千回,前厅的热闹越发衬得这暖阁中孤寂凄凉。殷凌澜惧冷,这阁中还有保暖的功能,慕容修热得汗流浃背,扯了扯领口,微微烦躁:“殷统领有何高招?”
殷凌澜拢了拢身上的狐裘,把头埋入领中,淡淡道:“本司消息已带到,接下来看殿下的便是。”
慕容修看着他事不关己的神色,冷笑一声:“莫非殷统领说的要助本王都是假的?”
殷凌澜抬眼看着他,深深狭长的眼眸映着明亮的烛光,看起来妖异而冰冷,他忽地嗤笑:“本司只助有能力之人。殿下若是甘愿做本司的傀儡,大可一应事务都交给本司来做。既然如此,本司何必选择殿下,太子殿下温和恭谦,自然更容易把控。”
慕容修看着他唇边的讥讽,心中恼火却又不能发作,于是抱了抱拳:“那既然如此,这次便由本王自己解决。”
他说罢转身便走。
殷凌澜低了眼,看着杯中的酒水,慢慢饮下。挽真见慕容修走了,这走进阁子,低声道:“人都抓到了,正关在地牢中,不需刑讯,他们便一五一十地招了。”挽真说道。
殷凌澜定定看着眼前的金盏,许久才道:“委屈她了,不过也好,孩子没了便没了。慕容家的孩子不要也罢。”
挽真又道:“今日卫小姐还去了水云观。”
殷凌澜眼神微微一闪,许久冷声道:“去查。水云观与她有什么关系。”
挽真不明所以,说道:“听说卫小姐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是水云观的观主为她施针用药,也许因此卫小姐与水云观中有了香火之情。”
殷凌澜摇头:“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关系,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还相信这些表面的东西吗?”
挽真心头一凛,连忙应声退下。
暖阁中又恢复安静,殷凌澜看着一室清净,忍不住轻声咳嗽起来,卫云兮……你怎么还是那么傻呢,傻得留下这么一个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