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苏轼《江城子》
在灯下静静地诵读这首《江城子》,起句就让人心头一颤:恍惚间感到月下走来了苏东坡的身影,听到他低沉哀切的声音:“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人生世间之痛苦,莫过于生死离别。这首《江城子》情深如痴,如诉如泣,直指人心,读起来不像其他的词那样轻飘飘。所以它不是一首“作”出来的词,而是像眼泪一样从内心深处流淌出来的文字。至今都无法忘记初读时那种眼涩鼻酸的感觉。
事实上,自古大凡悼亡文字多出自真情,如西晋潘岳的《悼亡诗》、唐代元稹的《遣悲怀》以及南宋吴文英的《莺啼序》,很少有不感动人的。苏轼这首《江城子》也正是情动于衷,形诸文字尤为感心动魄,常能引起今天人们的深深共鸣。人们从这首词中,也读出了一个情真意切的苏东坡,一个“性情中人”的苏东坡,一个真实的、有着浓浓人情味的苏东坡。
词中所怀念的是苏东坡的结发妻子王弗。从十六岁到二十七岁,她把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都默默献给了丈夫。
传说在四川眉州青神县的岷江畔,有一片苍翠挺秀的山岭,这就是被南宋范成大称为“西川林泉最佳处”的中岩山。进入山中不久,就可以看到一方由山泉汇集而成的清池。如果你临池拍手,池中游鱼就会循声游到岸边。池边石壁上有苏轼所题的“唤鱼池”三个大字。据说当年进士王方召集乡贤名士在池边聚会,想为这个水池取名。他的女儿王弗给清池取名为“唤鱼池”。而正在山中读书的少年苏轼居然也想到了“唤鱼池”这个名字,并即席挥毫写下这三个潇洒的大字。二人可谓是心有灵犀。王方惊喜之余,将爱女王弗嫁给了苏轼。
一个是温厚贤良的如花美眷,一个是才华横溢的翩翩少年,只是站在一处便令人觉得赏心悦目,当真是才子佳人!王弗出身书香门第,为人“敏而静”,可谓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刚嫁给苏轼时,她从未说自己读过书。新婚不久后一天,苏轼坐在园子里背书,王弗坐在一边做针线。每当背到忘记的地方,王弗就会抬起头来提醒。这让苏轼很诧异,好奇地问她其他书籍里的问题,她都能对答无误。顿时,苏轼对这位新娶的娇妻刮目相看。王弗不但帮苏轼读书,也懂得怎样识人和应酬。苏轼为人豁达,不拘小节,在与客人交往时常会因无心之失而将人得罪。每当苏轼会见客人,她会凝立屏风之后细听。等客人走了,她就走出来指出苏轼的不足之处。苏轼每每心悦诚服,肃然起敬。
在那个正当最好的时节,苏轼遇到了他生命中正当最好的人。王弗陪伴着苏东坡一起在宦海沉浮,情深意笃,恩爱有加,营造了一个温暖的家庭港湾。可惜红颜如花,流年似水,人生最难躲开的是命运无常。这样一个贤惠至极的女子,却偏偏红颜薄命,年仅二十七岁便因病去世了,留给苏轼以无尽的思念与悲痛。
爱妻的骤然亡故让苏轼措手不及,他身心备受打击,一下子失去了内心最坚实而温暖的依靠。那个在熹微晨光里对着铜镜细心梳妆的女子不见了,那个在灯下为自己缝补衣衫的女子不见了,那个会对自己嘘寒问暖的女子不见了……猝然遭遇的丧妻之痛让苏轼再次看到命运的无常与残酷。这时,父亲苏洵告诫儿子苏轼:“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意思是王弗和他一起同甘共苦度过艰难岁月,不能忘记她。更叮嘱他将王弗安葬在婆婆程夫人的旁边,足见苏家上下对她的怜爱与肯定。在王弗墓旁,苏轼曾经“手植青松三万栽”,亲手在她的坟前种植了三万株松苗。这三万棵松树融入了苏轼的情和泪。也许他就是想要这些松树代替自己守候在爱妻身边。
宋熙宁八年(1075年)乙卯正月二十日,正是王弗十周年忌日。这天夜里,苏东坡梦中遇见了亡妻王弗。夜半惊魂后惶惶四顾,那梦中亡妻对镜梳妆的样子依稀就在眼前。苏轼堆积压抑了十年的情感再也无法隐藏,写下了令人肝肠寸断的《江城子》。这首词被后人视作悼亡词中的绝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十多年前,他十八岁,娶了十五岁的王弗为妻。十年后,即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年),王弗在开封去世。到熙宁八年又是一个十年,是王弗的周年,王弗进入苏轼的梦中,醒来后唯有泪千行。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此时的王弗孤坟在四川彭山县,而苏轼身处千里之遥的密州。对亡妻的哀思,对仕途波折的愁苦,相距千里,无处诉说,道出了内心深处的悲怆之情。十年来,苏轼颠沛流离,历经忧患,已是“尘满面,鬓如霜”。他想象着即使相逢,妻子也认不出自己了。这既写出了亡者千里孤坟的凄凉,也写出了生者碌碌、辗转人世的风霜辛酸。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乙卯正月二十日,正是王弗离世十周年。也许是冥冥中的心灵感应,也许是积累了太久太久的思念,正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的苏轼在这天夜里忽然做了个梦。在梦里,他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回到了老家。看到了妻子王弗正临窗而坐,对镜梳妆,那眉目清晰如画,依旧美得令人心悸。也许那时正是新婚宴尔,刚做新郎的苏轼眼看她沐浴晨光对镜理妆时的神情仪态,心里满是蜜意柔情。妻子容止仪态的那份静谧和安恬,也许是留在苏轼脑海里一种永恒而沉静的美,是一种绵长而悠远的思念,一个“忽”字寓有多少人世沧桑、世事变迁的感叹!
然而,梦里的相逢场景却令人万分感慨:“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十年的时光倏忽而过,如今的我早已不是你所熟悉的模样。你看啊,你面前这个满脸沧桑、神情落魄的中年男子,你可还认得?我们曾做了十年的夫妻啊!人生酸甜苦辣的诸般滋味霎时涌上心头,心头那积蓄十年之久的千言万语一时竟无从说起。在这默默无言中,只有泪流满面。醒来时却只听得数声更漏,一窗疏影。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岗。”
轩窗梳洗,执手相顾,王弗化作思念融进了苏轼的血液里。料想那令人年年思念断肠之处,就是月夜里洒满清辉的低矮山冈,那片幽深茂密的松林。他爱得深切,爱得纯粹,他永远记得王弗梳妆的样子,记得王弗嫣然一笑的回眸,记得那片月光下的山冈松林。
那里,十年前在爱妻坟前亲手种下的松苗,已是一片茂密松林,绿满山冈。
对北宋时代的人们来说,“十年”是一个漫长的时间之流;而“千里”是广阔苍茫的空间距离。在这漫长广阔的时空阻隔中,还有更加难以逾越的生死阴阳界限,怎让人不生“无处话凄凉”之浩叹!
清初才子纳兰容若有《虞美人》云:“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十年前,纳兰公子和那个“她”在花下乘凉。她身着香云纱扑流萤,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十年之后,纳兰容若重回故地,人去园空,只在草间拾到当年无意间遗落的翠翘。纳兰心中惆怅难言。在古时,十年也许是一个并不能精确的时间概念。“十年”也许可以指那些足以让世事和人本身都发生巨大变化的时空迁延与流变。十年间,世上的人和事都会变。苏轼已是“尘满面,鬓如霜”,变得连妻子都不认识自己了。这个十年,也许经历太多太多的苦涩、遗憾、留恋、回忆和痛苦!
所以十年前,陆游和唐琬在沈园携手相依;十年后,他们再次在沈园相遇,而她已经嫁作他人妇。一个悲叹:“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一个泪泣:“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所以十六年前,杨过和小龙女在战乱中流散;十六年后,他们在绝情谷应约重逢。问世间,情是何物?爱情的辗转曲折令人荡气回肠。
时空与生死这诸种大限是尘世凡人所无法跨越的。正所谓“情深不寿”,王弗年仅二十七岁就撒手而去,让苏轼悲痛万分。沉默了十年,苏轼胸中的怀念与愁苦终于在这首《江城子》中喷涌而出。这大概是写夫妻之情最成功、最动人的辞章之一,写出了夫妻之间生离死别最撼人心魄的一幕。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凡尘与冥界之间,是不是只隔着一扇小轩窗?那时两人俱是青春年少,是何等美妙的少年夫妻,人间伉俪。而今,苏轼却只能远远眺望那亡妻的埋骨之地,怔怔看着那轮明月,追忆从前种种往事。让人不禁想起白居易笔下那孤独凄凉的唐明皇:“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前尘如梦,而今夕何夕?人间再无王弗在,那些往事再也拼不完整。苏轼心已碎,仿佛能感觉到他的爱妻在天上对他微笑,一如从前。
长歌当哭,“悲莫悲兮生别离……”
熙宁元年(1068年),也就是王弗去世四年后,苏轼续娶了王弗的堂妹王闰之为妻。
根据娘家排行,这位新娘子原叫“二十七娘”。“闰之”这个名字,显然是苏轼给取的,她所出生的庆历八年闰正月,而闰之恰恰生于这个闰月里,“闰”的字面意义就是不期然而然地“增多”,对于中年丧妻的苏轼来说,给孩子找个继母,也与“闰”字的意思暗合。
王闰之比苏轼小十一岁。也许,她早知这位堂姐夫的大名,自小对这位大名人、大才子崇拜有加,既仰慕苏轼的文采,更看重苏轼对亡妻的深情。她性情温顺,质朴贤惠,善于持家。相夫教子,柴米油盐,事无巨细。对苏轼的体贴、关心无微不至,对王弗留下的儿子苏迈视如己出。
苏轼五十七岁时,在颍州任上。赵德麟《侯鲭录》记载,一天晚上,月下梅花盛开。王闰之叫苏轼请朋友到花下饮酒。她说:“春月色胜如秋月色,秋月令人惨凄,春月令人欢悦,何如招赵德麟(苏轼好友)辈来饮此花下。”东坡喜曰:“吾不知子亦能诗耶,此真诗家语耳!”意思是说:我还真不知道你会诗。刚才你说的话真是诗家语言。王闰之不经意间的话语给了苏轼灵感,写出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春庭月午,摇荡香醪光欲舞。
步转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
轻云薄雾,总是少年行乐处。
不似秋光,只与离人照断肠。
可见王闰之也是位颇有灵气的女子。
王闰之性格柔顺贤惠,为苏轼生了两个儿子。苏轼被贬谪时心情十分郁闷,小儿子在他面前牵衣哭闹。苏轼刚想训斥儿子一顿,王闰之就开导说:“儿子是不懂事,难道你比儿子还傻吗?不找些开心快乐,只会发愁干吗!”
听了这番话,苏轼顿感惭愧。王闰之又将一杯薄酒摆在他面前。于是苏轼大发感慨,觉得自己比魏晋名士酒鬼刘伶幸福多了,因为老妻比刘伶的老婆强,刘伶的老婆连酒都舍不得给刘伶喝!苏轼将此事写进诗里。在遭贬外放的那些苦涩岁月中,苏轼有如此贤妻可说是一种大安慰。
在王闰之过生日之际,苏轼作了一首《蝶恋花》:
泛泛东风初破五。
江柳微黄,万万千千缕。
佳气郁葱来绣户。
当年江上生奇女。
一盏寿觞谁与举。
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
放尽穷鳞看圉圉,天公为下曼陀雨。
这首词作于苏东坡任职杭州知州、王闰之生日那天的一次放生活动时。那时的杭州,有一种放鱼以积功德的风气。苏东坡一生好佛,王闰之也深受其影响,笃信佛教。王闰之提议在自己生日那天到西湖放生。于是苏东坡带着三个儿子,陪伴夫人到西湖岸边过了一次别具匠心的生日会,并作了这首《蝶恋花》献给妻子。
王闰之的生日在阴历正月初五。这一天,微微的东风拂面。丝丝缕缕的江柳微微泛黄。“佳气郁葱来绣户,当年江上生奇女。”王闰之和王弗家乡都是眉州青神。那里山岭青翠,碧水孱湲,佳气葱郁,岷江穿境而过。这初春葱郁的佳气飘入书香绣户,孕育诞生了一个非凡的奇女子。可见,这生于江畔人家的王闰之,在苏轼眼里是世上最美丽可爱的奇女子。
词中“三个明珠,膝上王文度”,取典于东晋人王文度深受父亲溺爱,长大了,父亲还让他坐在其膝上讨论问题。因此,人们就将爱子称为“膝上王文度”。这里是称赞王闰之对三个儿子都一视同仁,疼爱不分彼此。其中包括王弗留下的一个儿子和自己的两个儿子。看到善良的寿星将鱼全部放生,天公感动得为之降下曼陀罗花雨。
在《后赤壁赋》中有这么一段:“客曰:‘今者薄暮,举纲得鱼,巨口细鳞,状似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这位备酒以待丈夫不时之需的小妇人就是王闰之了。小女子很容易知足,爱家庭爱丈夫爱孩子。王闰之伴随苏轼共同生活的二十五年,将自己的爱融入日常点点滴滴的生活细节之中,与丈夫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共同经历了宦海沉浮的大起大落,度过了他一生中最困窘落魄的时光。经济最困难时,她甚至和苏轼一起采摘野菜,垦荒耕田,种菜浇园,自食其力。在“三月食无盐”的日子里,全靠妻子王闰之的辛勤和努力,才维持了一家的基本生活。
宋哲宗元祐八月初一,王闰之因病去世,终年四十六岁。苏轼为她写了祭文,并按佛教仪式办理后事,丧事办得十分隆重。苏轼原打算将她的灵柩运回眉山,与王弗合葬。但因变故未能实现。王闰之的灵柩一直安放于京郊的寺院内。苏轼请画师李眠龙绘了十幅菩萨像,并请和尚做了道场。苏轼所作《祭亡妻同安郡君文》全文如下:
维元祐八年,岁次癸酉,八月丙午朔,初二日丁未,具位苏轼,谨以家馔酒果,致奠于亡妻同安郡君王氏二十七娘之灵。呜呼!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三子如一,爱出于天。以我南行,菽水欣然。汤沐两郡,喜不见颜。我日归哉,行返丘园。曾不少顷,弃我而先。孰迎我门,孰馈我田?已矣奈何,泪尽目干。旅殡国门,我实少恩。唯有同穴,尚蹈此言。呜呼哀哉!
十年后,苏东坡去世。长子苏迈与叔父苏辙按照苏轼“惟有同穴,尚蹈此言”的遗愿,将苏轼与王闰之合葬于汝州郏城嵩阳小峨眉山。
苏轼这一生可算得是苦乐相依,将人间的大悲大喜都品尝到了。王弗走了,王闰之也走了,苏轼的一片心也跟随她们而去。他开始看破红尘,沉迷于佛学。经历过大爱大悲,还有什么参不透的呢?风雨中飘零的苏轼长吟:“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苏轼《蝶恋花·;春景》
这首词写得很美,而且很耐咀嚼和回味。如果可能,就请躺在椅上,捧一盏清茶,打开舒缓悠扬的轻音乐,再来读这首《蝶恋花》。它常常会让人浮想联翩,能唤起人们心头沉睡很久的某种温馨的回忆。
花褪残红的暮春时节,苏东坡眼中所见仍然充满了生机:杏树枝头初结了青青的小杏果,燕子在天空盘旋飞掠,碧绿清澈的河水环绕着村舍人家流淌。看着柳树枝头的柳絮渐渐被风吹尽,他的心头也许会升起一丝漂泊之感。而眼前处处繁密茂盛的芳草,却让他感到一阵宽慰:天涯何处无芳草。
正在这时,从一边围墙之内传来清澈动听的笑声。围墙外的苏东坡细细一听,原来是一位少女正在荡秋千,发出银铃般动听的笑声。从那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笑声中,不难想象围墙内、秋千上那裙裾飞扬、翩跹若蝶的场景;不难想见和煦的阳光透过树梢和秋千架照在那少女的脸上,少女腮边漾起甜甜的笑靥;乌黑的长发随风飘舞,如云如瀑……然而不久后,慢慢地,墙内那少女的笑声渐渐地消失了,周遭又恢复了宁静。大概少女玩累了,回房歇息去了。东坡心中却多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失落感。罢了,罢了,墙内的佳人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存在,我又何苦枉自多情,徒增烦恼呢?凭尔去,恍如梦,多情自古空余恨,终被无情痛。叹息着,东坡离开了村子,又踏上了远去的行程……
这首词据说与苏轼的一位爱妾王朝云有关。
朝云姓王,钱塘人(今浙江杭州),能歌善舞,天资聪颖。神宗熙宁七年(1074年),苏轼贬任杭州通判,一日宴饮时看到了轻歌曼舞的王朝云,即被苏东坡看中。他曾为朝云写过一首《南歌子》:
云鬓裁新绿,霞衣曳晓红。
待歌凝立翠筵中。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
趁拍鸾飞镜,回身燕漾空。
莫翻红袖过帘栊。怕被杨花勾引、嫁东风。
绿鬓霞衣,燕姿鸾影,写出了歌舞中的王朝云无与伦比之美。又将她比作巫山彩云,倏然来去,流转飘忽。他还有一首诗《饮湖上初晴后雨》:“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诗明写西湖旖旎风光,而实际上寄寓了苏东坡初遇王朝云时为之心动的感受。
时在杭州的苏轼夫人王闰之便把王朝云从歌舞班中买出,收为侍女。当时王朝云年仅十二岁。朝云到苏家后,苏轼和夫人开始教她读书识字,待她如亲人一般。朝云聪颖、活泼、漂亮,逗人喜爱。连秦观都写诗赞美她美如春园,眼如晨曦。朝云仰慕苏东坡的学识人品,跟着他读书习字,很快便“粗有楷法”。她十分庆幸自己与苏家的缘份,决意追随东坡先生终身。
苏府里的丫鬟、仆妇、婢妾如云,王朝云对于苏轼的理解更为透彻。苏轼一日饭后拍着肚皮问左右侍婢,自己的肚子里所装何物。一个侍女说是文章,另一个说是见识,苏轼皆不以为然。独有朝云朗声道:“学士一肚皮不合时宜。”苏轼大笑:“知我者朝云也!”苏轼一肚子不合时宜,再恰当不过。大概是打那之后,苏轼才动了念头将她收在房中。他需要这朵解语花的陪伴。
前面这首《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是传诵一时的名篇。王士祯《花草蒙拾》中说:“‘枝上柳绵’,恐屯田(柳永)缘情绮靡,未必能过。孰谓坡但解‘大江东去’耶?”实际上,这确实也是词史上最著名、最出色的《蝶恋花》之一。
写这首词的时候,王朝云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小丫头,常为其吟唱。多年后的一个秋天,层林尽染,落木萧萧。“朝云歌喉将转,泣不能。东坡不解,朝云道:‘奴不能歌,是‘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二句。”但每每唱至“枝上柳绵吹又少”时,朝云便会感于句中悲情而泪流满面,恸哭不能自已。苏轼问她何故,朝云说:“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就再也唱不下去了。”苏轼大笑:“我正悲秋,而你又开始伤春了!”
朝云跟着苏轼到惠州之后,她“日诵‘枝上柳绵’二句,为之流泪。病极,犹不释口”。不久,朝云“抱病而亡,子瞻终生不复听此词”。古人认为,芳草为柳绵所化,所以枝上柳绵吹遍天涯,芳草也就随风而生。这首词也暗喻了苏轼“身行万里半天下,僧卧一庵初白头”的命运。苏轼仕途生涯十分坎坷。朝云唱到那两句时,想起苏轼宦海的浮沉、命运的无奈,于是泪下如雨,不能自已。正因为朝云是这样一个有着敏锐感受力的知音,所以她死后苏轼竟“终生不复听此词”。可见,苏轼被朝云的知己之情、知音之情所深深感动,成为苏轼心中一处永远温暖却又伤痛的存在。朝云是唯一理解苏轼的,而苏轼对朝云的理解又产生了相知相惜的知己之感,真正做到了心有灵犀。在朝云的眼中,在苏轼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二人才是彼此生命中最为清澈的存在。
让人不禁想起林徽因的那首《人间四月天》:“你是爱,是暖,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苏东坡杭州四年后官迁密州、徐州、湖州,因“乌台诗案”下狱,侥幸未死狱中,后被贬黄州,又再度被贬谪居“南蛮之地”惠州。在这段人生的大起大落期间,他身边的侍儿姬妾,都纷纷离他而去。没有离开他的,只朝云一人。她受尽了一般人难以体味到的世态炎凉、万苦千辛,伴着苏东坡长途跋涉,万里投荒,来到民风未化、瘴疠盛行的惠州。“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的苏东坡,因有朝云相知相伴,侍奉有加,终使他在困厄中仍能精神焕发。
苏东坡感动万分,作诗一首:
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
阿奴络秀不同老,天女维摩总解禅。
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
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
这首诗的小序说:“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在惠州的朝云洗去铅华,与丹书经卷为伴,伴随苏轼平静地度过谪居生涯。此时苏轼已五十有九,朝云才三十有二,苏轼在诗里把朝云称作天女,把自己比作维摩诘。古代文人都很喜欢《维摩经》,上面说:“佛告文殊师利,汝诣维摩诘问病时,维摩室有一天女,见诸大人,闻所说法,便现其身,以天花散诸菩萨大弟子上,而为供养。”朝云便如散花天女,陪伴在多病的苏轼身边,两人的感情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升华。
朝云与苏轼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年,特别是陪伴苏轼度过了贬谪黄州和贬谪惠州两段艰难岁月。到了黄州后,她的身份由侍女改为侍妾。元丰六年,朝云为苏轼生下一子,取名遯。乳名“干儿”。“遯”即“遁”也,表达了其时苏轼已无意官场的决心。遯儿满月之时,苏轼曾作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唯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这当然是苏轼随意调侃的一首诗,并非用心之作,但千百年来却一直为人所津津乐道。但他的美好愿望却迅速破灭——遯儿于次年即不幸夭亡,朝云和苏轼都受到了沉重的打击。苏轼专门有《哭干儿诗》:“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
朝云甘守清苦与贫贱,陪伴苏轼相依相扶。在一次次凄风苦雨、惊涛骇浪中,共同度过了那段漫长的艰难岁月。“朝云”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只是这份美丽却带有一种好景易逝的无奈。白居易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苏轼很欣赏白居易的这句诗,也写诗说:“彩云知易散,忧先吟。”殊不知,“彩云易散”竟成了朝云命运的谶语。
王朝云在惠州时遇瘟疫,身体十分虚弱,终日与药为伍,总难恢复,苏东坡有《朝云诗》:“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拜佛念经,寻医煎药,乞求她康复。但从小生长山水胜地杭州的朝云为最终耐不住岭南闷热恶劣的气候,到惠阳的第三年染瘟疫不幸亡故,年仅三十四岁。葬于栖禅寺松林中东南。这位用自己的一生陪伴东坡的女子,临终前轻握他的手,念《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有道是“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东坡先生从此独身一人,直至生命尽头。
对朝云的怀念日日结聚在苏东坡的心头,想她初见他时的一脸懵懂稚嫩,想她成为侍妾时慢慢开始懂他;想她为他轻歌曼舞时的楚楚动人,想她笑着说他一肚子“不合时宜”的灵慧聪颖,想她坚持追随他到海南的一脸坚定,想她唱着“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忽然掩面而泣。
夜里,思念就化为幽梦,他夜夜见朝云来侍,而且为年幼的干儿授乳,总看到她衣衫尽湿,询其缘故,答道:“夜夜渡湖回家所致。”苏东坡醒后大为不忍,于是兴筑湖堤横跨湖上,以便朝云前来入梦,此堤也被后人称为“苏公堤”。堤成之日,当夜就梦见朝云来谢,音容笑貌一如生前。
这年十月,惠州梅花开放,山野湖畔千树竞发,暗香浮动。宋人爱梅,此时的苏轼睹梅思人,又写了一首《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岭南梅花那天生的玉骨冰肌不会为那些岭南的瘴雾发愁,它自有一种不染尘埃的仙子风度。海上仙人时不时派遣来使者探视芬芳的花丛,使者就是那倒挂着绿羽毛的么凤儿。
梅花自有天生丽质的素颜,常嫌脂粉腻污了它本真的美;风霜雨雪也洗不去梅花红萼红蕊的本色。梅花高洁之质随着清晨的云雾一同散到天地之间,也不会与那梨花同入一场梦。
词中蕴有对朝云的一往情深和思恋。“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这“玉骨”与“冰肌”显然都是指王朝云。让人想起前面《洞仙歌》里那句令人惊艳的“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可见,在苏轼眼中,这朝云姑娘就是他眼中“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的花蕊夫人,就是那“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的姑射仙子。这样冰清玉洁的仙子般人物,自然不受那岭南瘴雾之污蚀。
“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这两句说梅花仙姿让海仙羡爱,经常派遣使者来到花丛中探望;这个使者原来是倒挂树上的绿毛小鸟(状如么凤)。传神地写出了岭南梅花超尘脱俗的风韵。
惠州有一种珍禽倒挂子,貌似绿毛凤但形体更小,所以苏轼称之为“绿毛么凤”。苏东坡在《红梅三首》中多次提到这种鸟:“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桑暾。抱丛窥我方醉卧,故遣啄木先敲门。”诗中自注道:“岭南珍禽有‘倒挂子’,绿毛红喙,如鹦鹉而小,自东海来,非尘埃中物也。”他认为这种鸟不是凡间之鸟,而是从海上飞来的。所以词中说“海仙时遣探芳丛”,海仙常派它到凡间来探看梅花。它们经常倒挂在梅花树上,这是岭南梅花特有的奇特美景。晁补之读到后感叹不已:“此老须过海,只为古今人不能道及,应罚教去。”他叹息说,苏轼注定了是要迁到海外去的,因为这样的句子,实为海内人士所难道出。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岭南梅花天然美好,不屑于施朱敷粉。即使历经风雪洗礼也不褪殷红的本色。“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梅花的高洁情操已随着清晨的晓雾一同散去,她不与梨花同入一梦。
这首词高洁空灵,感情蕴藉,已不是凡尘笔调。咏梅词中无出其右。明朝杨慎在《词品》说:“古今梅词,以坡仙绿毛么凤为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