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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抵死缠绵: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

柳阴烟漠漠,低鬓蝉钗落。

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

——牛峤《菩萨蛮》

晚唐五代的花间词,好比民国时文坛上曾经风行一时的“鸳鸯蝴蝶派”。而牛峤的词就是那种行走在艳情边缘的词作。

牛峤,字松卿,陇西人,晚唐五代时流落吴越、西蜀,大半生过着“渡口杨花,狂风吹雪”的漂泊生活,以词名世。这首《菩萨蛮》是流传很广的一首词,堪称是牛峤的代表作之一,写得风情热辣,淋漓奔放。

“玉炉冰簟鸳鸯锦”,玉炉青烟袅袅,冰簟(竹席)晶莹凉爽,绣着鸳鸯的织锦衾被堆红叠翠,春意暖融。“粉融香汗流山枕”,粉脂与香汗融湿了山枕,人影浮动,弥漫着暧昧的气息。想象中的女子冰肌玉肤上香汗淋漓,一头黑亮如瀑布的长发凌乱披散着,媚眼如丝,红唇微张。那种两情缱绻的情爱氛围呼之欲出。

“帘外辘轳声,敛眉含笑惊。”痴情男女已然疲惫,他们刚相拥着进入梦乡,不知是谁起早摇着辘轳在院中打水,把一对恋人惊醒了。女子被这辘轳汲水的声音惊醒时,双眸含着笑意。大概是看见身旁的还在熟睡的他,满怀爱怜地笑了。这一句并非闲笔,而是写尽了这女子对和情郎在一起时,充满了无比眷恋与满足。同时也有一种良宵苦短的无奈。“柳阴轻漠漠”,天亮了,淡淡柳荫静悄无声,烘托出依依不舍的气氛。“低鬓蝉钗落”,女子发鬓散乱,蝉钗也掉落了。大概衣裳也凌乱地丢落在地。然而,这女子还要“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眉在飞,眼在笑,发丝都根根舞动,细语呢喃,低声嗔笑,娇捶男人的胳膊。现在要“让你一次爱个够”!只是今宵一场欢爱后,却不知何时能再相逢!这一次幽会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次,从此后可能是相隔天涯,更可能是形同陌路。

但不管怎样,他们是无法忘记对方:“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未来的日子再辛苦,他们总有一次值得永远珍藏。这是一种纯粹的热烈的爱,惊心动魄的爱。正如《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梦中与青年男子欢会,醒来后说:“哎也,天那,今日杜丽娘有些侥幸也。”并回忆梦境道:“忽见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共成云雨之欢,两情和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惊梦》)她毫不掩饰地表达了爱情所给予的巨大欢乐。

汤显祖在《牡丹亭》序中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牛峤词中的这位红颜女子就是如此。既然爱,那就大声地告诉全世界。也许她们的爱不为世人所承认,也许他们爱得艰难,但她还是要爱,还是要把她的一切都给他:“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那是有情人之间的真情流露,是铭心刻骨的爱恋与深情,性情直率而执着。同时,从词中隐隐也可以读出一种意味:也许今后这样欢聚的时刻不会再有了,这样热烈的爱再也无法给予,所以今天要一次爱个够。红尘过往已成昨日云烟。前路漫漫不知归途何处。因为爱,她只能把握住现在,也一定要把握住现在。要爱得酣畅淋漓,爱得天崩地裂,拼尽平生气力为自己内心的真爱作一个最热烈的注脚。

这样将生命力和爱猛烈地燃烧喷薄出来的状态,一生之中未必能够、也未必需要有几多次。纵使此后的日子都将归于平淡,纵使此后相见不如不见,世上毕竟曾经有过这一真爱痴爱如火的时刻。一个女性毕竟已经拥有过真爱的激情,这不比在压抑和无爱中度过一生要强得多吗?这种真爱的激情让许多红尘中的人就像飞蛾扑火一般,拼却了一生的力量去追寻。

从今天来讲,这首词具有一种源自人性的力量,散发着一种真诚质朴的热力。古人、今人,抑或是一只生命短暂到只有寥寥数天的飞蛾,都会有自己想要奋不顾身的人和事。那么,能遇上那么一个奋不顾身地爱你的人或使你想要奋不顾身去爱的人,是不是人生中的一件幸事呢?

王国维曾称,牛峤这两句词“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乃是五代以来最大胆最直白的香艳词。这两句备受人们称道,成为表达深挚爱情的名句。它大胆地描写了女子对感情生活的热烈追求,直抒胸臆,没有其他小词中那种欲说还羞,扭捏作态。用今天的话讲,它表现了女主人公性情真率、热辣奔放的个性。

今日细品,其实还有诸多人生况味。想那晚唐五代,本是军阀割据、民生凋敝的乱世。历史的行进好比一个人从光明的通衢大道上突然拐到了黑暗的巷道。政治黑暗和血腥杀戮造成的恐惧惶惑,让那些苟全性命于乱世的士子文人迷失了对历史走向的关心与判断。他们自身的命运也多是飘零江湖,辗转风尘,朝不保夕,深感“长恨此身非我有”。历史巨轮下辗转挣扎的生命本来就脆弱得不堪一击。故而不论狎昵的露水之欢,还是以身相许的两情缱绻,竟都可能是以一生为代价。

毕竟在乱世生存的无奈与迷茫中,当下如火如荼的爱情便是唯一能真实把握的东西。在“纷纷五代乱离间”的历史当下,与其两地望月叹息“长相思、摧心肝”,何如就此高蹈狂欢,沉溺在温柔乡中永不醒来?

其实,“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式的爱情在西方文学中也多有表现。

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的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就生动演绎了一个“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纵被无情弃,不能羞”的爱情故事。字里行间都表现了一种催人泪下,甚至令人震撼的女性情怀,那种对爱情近乎宗教式的执着和无怨无悔。

一个刚刚十三岁的少女,在极度的孤寂中爱上了一位住在隔壁的青年作家。她在放学时站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即将搬来的邻居房间,好比刹那间窥见了天国的一角。一开始当然是出于好奇心,但“这种好奇心已经是爱情了”。因为那少女意识到,“我的一生确实是从我认识你的那一天才开始的”,从这一天开始,“你就是一切,是我的整个生命”,“整个世界,只是与你有关,它才存在”。

那个风度翩翩的青年作家在她眼中犹如神明一般。那个男人遗留的一根烟头,手触摸过的门把,走过的空间,只要他游荡过的地方,在她看来都变得格外圣洁,她因他变得憔悴与痴狂。这个孤独的女孩子陷入疯狂的激情,陷进了痴迷的爱情幻境里。一个人坐在家里,一坐几小时,一坐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就是思念。即将搬家离开的前夜,她像中了邪魔一般,去拉响男人门铃成了女孩内心疯长的唯一意识:把自己奉献给他,完全委身于他。而那位风流而有才华的青年作家根本没有留心这个邻家小女孩。

这种秘密而强烈的单相思一直持续到十八岁,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守候在风雪交加的街头,那个青年作家的必经之路,期望再次相遇、相认、相爱。当她再次见到心中的那个爱情偶像时,苦恋五年的深情终于压抑不住地爆发出来。十八岁的少女以一种特有的倔强与痴情,跨进他的生活里,如愿以偿地委身于从小女孩时就迷恋的男人,并勇敢地承担起爱的结果——独自抚养他们的孩子,从此受尽世人的歧视和凌辱。

他仍然是那个风流种子,身边不停地变换女伴。他其实不曾认出她的身份,更不曾对她有过爱恋。她对他不过是又一个陌生的漂亮女人。即便在一次次不期而遇后,他依然没有把她认出来。而她为了生存,同时为了让孩子得到良好的教育,不得不出卖身体,结交富有的男友,却不曾出卖自己的感情,直到最后香消玉殒。整整一生,痴情不改当年。作家再次邂逅她时,把这个令人一见倾心的陌生漂亮女人带回家。次日,她试图唤醒他对她的回忆,在咄咄逼人的话语提醒与眼神下,他依然无所悟,将她当成一个妓女。这一刻,对于女人而言是毁灭性的一刻。她含泪离开时却被仆人认出。仆人哆嗦着,惊慌失措地抬眼看着她,在这一秒钟里对她的理解比作家一辈子对她的了解还多。

正如小说中女人所言:“我的一生始终是属于你的,而你却对我的一生一无所知。”自始至终,那作家竟然都不认识她;自始至终,没有一秒钟记起她。“而你呢,连我的面貌还不认识”,“你没有认出我来,那时候没有,永远,你永远也没有认出我来”。她突然明白,他们中间隔着的是比一生都还长的距离。而她自始至终,仅给他写了一封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啊!

最后,女人拼尽一生的痴恋与倾诉,终于唤醒了男人灵魂深处的某种东西,如同作者结尾所写:“他感到了死者的呼吸和万古长存的爱情,他开始回想过去的生活,如同回想虚无缥缈缥缈的幻想,如同回想远方唤起激情的音乐。”

这份热切而纯净的爱情,穿透了生命与岁月。它的超然与圣洁源自人的爱情信仰与忠贞品格。这份爱,甚至与被爱的人无关,绵绵无绝期。这便是一个人的天荒地老:“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正如美学学者郭勇健先生所说:“现实中的爱情,当然并不像小说中那么极端。然而,假如一种爱情不内在地包含着宗教、崇拜、无我、奉献、牺牲、容忍、希望等元素,假如在相爱的过程中不曾产生‘须作一生拼,尽君今日欢’的念头,那么这种爱情的真实性,便不能不令人产生几分怀疑。”

这部小说后来被徐静蕾改编成中国版的电影。凭此电影,徐静蕾获得2004年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最佳导演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