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中华家训(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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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林纾家训

[撰主简介]

林纾(1852—1924),字琴南,号畏庐。福建闽县(今福州)人。近代文学家。光绪时举人,曾任教京师大学堂。与人合作用文言文翻译西方小说一百七十余种。以《巴黎茶花女遗事》《黑奴吁天录》等为有名,对于介绍外国文学名著颇多贡献。译笔流畅,对文学界有较大影响。辛亥革命后以遗老自居,反对五四新文化运动。著有《畏庐文集》《畏庐诗存》等。

从政为官应做到实事求是

[原文]

汝自瘠区,量以繁剧,凡贪墨狂谬之举,汝能自爱,余不汝忧。然所念念者,患汝自恃吏才,遇事以盛满之气出之,此至不可。凡人一为盛满之气所中,临大事,行以简易;处小事,视犹弁髦;遗不经心之罅,结不留意之仇。此其尤小者也。有司为生死人之衙门,偶凭意气用事,至于沉冤莫雪,牵连破产者,往往而有。此不可不慎。故欲平盛气,当先近情。近情者,洞民情也。胥役之不可寄以耳目,以能变乱黑白,察官意之所不可,即以是为非;察官意之所可,复以非为是,故明者恒轻而托之绅士。然吾意绅士不如士,士不如耆。绅更事多,贤不肖半之;士得官府询问,亦有尽言者。然讼师亦多出于士流中,无足深恃。惟耆民之纯厚者,终身不见官府。尔下乡时,择其谨愿者加以礼意,与之作家常语,或能倾吐俗之良楛,人之正邪。且乡老有涉讼应质之事,尔可令之坐语,不俾长跽,足使村氓悉敬长之道。死囚对簿,已万无生理,得情以后,当加和平之色。词气间,悯其无知见戮,不教受诛,此即夫子所谓“哀矜勿喜”者也。监狱五日必一临视,四周洒扫粪除,必务严洁,庶可辟祛疫气。司监之丁,必慎其人,黠者可以卖放,愿者或致弛防。此际用人宜慎,宽严均不可过则,衙役既无工薪,却有妻子,一味与之为难,既不得食,何能为官效力?此当明其赏罚,列表于书室中。夫廉洁不能责诸彼辈,止能录其勤惰,加以标识。其趋公迅捷者,则多标以事;凡迁延迟久,不能速两造到案者,必有贿托情事,则当加以重罚,不必另标他役;一改差,则民转多一改差之费矣。胥役之外,家丁之约束最难。荐者或出上官,或出势要,因荐主之有力,曲加徇隐,则渐生跋扈;严加裁抑,则转滋谗毁。要当临之以庄,语之以简,喜愠不形,彼便不能测我之深浅,当留者留之,宜遣者以温言遣之足矣。教民健讼,务在必胜。轻躁之官恒左教而右民,庸碌之官又左民而右教,实则皆非也。士大夫惟不与教士往来,故无籍之民,恃教为符,因而鱼肉乡里。若有司与主教联络,剖析以民情之曲直。教中宗旨,博爱而信天,吾即以天动之;彼迷信久,或可少就吾之范围。吾有《新旧约全书》一部,尔暇时翻阅,择书中语可备驳诘耶苏教之犯律违例者,类抄而熟记之。彼为教中人,乃不省教书,即以矛攻盾之意,庶免为教焰所慑。且判决教案,以迅捷为上;有司往往以延宕为得计,久乃被其口实,至不可也。下乡检验,务随报即行,迟则尸变,且防两造久而生心,故不若立时遣发之为愈。尸场以不多言为上,彼围观者,恃人多口众,最易招侮。此等事,尔已经过,可毋嘱。披阅卷宗,宜在人不经意处留心,凡情虚之人,弥纶必不周备,仔细推求,自得罅隙,更与刑幕商之,亦不可师心自用。凡事经两人商榷,虽不精审,亦必不至模糊。其馀行事,处处出以小心,时时葆我忠厚。谨慎须到底,不可于不经意事掉以轻心;慈祥亦须到底,不能于不惬意人出以辣手。

吾家累世农夫,尔曾祖及祖,皆浑厚忠信,为乡里善人,馀泽及汝之身,职分虽小,然实亲民之官。方今新政未行,判鞫仍归县官。余故凛凛戒惧,敬以告汝。不特驾驭隶役丁胥,一须小心,即妻妾之间,亦切勿沾染官眷习气。凡事须可进可退,一日在官,恣吾所欲,设闲居后何以自聊?余年六十矣。自五岁后,每月不举火者可五六日。十九岁,尔祖父见背,苦更不翅。己亥,客杭州陈吉士大令署中,见长官之督责吮吸属僚,弥复可笑。余宦情已扫地而尽,汝又不能为学生,作此粗官,余心胆悬悬,无一日宁贴。汝能心心爱国,心心爱民,即属行孝于我……余随时尚有训迪。此书可装潢,悬之书室,用为格言。

——节录自《畏庐文集》

[译文]

你身在贫穷之地,想必公务繁重。一切贪赃枉法的事,我知道你不会去做,这一点我不担心。然而不放心的是,你自恃有做官的才能,遇事骄傲自满,这种情况绝不能有。一个人因为骄傲自满之气所驱使,碰到大事情,就会以简单轻率的态度对待;处理小事情,会看作为无足介意。遗留下不注意的漏洞,结下没有留心的仇恨。这还是小事情。官吏是操生死大权的衙门,常常发生凭意气用事,使人受到冤枉不能昭雪、最后破产的事情。这不可不谨慎。所以要去掉骄傲自满的习气,首先应该了解情况。了解情况就在于洞察民情。对小官差不可以把他当自己的耳目,他们会颠倒黑白是非;看长官的意思认为是不对的,他们也就以是为非;察看长官认为某事是对的,他们又会以非为是,所以明白的人常常轻视这些小官差而依托有地位有权势的绅士。然而我的意见是:有地位有权势的人不如读书人,读书人又不如老年人。因为有权势有地位的人经历的事多,好坏参半;读书人得到官府的询问访察,也有知无不言的;然而专为帮助别人打官司的人大多又出自读书人当中,所以对读书人也不能够完全相信依靠;只有老年人中之厚道纯朴的,一生不与官府打交道。你下乡时要找那些忠厚老实的老人以礼相待,和他们谈家常,可能能了解风俗的好坏,人心的正邪。而且老年人中有涉讼来对质的,你要让他坐着讲话,不可让他长时间跪着,这足以使乡村的人知道尊敬长辈的道理。死刑犯的情节弄清后,已没有还生的道理,获知这种情形后,应当对他和言悦色,说话的语气之间可怜他无知而被判死刑,没有教养而受到诛戮,这就是孔子所说的“哀怜不足喜”的意思。监狱每隔五天要去看一次,打扫清洁,去掉疫气。狱吏要选择合适的人,聪明而又狡猾的人可以辞掉,自愿的人或许致使疏废防务。这时用人应当慎而又慎,宽严都不可超过准则,衙役没有工薪,却有妻子儿女,一味地为难他们,他们不能得到食物,怎么能为官府效力呢?对此应当赏罚严明,列表于书室中随时加以甄别。不能责斥他们这些人廉洁奉公,只能记录他们的勤劳和懒惰的情况,加以标识。他们中间那些办公事迅速敏捷的人,就应当多标出其事迹;凡是迁延误久,不能将被告原告双方迅速传来到案的,一定有贿托方面的情事,就应当给以重罚,不必另行记录。

因为,一旦改用其他差使,就会把转差的费用加之于老百姓。小官差以外,对家丁的约束是最伤脑筋的一件事。被推荐来的或者出自上级官吏,或者出自于形势的需要,因为推荐的人是尽力说合的,曲从隐瞒被推荐者的缺点短处,这样一来那些被推荐者也就渐渐生出跋扈之心。对他们严加裁减抑制,就会使得他们滋长谗言毁谤的习气。你对这些人应当面容庄重,语言简洁,喜怒不应表现出来,这样他们就不能推测你的深浅,把应当留下来的留下,应当辞去的用温和的言语辞去就行了。信教的善于打官司,务必取胜。轻浮急躁的官吏,常常抑教而偏袒老百姓;庸庸碌碌的官吏,又压抑百姓而偏袒教士。其实都不对。士大夫唯独不与教士往来,所以一些无籍之民凭藉着与教士的结合而鱼肉乡里,无所不为。如果官府和教主取得联系,说明民情的是非曲直就好办一些。教会的宗旨是博爱而信天主,我就可以用教义去感化他们;他们这些人迷信得很久,或许有可能稍稍屈就我的情况。我有《新旧约全书》一部,你有空时可以翻阅,选择书中的话备用于驳诘耶苏教教徒违犯律例的人,分类抄录而加以熟记。这些人身为教会中之人,有些并不醒悟教义,于是可用像矛攻盾那样的方法,有可能避免被教会气焰所慑制的情况。而且判决教案,要迅速才是上策。官府往往以延宕为既得之计谋,时间长了就会被授为口实,发展到不能公平了结的地步。下乡办案,一定要及时,迟了尸体就腐烂变质,还要防止原告被告双方时间长了起疑心,所以不如立即遣发为好。在尸体现场以不多说话为妙,那些围观者,自恃人多口众,说话多容易招致辱侮之祸。这样的事,你已经历过,可以不再多加嘱咐了。看案件卷宗要在别人不经意的地方留心,凡是情况不属实的,弥缝必然不周到详备,如果你仔细加以推敲,自然会看出缝隙,找出其漏洞,再与幕僚商酌,也不可以自以为是。凡事经过两人商酌,虽然不精审,也不至于模糊迷乱。其余的事,处处应小心谨慎,时时保持一种忠厚之心。谨慎必须自始至终,不可于小事掉以轻心;慈祥也必须自始至终,不能对不称心的人用苛刻的手段。

我们家世世代代是种田的人,你曾祖父及祖父,都浑厚忠信,是乡里的好人,留下恩惠到你这一辈,职位虽小,然而实际上是直接接近民众的官员。现在新政尚未实行,判审之事仍归县官。所以我小心谨慎,时刻为你担心,很郑重地告诉你这些道理。不仅对于隶役丁胥的管束必须小心仔细,即使在妻妾之间,也千万注意不要沾染官眷习气。凡事必须做到可进可退,在官位的时候,如果放纵私欲,假设闲居之后怎么能够做到自控自慰呢?我今年已经六十岁了。从五岁后,每月有五六天家中不能生火煮饭。十九岁时,你祖父死去,生活更为艰难。己亥年我在杭州陈吉士大令幕中,曾看到大官责罚盘剥僚属,感到可笑。我做官的心情已经没有了,你又不能学我这样,做这样的粗官,我心里常常记挂着你,没有一日的安宁。你能心心爱国,心心爱民,就是对我孝顺……我随时还有训迪你的话要说。这封信可装裱挂在书室里,作为格言。

[评析]

林纾在篇中对做县官的儿子谆谆告诫,处理案件时存心要忠厚,既要小心谨慎,又要周密细致,从看案卷,作调查,查现场,到约束吏役看管监狱,他都提出了具体的办法和应当注意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