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这么一天，黑长毯上丧葬队伍长长，两排乐仪击琴鸣笛，牵上一驾铜制鸟文图腾，拖出一口大木棺，有朋友有亲人抑或半个人也不熟识，黑长毯的终点摆的是自己的遗照，或笑或严肃，没法选择。若在这么的一天，能独行其中，当自己走到黑毯尽头，望着照片时，会想，这辈子已经足够了吗？做完该做的？学完该学的？诚心善待他人了？
下辈子一切终将忘去，不管今生是贫是富，是强是弱，是喜是乐，是敌是友，努力过的，执着过的，终将灰飞烟灭，且问，为何人要走这一遭，又有什么将会留在来生？
林宏穿着空荡荡的病号服，坐于病床上，一指令一动作，听命于医生，神智恍然于嗡嗡的空调声中。
一席十分冷调的单音，一字字地传来，眼前一位号称单少校的人，继续方才对话：“总而言之，乙剂复合法，是目前唯一能救命的方式，如果不靠药剂缓和生命迹象，一但正常生活，心跳超过三十频，病变速度会加快，体内基因不再正确排序，最容易发生的血液问题，……而你，已经发生了。照目前的病征和基因异常量，顶多活三十八天。”
医生替林宏静脉注入针头时，他几乎没有知觉，医生边做解释：“乙剂复合法，是我们近来研究出的新疗法，能让你保持在身体低度运作的状态，却不至于死亡，同时延缓突变发作，这成分并不危险，只是降低生命迹象代表你会一直处于沉睡状态，直到……，直到我们找到解决的方法。”
医生又加了一句：“这项技术很安全。不像黑市上那些密医药，草方聚合物不稳定性难以掌握，没有经过毒物测试也不安全。乙剂复合法则是取用另一种聚合物代替同样的效能，时刻保持低体温运作，以目前实验数据来说，睡个上九十八年恐怕也不是问题。”
“九十八年……。”林宏喃喃。
负手立于旁的单少校：“至于其他事情，你不用担心。你南部老家里那边，我们已经安排好连络，会说明是车祸意外，学校那边也派人连络了，这些活，都不会是问题，你能安心在这里不受打扰。”
呆滞的林宏终于缓缓地抬起头来：“……我能不能在睡之前看看他们？”
单少校：“我想没这必要。都不需要知道，切记，你的死因是车祸。”
“刚刚是第一剂。”医生拔下附于针头上的空管，制式化地叙述：“再过十分钟后打第二剂……。”
接下来的话，林宏听不进了。
九十八年后，将会如何？听来是个没有尽头的疗法，或者，根本没有救了。林宏握紧拳头，一握住，就能感觉到翻滚不已的心底，好像是放弃了什么，好像是试图紧抓着什么却也不能，虽然他从来没有什么人生目标，也没啥梦想理想，但是，此刻，他觉得异常难过，难过地不能言表，拳头握地用力，用到直到青筋贲出，还是继续用力，嘴上念念不止：“为什么那天不回老家去？”
涨红了血，林宏更用力握紧拳头，嘴里的话含糊不清：“为什么那天不回老家去？”
从六月三十日后，这一切都乱套了。当初要是不管萧昭福，不管相子伯，也不管大个子，是不是就没事了？千般万般，悔不当初。林宏拳头松了，药剂让他使不上力来，他无助地看着自己松脱了拳头，手指末稍颤抖不止，试图挣扎，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活着的迹象一点一点流失，他望着床单，病床白色，布帘子浅绿，日光灯和小台子上的医疗工具，竟是他死前的最后一景。
没有人害了他，是他害了自己。
“没什么为什么。”单少校淡淡道来：“你要在后悔进了鞋圈，那只是无知，做了不该做的决定，承担了不该承担的。”
医生默默瞥了单少校一眼：“资安部的这些话就省着吧。”
林宏空望着眼前好两瓶标着不懂的成分，一瓶蓝的，一瓶红的，十几秒后，医生抽了林宏的血，点在粉色试片上，血晕开成红，又退换成紫，然后渐渐成蓝。医生点点头，旋转椅子一滑，转到另一个方向，拿起一个空针筒，填充着下一剂液态的药剂，药水随着针头缓缓地抽上去，银灰色混杂其中，在针筒里头翻滚，缓缓地，最后在一个刻度上停下来，医生放下针剂，站起身，拉起点滴上的药袋，换了一个新的，是血红的颜色。
眼前每一个动作，好比一出出戏，在林宏眼底刻画地清清楚楚，时间拉长，感受消失，吊在上头的药袋还在晃，一秒、两秒。
他觉得想睡，眼皮晕晕，医生拿来另一套药剂，他手臂上的青筋缓和，上面带着针头，医生将第二剂药的针筒插梢拔起，再拔起上一针剂，接着对准针头位置换了上去。
血红融进了那些银色，在针管里散开如线卷烟花。
昙花一现，白驹过隙。或许，侥幸没死的话，下次醒的时候，已是七老八十，智力却只活过十六年，也许，萧昭福、相子伯、波尔，或者会长、大个子，他们会各自遇到不同样的事，也许风风火火，也许凄惨潦倒，也许各分东西，此生不再提及。而老家中的爹娘，怕是再也等不到了。寥寥一生，就此摊于病床，连脚都举不起。于是，生亦何欢？
那么，死又何惧？
七秒、八秒，林宏抬起了头：“我不想待在这了，我想回去。”
针剂施到一半的医生看了林宏一眼，但未收手，站立的单少校先说话了：“我不会任由你一个十几岁的小毛头，放弃生命，打着寻死的念头。”
林宏：“长睡不醒和躺棺材有什么区别？”
单少校：“你有机会等到研究院研发出疗药救命。”
林宏：“你们连一级区高萨都进不去，三百年后的辐射也没办法，还有时间理睬我们这些躺着的？”
医生脸色变地难看，抽起针剂，动作不顺：“你是说我们什么也没做？”
林宏回看了他，两眼无波。
医生看着天花板暗笑两声，道：“你可知道用乙剂复合法维持你们生命是多么复杂的工程？这原本是用做人体冷冻技术，要使人体保持最低的生命活度，却不能死去，而每个人体质状况不同，在其中，需要多么精细的计算？你的血液和骨髓明显已经病变，要是不处理，三十八天内必然会病变而死，这不是估计，而是相当准确的数字。即便你挣扎着不停做化疗，还是会猝死，因为隔离区病变非一般癌症，无法用正常疗法。实话便是，你一旦离开这里，那就只有等着病发。”
林宏十分缓慢地眨了一眼，眼皮沉重，他觉得自己快要睡去。
好几秒，才有办法撑起说上话：“我只是说，我想要回去。”
单少校脸上冷然。
医生：“我们现在已经找到特定针对的基因组，只要再……。”
昏昏沉沉的林宏嘴巴扭曲，大声起来：“我要回去，我要回去！”
单少校：“不能。”
林宏看着他，不移眼神，颤抖着身体不至昏去，直到医生都皱着眉头转头看向单少校，单少校脸才逐渐转缓：“我们不能让这件事情泄漏出去。”
林宏念念：“我不会说。”
单少校：“没人可以保证这点。”
林宏像是要说什么话却发不出声音，一会儿，才有办法吐出一些气音，字字吃力：“……就算对天发誓，全家横死，你也不会信我……。难道，我还是只能在这边睡到天荒地老，睡到真的死了……。”
医生拍拍林宏的背，安抚他：“你不需要再等多久。也许、或许，不，是肯定，再一点时间，我们就能……。”
话没说完，单少校一声断然：“好。”
医生脸色一下唰地难看，林宏抬起头，这声好字出其不意。
单少校收起旁边的文件，抓入手中：“但你再也不能回来，研究院没有多的资源再收病人。你得继续回去上课，过正常日子，不得让人发现异状，一旦有任何情况泄漏出鞋圈事，你将不受保护，直接上军事法庭，在牢底过着你所剩无几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