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蒂和钟翰有个约定,钟翰每周至少去她家一次,时间定在周日的下午,每周其他几天的晚上,只要钟翰愿意,麦瑞纳环道1111号的大门对他都是敞开的。
拜蒂每周一、周三、周五都到戴维斯城市中心的简妮编织技艺班去教学员编织技艺,这项工作并无报酬,而且教一个残障人学技艺比教十个正常人都困难。为让一个智力有所欠缺的人学会一种编织针法,拜蒂要不厌其烦地重复一周、两周甚至一个月。残障人往往没有正常的记忆,他们的条件反射只能建立在无数次的简单重复之上。拜蒂一周三次,每次都不厌其烦地陪着他们进行这样的简单重复。拜蒂不曾有一丝厌烦,她永远都是面带微笑。钟翰曾到城市中心拜蒂的技艺班参观过,陈列在技艺班展台上的残障人编织作品和正常人做出的并无二致,一件件图案生动、色彩新奇,钟翰一下子感到了拜蒂的伟大,对老太太的敬重油然而生。
拜蒂得知钟翰在美国孤身奋斗,尚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而且国外留学生在美国申请不到银行助学贷款时,她主动提出要为钟翰解难。她约钟翰每周日去她家,就是为了给钟翰提供机会,帮她干一些她力所难及的家务,然后她就可以因此付给钟翰报酬。
家务事中拜蒂感觉棘手的,第一是她的汽车。美国街道上川流不息的汽车都非常干净,一般车身和底盘每周要好好洗一次,车内还要彻底吸尘并撒些香水。拜蒂年高体胖,在认识钟翰以前她只能开车到戴维斯的洗车场做全自动清洗。机器清洗并不彻底,很多死角的灰垢水冲不掉,自动机械上的毛刷又接触不到,久而久之汽车就有些难看。
这件事在钟翰手上就不一样了,他当过电气工人,又会开车,到美国不久自己买了一辆半新的二手车,替拜蒂洗车完全用不着外出,无需破费还连带着把自己的车也洗了。钟翰每回洗车,照例打开车库把拜蒂的普利茅斯车倒出来,停在她家门口路边,接上橡胶管和可调节压力的水龙头,再加一把大毛刷和一大桶肥皂水,只需二十来分钟就把拜蒂的汽车洗得干干净净。钟翰还替她买来车漆光蜡,拜蒂家什么工具都有,钟翰用电动抛光盘把上了光蜡的普利茅斯打磨得锃亮,一眼看上去和新的一样,拜蒂站在一旁,边看边笑得合不拢嘴。
汽车行驶一段时间就要做例行保养,认识钟翰之前拜蒂需开车到汽车维修店去做,去前要打电话预约,约好去了还得一等几个小时,这也令七十多岁的拜蒂难以消受。
钟翰到汽车超市买回整箱的发动机润滑油和机油滤清器,拜蒂每驾车行驶三千英里,钟翰就自己动手为拜蒂的汽车做保养。会者不难,打开引擎盖,人钻到车底下,拧松发动机油箱底部的泄油螺栓,放完旧油再把螺栓还原,每两次换油把机油滤清器换一次,最后把冬季夏季不同标号的油品对应季节加六盒新润滑油放进发动机油箱,就一切搞定。不仅耗费的时间金钱比拜蒂去汽车维修店打理时少了很多,还不用她开车往返维修店,这再也不成为她的一件烦心事了。
老太太笑在脸上喜在心中,有钟翰陪她说话帮她处理家务难事,拜蒂感觉到了久违的家庭温暖,逐渐对钟翰滋生出一种对晚辈亲人般的依赖。
拜蒂觉得第二件不好办的事是家里的大花园,她家前后花园约有一亩地的面积,管理维护起来让这个七十多的老太太实在是力不从心。事实上钟翰认识拜蒂之前,这些园林之事拜蒂自己是不做的,全靠花钱雇请专业的园林工上门服务,而美国社会人工费收取标准很高。美国家庭的花园土肥水种都讲究上乘,花木生长很快,要把拜蒂家前后花园的剪枝、修草、施肥、维护设定喷灌系统等做到位,清理干净修剪下来的残枝败叶,连带将割草机割下来的成百公斤的碎草清运到市政指定的路边位置,需得两个专业工人忙一整天。当年密尔顿在世身体还好时都是老头子自己动手,这才有密尔顿临终之际,想着自己一旦撒手人寰拜蒂孤身一人生活,他一直不能放心。
钟翰的到来让密尔顿的在天之灵可以不用担心了。下过农村,靠扁担镰刀进过深山打过柴的钟翰,拿起拜蒂家的园林剪、割草机,甚至还带电力驱动的工具,简直得心应手驾轻就熟,不到一天时间就把她那些花花草草的活路都打理妥当了。
最让拜蒂惊喜的是,过去雇来的园林工做完这些事情,堆积如山的残枝碎草很难清运,枝枝蔓蔓的东西体积又太大,无法塞进垃圾箱,全部都得按市政规定位置乱糟糟堆放在麦瑞纳环道半米线内的人行道边,等一周来一次的园林垃圾清运车运走,如此,会有好几天出门视觉不清爽,一到夏天气味也难闻。钟翰为拜蒂施行了一场园艺改革,物尽其用,他把能烧的残枝败叶堆在后花园的水泥通道上,浇上美国人做野炊的助燃剂付之一炬都给烧了,烧完的草木灰烬正好施肥于花前树下。
可做着不像说着这么容易,钟翰要一点点收集残渣再添加到火堆中去,烟雾要控制在野炊烤牛排般大小,太大了就会把消防车招来。很多草和植物都有刺,要分外小心,必须戴帆布手套操作。看到满脸通红一身是汗的钟翰,拜蒂不时递上从冰箱里拿出的饮料。
事情做完之后拜蒂和钟翰往往要为工钱的多少发生争执,一个要多给,一个要少收。拜蒂拿她以前给两个专业园林工的报酬作比较,钟翰则拿鄂西北农村的工分值来参照,一个美国老太太,一个中国留学生,都在为对方的付出而感动,都为自己的所得而不安。拜蒂大致算了一下,她付给钟翰的钱比先前付给园林工的少了60%,钟翰也大致算了一下,他在拜蒂这儿干一天拿到的比1969年插队时干一年的工分值都多,这让他难免又想起“水深火热”的笑话和鄂西北父老乡亲曾经的艰难。
钟翰很为自己是中国人而骄傲,只要肯动脑筋肯吃苦,一个中国人可以超过两个美国人。不过钟翰了然,其间掺杂着情感,那俩美国人和拜蒂只是雇工和雇主的关系,而自己和拜蒂,则是晚辈和长辈的关系。
在加州大学的校园里,中国留学生既聪明又能吃苦,是相当有口碑的,很多美国教授都愿意挑选中国留学生做他们的研究助理或者教学助理。中国来的留学生得钱不多,干事不少,而且干得既漂亮有时还富有创意,本杰明教授经常这样夸赞来自中国的留学生。
约翰·本杰明教授和钟翰的《红楼梦》通读已到第五周,按原定一周读一回的计划,已读到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钗 饮仙醪曲演红楼梦”。本杰明教授原来读过《红楼梦》汉语原版,作为加州大学的汉学教授熟知曹雪芹在这一回里暗喻了《红楼梦》中十二钗的命运归宿,对于过去中国红学界的一些前论,相当有个性的约翰·本杰明却不愿附和与苟同,他有着自己独到的思考和理解,他要好好地和钟翰讨论这一回。
首先是十二金钗曲中第一曲暗喻林黛玉的“玉带林中挂”,本杰明教授认为续写《红楼梦》的高鹗完全未能理解曹雪芹的本意,按照人物性格导致悲剧命运的演绎发展,如果安排黛玉自杀相较于黛玉病死,似乎更符合林黛玉的性格和反抗精神。曹雪芹十二金钗曲中的“玉带林中挂”,应该已经指明黛玉在大观园的树林中上吊自杀的归宿,他认为这样写才更能凸现《红楼梦》整个故事及其主要人物林黛玉的悲剧命运。黛玉在宝玉和宝钗大婚的礼乐声中独自离开,手持一条白绢,走向曾经葬花的树林,“质本洁来还洁去”,自缢而亡,这样写方能把全书推向高潮,也更能打动读者。
关于描绘薛宝钗的“金簪雪里埋”,本杰明教授也不认同所谓红学的前解,他觉得一百二十回长的《红楼梦》,主要人物都应有个最后结局。有停机之德的薛宝钗在书中的最终命运应该比林黛玉好,这是她顺应封建伦常的结果,曹雪芹的本意应该是安排她在一个飘雪的冬天寿终正寝。“金簪雪里埋”中的金簪既指薛宝钗也指她的丧葬规格,宝钗离世应该很风光,有金器陪葬,金簪既指代宝钗,也暗示陪葬的金器,这才符合曹雪芹一钗一黛最终命运形成强烈对比的悲剧构思:顺应封建正统的宝钗得到善终,而悖离正统的黛玉只能自毁。
对于王熙凤的“一从二令三人木”,本杰明教授的理解更有新意,和国内红学的前议大相径庭,令钟翰耳目一新。本杰明教授指出,王熙凤是全书先喜剧后悲剧的关键转换人物,她在大观园里的命运是“一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嫁给贾琏,因其泼辣干练而成为荣国府的总管家,深得贾府权威人士贾母和王夫人的欢心,交托于其的内务权势之大无人可敌,这是她在《红楼梦》中喜剧命运的顶峰。后有“二令”,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假公济私,中饱私囊,还纵容贾府不肖子孙,害死贾瑞。这以后物极必反,悲剧开始,因她暧昧于府中的小公子哥蓉、蔷之辈,有乱伦之嫌,遂和其夫贾琏的矛盾日深。贾琏本是好色之徒,愈演愈烈直到后院起火,贾琏的二奶有在外宅的,更有进得大观园里的,王熙凤最终受不了这口气,便有了“三人木”的命运结局。既往红学基本认为“三人木”是王熙凤遭贾琏“休妻”,本杰明教授认为此议非常值得商榷。他的理由是:首先,贾琏休王熙凤在贾府长辈中显然是通不过的;其次,“一从二令三人木”的行为主体都应该是王熙凤本人而不是任何第三者,“人木”合为一个“休”字不错,但此处的“休”不应当作“休妻”的“休”,因为“休”的行为主体是王熙凤,她不可能“休”自己,要“休”也是王熙凤“休”贾琏,所以,此处的“休”应当作王熙凤小命休矣的“休”来解释才合理。王熙凤该和秦可卿一样死于早年,要么是她自己累死气死,更大有可能是被贾琏害死。她生前和贾琏闹到不共戴天,于是临危交代她女儿巧姐,待她死后扶榇送回金陵娘家,“哭向金陵事更哀”,这也才应了曹雪芹“凡鸟偏从末世来”的曲首之句。
导师的一番宏论令钟翰茅塞顿开,深觉本杰明教授的分析精彩之极,也符合《红楼梦》的演绎逻辑。钟翰还从中体味到,性情中人本杰明教授的评论字里行间流露出对贾琏的厌恶和对王熙凤的偏爱,就问本杰明教授是否准备发表这方面的专著。
本杰明教授笑答思考还不成熟,还需继续参考中国红学的研究,他所议只限于读书闲聊而已,如要发表专著,还得多作一些考证和讨论,现在他就是和自己的学生积极探讨。
钟翰很佩服自己导师的治学态度,还有他的思想解放和不落窠臼,钟翰期待教授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相信会在不久的将来看到他有广泛影响的红学著述。
本杰明教授所议王熙凤应该归葬金陵的想法,使钟翰不由联想到令人同情的密尔顿,终其一生不得再回鼓岭一次,只能魂归故里,实在令人同情。钟翰就把拜蒂两赴中国为夫寻根,第一次去长城,另一次去苏州,结果都未能找到鼓岭的事情和盘托出。
本杰明教授也动情于密尔顿、拜蒂夫妇的重情与执着,他非常熟悉密尔顿·嘎登勒教授,他回忆说密尔顿生前是他们加州大学东方系的常客,但凡系里举办一些宣传介绍中国及中国文化的活动,总会请出在中国长大的密尔顿前来助兴。密尔顿精准的汉语即兴讲话,还有他一手漂亮的中国书法和古诗文,比东方系的汉学教授包括本杰明教授本人都精彩很多,吸引了不少汉学迷,以至东方系的研究生们“威胁”说要改投嘎登勒教授门下研究汉学。看得出,本杰明教授是深为密尔顿感到骄傲的。
说到“Kuliang”,本杰明教授听钟翰说后一直在思考,倒是想到了一点儿线索,有一次他到中国开学术会议,到江西的庐山游览,对庐山的“牯岭”很有印象,他说会不会是庐山的“牯岭”呢。
钟翰兴奋地说没准真是的,拜蒂讲过“Kuliang”是个临江之地,庐山不正好在长江边吗?
本杰明教授高兴地讲那就对了,庐山的含鄱口就能看见长江了,应该建议拜蒂去中国的庐山找找。那里的牯岭之下有一些石头别墅,但数量似乎没拜蒂说的那么多,蒋介石题名的“美庐”别墅就在牯岭,此别墅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久负盛名的。
钟翰一听,觉得本杰明教授所讲颇有道理,推算密尔顿出生时还在清朝,他住过的石头别墅应该有不少变化,岁月销蚀别墅数量有所减少亦未可知。钟翰决定把这一重要发现告诉拜蒂,希望老太太能够前去证实那里是不是密尔顿魂牵梦萦的“Kuliang”。
本杰明教授告诉钟翰,这个周末双休,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要在戴维斯市的市政中心主办一次“中国周”活动,介绍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变化,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一百多个中国留学生和访问学者都被邀请为活动的志愿者。本杰明教授要钟翰转告拜蒂,邀请她前来参加,为她专设一个美国女士书写中国书法的展台,现场表演用中国书法为参加活动的来宾写中文名字,请钟翰当拜蒂的助手,负责把来宾的英文名字译成汉语,然后请拜蒂用毛笔书写。
钟翰听了非常高兴,觉得本杰明教授太有创意了,告诉教授他第一个要拜蒂书写的来宾名字就是“约翰·本杰明”。本杰明教授听了大笑着嚷道,当仁不让,当仁不让。
加州大学的“中国周”活动如期举行,东方系的师生们和所有在校中国留学生、学者都是主人。活动准备得非常充分,有中国80年代改革开放成就介绍,现场配有电视专题片和幻灯片演示,一一介绍中国的经济、文化、科技、教育、体育等方面的卓然成就;有留学生自编自演的中国歌舞和功夫;有东方系专门从旧金山唐人街组织过来的中国小工艺品,京剧泥塑人物、剪纸、年画,等等。还有所有主人自备的中国茶点,茉莉花茶、菊花茶、铁观音,饺子、元宵、炸春卷,吸引着每一位参加活动的美国来宾围着品尝。
拜蒂穿了一身崭新的衣裳,妆容高雅,配上晶莹的首饰,端坐在专为她设置的展位上,上悬英语横幅“为你留下中文书法签名”。横幅下一张很大的书桌,文房四宝齐备,钟翰在旁边为拜蒂裁纸添墨。展台前已经排起了不短的队伍,来宾们兴致勃勃地等候着,既为欣赏表演也为获得洋书法家给自己书写中文姓名。
拜蒂表情神圣庄严,一丝不苟地履行着书法家的义务,她每完成一次书写,收笔润墨,列队的嘉宾都要“哇”地赞叹一声。
看到拜蒂红光满面的脸上激动难抑的微细表情,钟翰心里乐滋滋的,老太太太需要这样的交流,她早该被人关注,被人赞赏。
不少来宾获得由钟翰递上的书法作品后,以为他是“中国周”活动请的小工,掏出钱来要付小费,被钟翰笑呵呵地婉拒了。
两天的“中国周”活动很快结束,这个周末拜蒂过得充实兴奋。她兴奋不光因为自己在“中国周”活动中的上佳表现,更有一层重要原因是钟翰仔细向她提供了中国风景胜地庐山有个“牯岭”的好消息。她几乎确信那里就是“Kuliang”,因为钟翰告诉她,那里离长江很近,而且牯岭下面也有石头别墅。特别是钟翰说的“牯岭”中文发音很接近于“Kuliang”的英语发音,拜蒂信心满满要开始准备她的第三次中国大陆之行。若加上此前拜蒂和密尔顿一起前往香港和台湾的两次,这一次就应该算是拜蒂的第五次中国行了。
旧金山的旅行社开赴江西庐山的旅游线路是长年都有的,拜蒂很快打电话联系好了,定在五六月间不冷不热的时候前往庐山。
拜蒂心系的鼓岭与中国同步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日新月异,“文革”时期的“要准备打仗”由改革开放时期的“一国两制”取而代之,对峙转变为对话,台湾海峡两岸的走动与交流频繁起来。福建地方民众的海外关系很多,其中亲人在台湾的占一半左右,隔绝半个世纪,一朝藩篱撤去,台湾地区顿时掀起一股回归大陆问祖寻亲的热潮,卷带不少与大陆并无亲属关系的新锐人士。他们到内地投资办企业开公司,纷纷看好中国大陆开放以后无论是原材料还是劳动力都胜于海外的资源优势。台资企业和外资企业在沿海雨后春笋般办了起来,近水楼台先得月,福州乃至鼓岭,成为鸦片战争以后新一轮外国人涌入的福地,高楼纷起,商贾云集,再不复极“左”时期的萧条。
不仅到鼓岭考察的西方客人一天天多起来,寻根的海外客也随之而来,很多到石头别墅回访旧居的当年老居民带着他们的子孙重返故地。这些海外来客到鼓岭后欣闻有个美国飞行员被救的遗址,都饶有兴趣到这里来参观,对当年郭大山和郭茂福把美国飞行员隐藏在夹墙内躲过日本兵的搜捕颇感惊奇,纷纷在观音菩萨神像下的夹道入口处拍照纪念。
一直以来照管这里的郭茂福一天比一天忙了起来,每日接待一批批客人,一番番讲述当年沉着救人的情景。看着青石坡的小院落里人来人去日益热闹,郭茂福越来越感到小山子的美国兄弟密尔顿总有一天会来。郭茂福人虽老了,但劳动了一辈子,心态也总平稳,所以他的腿脚和精神健旺如初,就像鼓山上的不老松。他知道,时代和以前大不一样了,中国在进步,在腾飞,就像花园里下自成蹊的不言桃李,吸引着世界各地的客人纷至沓来。他很高兴看到这些,深为自己生活居住了一辈子的鼓岭骄傲。
老年的郭茂福心越来越细,为了迎接密尔顿贵客临门的那一天,他开始对石头别墅格外注意和上心。小山子家的老房子他照料打理得很好,就想着应该把密尔顿原来住过的地方也照管好。他和小山子在加拿大修铁路时,小山子告诉过他密尔顿家的位置,叶霞村、石头别墅和小山子家老屋几乎在一条线上,郭茂福去老屋先要经过石头别墅。有空闲他也常上离他很近的石头别墅去转一转,这里多少年没人进出,年久失修,很多都垮塌了。所幸密尔顿家的那栋初建时质量很好,风化还不甚严重,基本保持着原貌。郭茂福把屋前房后的荒草仔细铲除掉,门前的小石头路该加铺石头的都铺了一铺。郭茂福建了一辈子房子,现在当地的房子越建越新潮轮不上他出力了,正犯愁每日没地方把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手艺亮出来过过瘾,现在算是找到用武之地了。密尔顿家的石头房子哪儿需要修缮的,他都自己动手备料修缮维护,破损的墙体也被他填补到不影响观瞻了,歪斜的门窗也能自如开合了,各处门庭走道也都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若摆上家具就很像个家了。
乡亲们看到郭茂福在那里忙活,都开玩笑说他又当村长了。郭茂福高兴地告诉乡亲们说,经常有外国客人来这里参观寻旧,村里也该有个接待的地方。叶霞村村委会很重视郭茂福所做的这些,也觉得村里应该有个接待远方客人的场所,于是商量决定,添置了各种家具和基本生活设施,把密尔顿家原来的老房子布置成了叶霞村外事招待所。一楼长长的回廊上摆放了大大的会议桌和一圈藤椅,可以容纳二十多人在那里开会座谈,原来的卧室也都安置了床铺和日常家具,水电也都接通,可以住人了,还特地委托郭茂福作为负责人主管这里的日常事务。
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郭茂福一直相信密尔顿会回来。他希望这所老房子看起来还和密尔顿以前住过的时候一样,等密尔顿一旦回来立即就能让他找到归属感。看着眼前老房子的这些变化郭茂福又伤心起来,他想着如果小山子还活着,这一切都该由小山子来操劳。郭茂福就在心里念叨,恩兄啊,你拜托的事情茂福可是一天都不敢忘记,就等着你的美国兄弟回来呀。密尔顿,密尔顿,你现在在哪里,你可知道鼓岭发生的这一切,可知道小山子早已不在人世,有个被小山子以命相救的鼓岭乡亲郭茂福在天天盼望着你归来。
郭茂福忙完屋里忙屋外,待到夏天,把长够两三年的榕树枝剪下来,在密尔顿的老屋周遭插枝繁育。常青的榕树生命力极强,每年七八月间把新剪的榕树枝插到土里就自动发根成活,只需偶尔浇点水,两个月后就能看到树苗长高。郭茂福知道小山子和“米囤”的榕树情意,他让这一个多世纪的老房子被代表兄弟情谊的榕树装点,让这一度被人遗忘的地方充满生机活力。
密尔顿临离开鼓岭在大榕树下赠送给小山子的那个双肩背书包,快八十年了,一点没变样,甚至一点没旧,郭茂福也拿来高高挂在了原来芭芭拉那间起居室的正阳面墙上。
孔雀东南飞,飞去又飞回,拜蒂从庐山回来了,带回来一堆当地的土特产,却依然没找到密尔顿生活过的“kuliang”。拜蒂告诉钟翰,庐山牯岭是有几栋石头别墅,但是向当地导游打听,那里以前不叫“万国公寓”,也从来没住过近千的西方人。钟翰大觉失望,拜蒂还是一如既往地兴奋,她说庐山很美,无论是那里的三叠泉还是仙人洞,简直美不胜收,很值得一去。为让钟翰开心,拜蒂故意说,幸亏为了找寻“kuliang”才没错过这么多优美的名胜之地,若非这样,那才是有负此生呢,她还要继续寻找,就算找不到“Kuliang”,至少也领略了中国美丽的自然风光。
可钟翰一句都听不进去,只觉得心里空空的。
正是:亲人相继上天堂,拜蒂无门觅故乡。
三索旧地均不遇,Kuliang未知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