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主简介]
袁枚(1716—1798),字子才,号简斋,又号随园,世称随园先生。清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乾隆进士,清朝诗人。曾任江宁等地知县。辞官后侨居江宁,筑园林于小仓山,号称随园。在论诗的创作中,主张抒写性情,对儒家的“诗教”表示不满。他的多数诗篇抒发了闲情逸致。部分作品对汉儒和程朱理学进行抨击,并宣称“《六经》尽糟粕”。除写诗外,还善作文,所写书信颇具特色,有《小仓山房集》《随园诗话》《子不语》等传世。
应当明确读书目的
[原文]
阿通年十七矣,饱食暖衣,读书懒惰。欲其知考试之难,故命考上元以劳苦之,非望其入学也。如果入学,便入江宁籍贯。祖宗邱墓之乡,一旦捐弃,揆之齐太公五世葬周之义,于我心有戚戚焉。两儿俱不与金陵人联姻,正为此也。不料此地诸生,竟以冒籍控官。我不以为怨,而以为德。何也?以其实获我心故也。不料弟与纾亭大为不平,引成例千言,赴诉于县。我以为真客气也。
夫才不才者本也,考不考者末也。儿果才,则试金陵可,试武林可,即不试亦可。儿果不才,则试金陵不可,试武林不可,必不试废业而后可。为父兄者,不教以读书学文,而徒与他人争闲气,何不揣其本而齐其末哉!“知子莫若父”,阿通文理粗浮,与“秀才”二字相离尚远。若以为此地文风不如杭州,容易入学,此之谓“不与齐楚争强,而甘与江黄竞霸”,何其薄待儿孙,诒谋之可鄙哉!子路曰:“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非贪爵禄荣耀也。李鹤峰中丞之女叶夫人慰儿落第诗云:“当年蓬矢桑弧意,岂为科名始读书?”大哉言乎!闺阁中有此见解,今之士大夫都应羞死。要知此理不明,虽得科名作高官,必至误国,误民,并误其身而后已。无基而厚墉,虽高必颠,非所以爱之,实所以害之也。然而人所处之境,亦复不同,有不得不求科名者,如我与弟是也。家无立锥,不得科名,则此身衣食无着。陶渊明云:“聊欲弦歌,以为三径之资。”非得已也。有可以不求科名者,如阿通、阿长是也。我弟兄遭逢盛世,清俸之馀,薄有田产,儿辈可以度日,倘能安分守己,无险情赘行,如马少游所云“骑款段马,作乡党之善人”,是即吾家之佳子弟,老夫死亦瞑目矣,尚何敢妄有所希冀哉。
不特此也。我阅历人世七十年,尝见天下多冤枉事。有刚悍之才,不为丈夫而偏作妇人者;有柔懦之性,不为女子而偏作丈夫者;有其才不过工匠、农夫,而枉作士大夫者。有其才可以为士大夫,而屈作工匠、村农者。偶然遭际,遂戕贼杞柳以为桮棬,殊可浩叹!《中庸》有言“率性之谓道”,再言“修道之谓教”,盖言性之所无,虽教亦无益也。孔、孟深明此理,故孔教伯鱼不过学诗学礼,义方之训,轻描淡写,流水行云,绝无督责。倘使当时不趋庭,不独立,或伯鱼谬对以诗礼之已学,或貌应父命,退而不学诗,不学礼,夫子竞听其言而信其行耶?不视其所以察其所安耶?何严于他人,而宽于儿子耶?至孟子则云“父子之间不责善”,且以责善为不祥。似乎孟子之子尚不如伯鱼,故不屑教诲,致伤和气,被公孙丑一问,不得不权词相答。而至今卒不知孟子之子为何人,岂非圣贤不甚望子之明效大验哉?善乎北齐颜之推曰:“子孙者不过天地间一苍生耳,与我何与,而世人过于珍惜爱护之。”此真达人之见,不可不知。
有门下士,因阿通不考为我怏怏者;又有为我再三画策者。余笑而应之曰:“许由能让天下,而其家人犹爱惜其皮冠;鹪鹩愁凤凰无处栖宿,为谋一瓦缝以居之。诸公爱我,何以异兹?韩、柳、欧、苏,谁个靠儿孙俎豆者?箕畴五篇,儿孙不与焉。”附及之以解弟与纾亭之惑。
——节录自《小仓山房集》
[译文]
阿通已有十七岁了,在家吃得好穿得好,读书却很懒惰。想要他知道读书考试的困难,所以要他到上元去读书,好让他知道读书的辛苦,不一定希望他能有所长进。如果学有长进,便要到江宁去读,要入江宁县籍。那是世代祖坟所在地,一旦舍弃,想必也同齐太公五世葬周一样,我的心里不好受。两个儿子都不同南京人结婚,正是为了这事。不料这个地方的许多入学的生员竟然用冒充江宁籍的罪名而控告到官府。我并不怨恨,而且认为这是一种好的德行。为什么呢?因为通过这事得到了实际的收获,我的心所以很安然。不料弟弟和纾亭大为不平,引了许多成例,到县里起诉。我认为这样还是客气的。
一个人有才华和没有才华是他的根本所在,考学不考学是次要的。儿子如果有才华,那么考南京府也行,考杭州也行,即使是不去考也可以。儿子如果没有才华,那么考南京府不行,考杭州也不行,一定不再考学,废弃学业之后才可以。做父母和兄长的人,不教子女和幼弟读书学文的道理,而只是与别人争闲气,为什么不去揣度他的根本施以教化而让他追求次要的东西呢?“父亲是最了解儿子的”,阿通的文理太差,与“秀才”两个字还相差很远。如果认为这个地方的学风比不上杭州,容易学得进去,这就叫“不与强大的去争,而甘愿同弱小的去争”,多么轻率地对待儿孙,这种贻害儿孙的做法实在是可鄙啊!子路说:“有德行的人做官知道施行仁义。”不是贪图爵位、福禄和荣耀的。李鹤峰的女儿叶夫人在安慰她儿子考试不中时的诗中说:“当年立下宏大志愿的用意,哪里是为了争取科名,出人头地才去读书的?”这话说得多好啊!一个女人都能有这样的见解,现在的这些士大夫们应感到羞愧而无地自容。要知道不明白这个道理,虽然中了科名,做了高官,必然要贻误国家,贻误人民,并最后贻误自己。没有坚实的基础而去建筑高厚的城墙,即使很高,但必然会倒塌。这不是爱他,实际上是害他。然而人所处的境况,都是不同的,有的是不得不去求科名的,比如我和弟弟你就是这样。家里连一寸土地都没有,不去读书求取科名,那么这一辈子的生活都没有着落。陶渊明说:我想暂时做个县令大小的官,为以后的隐居生活打点经济基础。这是不得已的啊。也有可以不去读书求取科名的,比如阿通、阿长就是这样。我们弟兄正好碰到好的世道,除了有朝廷的俸禄,还有些田产,儿孙们可以不愁吃穿了,如果能在家安分守己,没有危险的情况和丑行,正像马少游所讲的:“没有才能,就在家乡做一个大好人。”就算是我家的好子弟了,我死后也能瞑目了。还能奢求些什么呢?
不仅如此。我有七十多年的人生阅历了,曾经看到天下有许多冤枉的事情。有刚劲强悍才能的人,不去做大丈夫所做的事,而偏偏去做女人所做的事;有软弱畏怯性格的人,不去做女人所做的事,而偏偏要去做大丈夫所做的事。有的才能只能做工匠和农夫的,而徒然当了官做了士大夫;有的才能可以做官当士大夫的,而只能委屈做一个工匠或村里的农民。偶然遇到一些情况,就砍下能编筐的柳条去做一个粗糙的杯子,殊不知这是多么令人叹息的事啊!《中庸》这本书上说“遵循天命就叫做道行”,又说“修养道德就叫做教化”。都是说如果没有天生的才能,即使受了教育也是没有用的。孔子和孟子都深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孔子教他的儿子伯鱼不过是学《诗经》和学《礼记》,至于有关家训方面的事,只是轻描淡写,像流水行云一样一下就过去了,绝没有去察看责备的意思。假如当时伯鱼不承受父亲的教导,又不能独立,或者伯鱼谎报他已学诗学礼,或者伯鱼表面假装答应孔子的话,离开孔子后还是不学诗不学礼,孔夫子怎么能只听到他这样说就相信他已去做了呢?怎么能看到他做而不观察他是否真正安心做了呢?对自己的儿子宽容,又怎么能严格要求别人呢?至于孟子他这样说:“父子之间不相互指责为好。”而且以指责为不祥。好像孟子的儿子还不如孔子的儿子,所以不值得教育,教导了如果他不听反而伤了和气,被公孙丑一问,不得不权且以别的理由给予回答。而到了现在人们也不知道孟子的儿子是个什么人,这难道说圣贤就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大的成就吗?北齐的颜之推说得好:“儿子、孙子不过都是天地间的一个生灵而已,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而世上的人太过于珍惜爱护他们了。”这真是通达之人的见解。这是不可不知道的。
我门下的人,有因为阿通不考学而对我感到不满甚至不乐的,又有替我一次又一次策划,想办法出主意的。我只是笑着回答说:“许由尚且能让天下,而家里的人则那么爱惜自己的儿女;小小的鹪鹩忧愁大的凤凰没有住的地方,替它谋求一片瓦缝来居住。各位大人怜爱我,对这样明白的道理为何有不同的看法?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东坡,哪个是靠儿孙崇奉的?《洪范九畴》五篇,儿孙都不曾参与啊。”附带说了这些用来解开弟弟和纾亭不明白的地方。
[评析]
袁枚在篇中认为,子弟能不能成才,其天资是很重要的,关键是要根据各人的天资来施以教育。要教导他们懂得,做官是为了施行仁义道德,不是“贪爵禄荣耀”的。读书是为了充实自己,使自己明白更多的事理,但同时也是为了生活的需要。如果读书的目的不明确,只是为了满足个人的虚荣心,即使读出书来,做了高官,也会误国误民,最后贻误自己的。即使不会读书,也应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他进而指出,不能像孔子教他的儿子一样,只是“轻描淡写,流水行云,绝无督责”。细细品来,袁枚的这封家信,对今天我们如何看待和教育子女仍有很强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