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啊,鼓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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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1946年,加州降下难得一遇的瑞雪。冬天来得很猛,挡都挡不住,毕竟该来的还是要来。

桑塔科鲁兹市,南加州最为著名的海滨度假胜地之一,它拥有美国西海岸最为美丽的海滩——清澈蔚蓝的海水、平缓绵软的细沙滩,长年晴朗少云,雨水极为稀少。这里的红木自然保护区,是美国面积最大的原生态林木保护区,春天一到,风吹叶舞生气盎然,一浪赶着一浪,和海岸的波涛相映成趣,蔚为壮观。桑塔科鲁兹城里的维多利亚式古典建筑,也成为吸引世界各地游客的亮点,它们极尽华丽之风情,以色彩鲜亮的房瓦、颇显夸张的拱形屋顶和宽大的房檐为主要特点,还有临街一面的对称凸窗,又窄又高,恰到好处的装饰性罗马房柱,高贵典雅,门窗雕刻着精美的图案,炫耀着房主的奢华品味。这一切,无不透露着这里居民的富裕。

安德森和芭芭拉从福建鼓岭回到这里已经三十五年,儿孙们像天上的星辰,到处都是,唯独他们跟前没有。这也是美国特色,儿大不认爷娘,美国宪法鼓励个性张扬,市场经济八面开花,人人顾自己,政府顾大家。在美国,人老了,千万不要指望儿孙,生老病死自有政府来管,各种保障老年人的社会福利都正经不错。唯独老年人的寂寞孤独,政府没有太好的办法,除了提倡老年人养宠物,免费开放博物馆,参观市政议会大楼不收老年人的门票等,就再也提不出新的内容。

老来孤单只有自己解放自己,芭芭拉深谙此理,她越老越开朗,性格更加外向,四方交友,热衷和朋友讨论绘画。她在鼓岭时就着迷于中国古典的仕女画像,认为这些画像很能表达东方女性的内敛之美,远胜于欧美女性过分外露和夸张的特点,更加耐人寻味。

芭芭拉不仅喜欢看仕女画像,自己还偶尔为之,依样绘画。芭芭拉也算有天分,对自然的美有独到的感悟力,加上技能训练在鼓岭时就打下了功底,回美国后,灵感往往由之而来。她画的人物写生、素描和水彩人物画像,都颇具情趣,而水粉山水,常常传达着鼓岭的峰峦清秀、溪流蜿蜒。看过的人好评之余难免寻根问底,于是引出回味无穷的鼓岭故事,芭芭拉自己也每每陶醉在自己的叙述里。

久而久之,赏画和绘画成了芭芭拉交友的平台。桑塔科鲁兹人口虽不多,却属美国上流社会的城市,芭芭拉结交了不少喜欢绘画的太太们,各人手上都有数量可观的藏品。以画聚友,她们成立了画友沙龙,一位太太家开的画廊成为沙龙聚会的固定场所,芭芭拉和她的藏友们,就定期在这里小饮聚会。

太太们一起谈论最多的自然是各人收藏的绘画和艺术品,由此推及创作者、产生的时代以及艺术家们在所处时代的种种风流韵事,这些都是上流社会的女士们热衷于追捧的。这种交流对参加沙龙的每一个人其实都大有裨益,不光切磋了画艺,还挖掘认识了藏品的作者和价值,在藏品的价值问题上,一向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己不容易看清自己藏品的优势。

芭芭拉通常都会成为沙龙的明星,因为她那些来自中国的收藏在美国并不易见,很是让那些太太们羡慕。中国有悠久的历史文化,地理位置又十分遥远,美国孩子自小就被母亲告知,要把地球一直挖穿,才能到达中国,中国对于美国人永远具有神秘的魅力。

参加画友沙龙的时间长了,几个太太萌生了跟芭芭拉交换藏品的念头,这很合乎收藏界的玩法。

太太们最擅长迂回之术,话题首先从芭芭拉的儿子切入。有太太问芭芭拉,密尔顿·嘎登勒教授最近可曾回来,芭芭拉告诉她们那还是年前圣诞节的事情,儿子刚从麻省理工学院的“林肯实验室”归来,带着儿媳回家看望父母。这是美国的传统,圣诞节一到,全美国都放长假,如同中国的过年。圣诞节一过,儿子密尔顿和儿媳简妮,便又匆匆告别回戴维斯去了,只丢下一堆睡过的床单被子和用过的碗碟,叫芭芭拉洗得辛苦。和所有为子女骄傲的母亲一样,芭芭拉的嗔怪看似抱怨实为炫耀。

有太太说,是啊,密尔顿·嘎登勒教授现在可是国家的大英雄,报纸上都报道过,他率领的雷达研究小组发明了隔空锁定的雷达,只要被他的雷达罩住,马上就不能动了,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都是这样被打死或抓住的。

听了这番“高论”,芭芭拉哈哈一笑,乐不可支,毕竟作为密尔顿的母亲,芭芭拉对儿子研究的微波雷达还是略知一二的。

又有太太说了,听说你儿子密尔顿在中学时就优秀出众,鹤立鸡群,他的同学都赞扬他在中国的知识积累比美国孩子深厚坚实得多。

说起儿子,芭芭拉总要谦虚一番,可说起儿子从小长大的中国鼓岭,就又眉飞色舞、津津乐道起来。

太太们见机会来了,这个说芭芭拉应该拿中国收藏办个展览,那个说应该考虑拍卖。芭芭拉告诉她们,办个沙龙展览小展一下倒是可以,拍卖的主意就别打了,他们家的东西那可都是老头子的命根子呢。太太们开玩笑说,芭芭拉手也太紧,是不是也是你的命根子哦,芭芭拉笑而不答。

芭芭拉的沙龙展览没多久就办起来了,嘎登勒家藏的中国绘画、明清刺绣、金石木雕、金银玉器、铜器和瓷器等,摆满了一画廊。

沙龙内有两个太太极为喜欢中国的瓷器,就提议拿手中的藏画交换芭芭拉的中国瓷器。芭芭拉家里的瓷器数量很多,因为老头子安德森对收藏中国瓷器格外上瘾,而芭芭拉正嫌收拾起来麻烦,心想交换的主意应该不错,欣然接受了提议。

两个太太用她们的好几张藏画交换了芭芭拉两个清道光时期的官窑青花瓷盘。两个太太把瓷盘拿在手上,越看越是喜欢:上面的青花素描浓淡有致,韵味无穷,既灵动活泼,又高雅沉稳,最难得之处是易于保存,不像绘画,怕潮怕虫还怕晒,不敢轻易触碰,太不好伺候。

芭芭拉则得到了她们早先收藏的当代西方名家画作,其中有毕加索的,还有马塞尔·杜尚的,应该是他们年轻时的作品,虽不是名作,但毕竟出自大家手笔,这也是各得所爱。

芭芭拉这才觉得中国的瓷器很了不起,原本两个装煎饼的盘子,居然能换回西方大师的作品,她顿时感到很有成就感:亏了鼓岭的故事讲得好,打动了太太们。此时的芭芭拉也许忽视了“中国”一词在英语中同时也是“瓷器”,“瓷器”即“中国”,芭芭拉那时还不知道中国明清官窑瓷器在世界拍卖圈里往往能一鸣惊人。

芭芭拉经常外出,老头子安德森就一个人在家。他并不那么热衷和别人打交道,也许因为三十多年前在鼓岭,地方上巴结他的人太多,安德森养成了和满清官僚一样的“位高权重”优越感,那时候安德森·嘎登勒公使家的石头别墅常常是高朋满座。时过境迁,回到美国,他一个退休的闲人,无所事事,再也没人看得上了,何谈巴结。加上美国的男人们也不兴邻里走动,因此从来就没个敲门的。汉文化素养很深的安德森自嘲为“门前冷落车马稀”,他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沉湎于个人的精神世界和中国文化之中。安德森虽茕茕孑立,却能够超越孤单,自得其乐。

这一天安德森铺纸研墨,如往日一样要习练书法,同时享受自题自吟中国古体诗的快乐。安德森最得意他的岁寒三友题诗,此时对着书房墙上挂着的“岁寒三友”图,他摊开一大张宣纸,取一支正宗的中国江西进贤的文港毛笔,浓墨饱蘸,悬腕运笔,写道:

梅。

矍骨射香告凌晨,霜凝冰挂蕊尤尊,满庭芳雪恰……

突然左胸肋间的一阵剧痛迫使他停住了手中的毛笔,这痛一阵阵,针刺似的,由前胸痛及后背,安德森觉得有些窒息,还伴有恶心,紧接着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手上的文港毛笔“啪”的一声掉落在宣纸上,未写完的诗句后留下一大团黑黑的墨迹。

女佣听到了响动,慌不迭跑进来,一看倒在地上的老先生,吓得不轻,知道非同小可,赶快扶老先生到卧室躺下,又立即打电话到芭芭拉所去的画友沙龙。芭芭拉吩咐女佣马上拨打嘎登勒家庭医生的电话,女佣回复说已经打过了。芭芭拉慌忙要赶回去,她可是沙龙的中心,一说要走即刻惊动了众人,朋友们闻知事由,很快开车把芭芭拉送了回去。

嘎登勒家的私人医生已在芭芭拉赶回家之前先行到了府上。大体上,每个美国家庭都有一个固定的私人医生,私人医生一般都是内科专业的,能综合处理全科的问题,无论出现什么毛病都先经由私人医生预诊,如有需要,私人医生会建议到专科医生处就诊。私人医生还非常熟悉美国各大保险公司的医保赔付程序,治疗后的医保赔付,也全由私人医生处理。

这位私人医生初步诊断,安德森·嘎登勒是心肌梗死并发心肌缺血,十分危险,他已经给病人服下硝酸甘油等急救药,但必须送到大医院住院观察治疗,毕竟安德森已是八十有五的年纪,随时可能再次发病。征得芭芭拉同意后,私人医生随即联系了桑塔科鲁兹市教会医院的救护车辆,送安德森入住桑塔科鲁兹教会医院。

密尔顿接到母亲芭芭拉打来的告急电话,说父亲突然发病已入医院,内心不由得震颤了一下,脑际浮现出年前过圣诞节回去时父亲白发苍苍、步履沉沉的身影,他不无担忧地猜测父亲会不会来日无多了呢。

密尔顿一向觉得自己的父亲是个很乐观、很博学、很敬业也很讲道理的知识分子,多年来父亲在很多方面都对自己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密尔顿尤其感动于父亲对母亲的呵护备至,这让他更敬重自己的父亲和母亲。

密尔顿电话通知了正在70英里外的旧金山医院上班的妻子简妮·嘎登勒,她是一位护士长,其时他们已结婚十四年了,但一直没有小孩。密尔顿请求妻子立即请假回家,而后他们一起驱车前往150英里外的桑塔科鲁兹。密尔顿告诉妻子,事发突然,这次赶回桑塔科鲁兹,很可能是最后一次探望父亲。

密尔顿和简妮开车到达桑塔科鲁兹教会医院时,已是当天晚上。简妮抱着一束鲜花,密尔顿拿着父亲最喜欢的油炸薯条,来到安德森的单间病房。

安德森喜欢薯条本源于他在鼓岭时的嗜好,因为鼓岭生长的番薯又干又甜,他非常喜欢并且常常一吃再吃,回到加州后吃不到鼓岭的番薯,他却也不乐意吃当地稀稀软软的甜薯,等后来市面上有了炸薯条,安德森觉得耐嚼才喜欢上了。

安德森头高脚低地躺在医院宽大的病床上,医生说这样有助于减轻心脏的负担,他手上和胸前夹满各种监测仪器的夹子,鼻子里插着输送氧气的胶管,一看就知病情危重。

密尔顿看见父亲这等模样,知道自己不祥的预感并非多余。

简妮是护士长,抢救病人的场面虽早已司空见惯,但一见自己的公公如此模样,还是惊异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

密尔顿担心妻子这样会影响父亲的情绪,赶紧脸带微笑,上前一步挡在了父亲和妻子中间。

一直在病房里的芭芭拉满脸忧伤地走过来,接过儿子和儿媳手上的礼物,示意他们各自坐下。

安德森虽然闭着眼睛,但听觉告诉他,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密尔顿过来了,他有点费力地睁开眼睛,抬一抬带着仪器电线的右手,拍拍宽大的床沿,让密尔顿坐下。他打起精神,预备和曾经被视作嘎登勒家族福星的小儿子作一席长谈,安德森也预感到这可能是和密尔顿的永诀。

安德森告诉儿子的,头一件是希望他以上帝子民的博爱和基督徒的虔诚,好好精心研究他的无线电专业,为民众为和平所用,希望他一如既往地帮助和关爱他人。他特别叮嘱儿子,在专业之外,要利用好自己从小就熟悉中文的优势,多多研究中国的文化。安德森说从中国先秦的诸子百家、孔孟之道,到宋、明的程朱理学,道儒两学一以贯之,成就了中国以汉民族为主的五千年灿烂文化,自己越是研读越是折服于其中庸平和的魅力。他希望儿子不要误随时下欧美思想界肤浅偏颇的思潮,小看中国,小看中国文化。安德森还说随着时间推移,这个炎黄民族将来必定是最强大的,炎黄的文化也必是最灿烂的,任何无视这个民族和其文化的人,都将被历史证明是无知的、错误的。

安德森接着讲到他们嘎登勒一家数量可观的中国诗书画、实物古董,还有大量的金石木漆、陶瓷丝锦、蜡墨纸笔等各种工艺品和实用品。他说当年因为酷爱,不无贪婪,忘记了耶和华上帝教人不贪货财的教诲,这是他追悔莫及的。安德森于是默诵《圣经·提摩太前书》三章三节主关于人的自我规范的教导,表达了自己的悔意。密尔顿轻轻握住父亲的双手,很为父亲感动,他希望父亲平静。安德森忏悔完毕,嘱咐儿子和妻子,桑塔科鲁兹家里的所有中国文物和艺术品,在他身后都交由密尔顿保管,运到戴维斯去,希望儿子有朝一日把这些东西都交到离戴维斯很近的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的博物馆去。上帝在《圣经》里告诫世人,你们从尘埃中来,依然回尘埃中去。这些文物和工艺品,是谁也带不走的,把它们奉献给公众,让更多的人欣赏,认识这些文物传达的文明和智慧,以净化观赏者的心灵并激发他们的创造力,这才是真正爱护和尊重这些美好的艺术品。

密尔顿深深地被父亲发自肺腑的话语感动,频频点头以示尊重父亲愿望。

交代完这些,安德森闭眼休息了一会儿,重新整理一下思绪,又谈起了鼓岭和郭大山一家。安德森说自己一生最大的遗憾乃是从鼓岭回到加州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重返那个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这二十五年是他生命中最有意义的阶段,他对基督教的奉献几乎全部留在了那里。又休息了片刻,安德森感慨地说,能以八十五岁的高龄活在世上,绝对不能忘记鼓岭的郭大山,他回忆了被义和拳追杀的那天从下午到晚上的每一个细节:郭大山奋不顾身救人,接着用自制的中草药粉止住芭芭拉的妊娠呕吐,后又勇敢机智地躲过义和拳兵勇,为搭救嘎登勒一家直忙到夜深,把待产的妻子一人留在家里。安德森还讲了小山子勇接坠树的密尔顿而受伤的往事,他清楚记得自己率全家前去表达谢意,郭大山坚辞不受那对漆器花瓶。所有这些无不说明鼓岭的这一家人的善良和高大,他今天之所以愿意一一回忆,是因为自己被这些往事感动了一辈子,越想越不能释怀。很多时候他自己的行事为人,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受其影响。密尔顿小时候坚持认为小山子就是耶稣的化身,这一直都在震撼安德森的内心,郭家父子信仰的和所做的,正是嘎登勒一家遵从了一辈子的《圣经》所提倡的。安德森说他无数次梦回那个遭义和拳追杀的惊险夜晚,梦见郭大山和小山子,嘎登勒一家永远不能忘记他们,他嘱咐儿子将来一定要把自己的感谢之心和歉疚之意带回到鼓岭,带给郭大山和小山子一家。

听父亲说完这些,密尔顿心中顿时波澜翻涌,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他把隐藏心中三十多年,一直没有告诉父母的隐秘和盘托出:这么多年来,他的欢乐和忧伤都在鼓岭,他的情感都在鼓岭的小山子身上。

密尔顿把小山子为与自己见面去加拿大修铁路,自己三上加拿大寻找小山子,最终在海里弗证实了伤心噩耗——小山子为救工友不幸遇难,后来魂归故里的往事,一一泣诉出来。

安德森和芭芭拉听闻,全都震惊了。

密尔顿说他崇敬一生的小山子生命虽然短暂,可在他心里的形象却是高大和永恒的,小山子虽只是一个普通农民,可他最懂得什么是博爱什么是正义,他短短一生的所作所为,特别是他的蒙难,无不昭告小山子就是耶稣似的英雄,能永远追随和模仿小山子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骄傲。

今天闻听父亲一席话,密尔顿终于知晓父子两人对鼓岭、对郭家的情感原来是相通共鸣的,这是极大的安慰。他要把压抑心中三十年的悲情一吐为快,在亲人面前宣泄一番,让父母知道鼓岭的小山子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密尔顿已是泪不能抑。

芭芭拉恍然大悟,小儿子为什么三十岁才找到简妮结婚,原来从鼓岭回到美国的二十年,密尔顿一直没有放弃对小山子的思念和追随。安德森和芭芭拉都痛惜无语,了解了密尔顿这么多年忍受的巨大痛苦和艰难付出,他们深深为自己的儿子感动和骄傲。

芭芭拉和简妮无声地流下眼泪,安德森也已老泪纵横。

密尔顿慢慢冷静下来,温柔地安慰老父亲,一定会实现他的心愿,不仅为父亲,更为自己,今生今世没有什么能阻拦他回中国,回鼓岭。只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中国,国内战火依旧,密尔顿想探望鼓岭暂且不能成行。

三天以后,安德森安详地合上了双眼,密尔顿夫妇协助母亲芭芭拉处理父亲的后事,把安德森的遗体安葬在桑塔科鲁兹的教会公墓。

当地教会为安德森撰写的墓志铭这样写道:

这里安卧着一个老人,安德森·嘎登勒先生,他温文、谦虚、博学,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

安德森为上帝的事业勤勉一生,为传播福音奔走一世,中国东南沿海遍布他传递福音的足迹。为神圣的基督教,他创立教会,开办神学院,培养牧师,吸纳教徒,传播和颂扬《圣经》。他还广集善款,修建教堂、学校、医院、邮局。为此他遭到过仇恨他的人的袭击,为此他也获得过尊敬他的人的帮助,在主的护佑下,他总是能渡过难关。

安德森·嘎登勒先生对中国文化的深入和赞佩,仅次于他对《圣经》的融入和崇拜。

一八六一年——一九四六年。

上帝赐福于他。

告别了母亲芭芭拉,密尔顿和妻子简妮带着桑塔科鲁兹的海风,也带着失去父亲的忧伤,分别回到戴维斯和旧金山,继续他们各自的工作。

中国人说,“槌不离锣,公不离婆”,跟随安德森一辈子的芭芭拉,一下子成了一个人,恰如这没了槌的锣。在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安德森突然不在了,芭芭拉竟是整天感觉无所依附,没有声响。老人最怕的是孤单,芭芭拉觉得吃饭没味,睡觉不眠,看见枕头就想起老头子是怎么做梦和说梦话的,看见杯子就想起老头子是怎么喝茶喝得啧啧有声的……芭芭拉原本是个很乐观的女人,可再乐观也难敌整日里睹物思人人不见的忧思和伤感,终于积郁成疾一病不起。安德森撒手人寰三年后,芭芭拉也告别人世,追随老头子而去,享年八十七岁。

孩子们把母亲安葬在父亲旁边。

桑塔科鲁兹教会为芭芭拉撰写了墓志铭:

这里安卧着一个老人,芭芭拉·嘎登勒太太,她开朗、乐观、积极,她是一个热心的基督教徒。

芭芭拉·嘎登勒太太的一生是陪伴和辅佐丈夫的一生,参看她丈夫安德森·嘎登勒先生的墓志铭文。

芭芭拉·嘎登勒太太还是一个画家,她的丈夫安德森·嘎登勒先生是她绘画事业中最忠实的唯一的人物对象,她为丈夫所作的不同时代的速写、素描和水粉画像,从各个侧面生动记录了安德森·嘎登勒先生的一生。

一八六二年——一九四九年。

上帝赐福于她。

在三年多的时间里相继失去双亲,密尔顿除了忧伤,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与哥姐们安排完母亲的后事,那所大大的维多利亚花园洋房由哥姐们继承,他则把父亲临终交代的所有的中国文物和艺术品,装箱运到北加州的戴维斯市。东西太多,原有的房子容纳不下,他和简妮又买下戴维斯市西部的一处四居室新房——戴维斯市枫叶大街默瑞纳环道1111号,原来住的房子就卖掉了。夫妻二人把大箱大箱父亲的遗物搬进了新居,先把这些宝贝拿来装点他们的新房,一是为纪念缅怀密尔顿的父母,二是密尔顿也是从中国的文化中长大的,所有的这一切,都能把他带回中国,带回鼓岭,带到小山子身边。

密尔顿教授生涯的繁忙工作尚未留给他足够时间,来对这些古董和艺术品进行清理、分类和登记造册,而联系博物馆把父亲遗物捐献过去的事情还需假以时日。

至于回鼓岭家乡,了却父亲安德森·嘎登勒的遗愿,密尔顿觉得也还不到时候,因为当时的中国内战未停,局势不稳。

所有宝贝中,密尔顿最重视的是他亲手拿寄自鼓岭的邮票制作的那张贴图,还有小山子在鼓岭临别时赠送的竹制更漏,密尔顿把它们放在了自己的书房里。除了每周五个工作日在离家十分钟车程的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讲课和做科研,密尔顿回家以后总喜欢逗留在书房。简妮在旧金山医院工作,距离较远,不是每天都回家。工作之余,密尔顿会像父亲安德森一样,独自一人在书房里,静静地研读中国书籍,习练汉字书法,有时还自己吟诗作赋,体味中国古典诗歌的韵味。

写累了,密尔顿就拿起那个更漏沉思,思绪就又回到了他儿时的天堂。那原本青绿色的竹制更漏,因密尔顿长时间把玩摩挲,早已失去原来的青绿之色,变得看起来和梆子爷爷的大更漏一样,颜色油亮橙黄。

是年乃1949年。

1949年10月1日,太平洋另一边,北京天安门广场礼炮齐鸣,中华人民共和国向全世界庄严宣告成立,全中国四亿五千万同胞欢呼雀跃。

此前不到两个月的8月2日,原美国大使、传教士家庭出身的司徒雷登,并不情愿地乘坐美国空军C-47灰色运输机,带着极其灰色的心情离开他驻扎了三年的南京,经由美国冲绳基地返回美国。

从那以后的二十多年里,中美一直没有建立正常外交关系,两个大国的逾十亿人民,受各自政府的局限非情所愿地老死不相往来,直令归心似箭的密尔顿无可奈何、望洋兴叹。

正是:石取他山本攻玉,玉为石刻石有基。

读经彻悟方知悔,嘱儿悉数奉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