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破碎
那时候,我一直小心地埋藏我的秘密。过度的自卑与患得患失,使我没有勇气说出我的秘密。我艰难地守着这份苦涩的幸福,在相思的旋涡中时醉时醒,时痛时狂。虽然只是五十米外的默默关注,但总算保持了一种平衡。仿佛五十米外的这个少女,也在波澜不惊地等着我,等我成熟,等我成功,等我积蓄勇气,向她说出石破天惊的那一句话。
然而一切终将归于虚无,我苍白的情感空间没有奇迹。以我的细心和敏感,我察觉出了她的变化。沉静的面容后面,是怀春少女的喜悦。和闺蜜三三俩俩的嬉闹少了,更多的是独来独往。放学后不再准时出现在某个路口,而常常不知所往。这些表象,都准确地指向同一个结果:她恋爱了!
这只是我的分析判断,我常常侥幸地认为这是我的错觉,但我也清楚地知道,掩耳盗铃的自欺欺人实在不算一种美德。
于是,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写了一封信,准备向她表白。我没敢写称呼,也不敢落自己的名字。只是从第一次邂逅那一刻的感受写起,无数的点点滴滴,使我思如泉涌,写完一数,足足十七页半纸。我把它锁在抽屉里,等自己攒足了勇气,就寄出去。
十八岁生日那天,正是周末,老崔、老耿要替我热闹一番。老崔割了块猪肉,老耿盗来米酒,老顾有一远亲开了个小餐馆,领我们到那店里去加工。当然,学校围墙外的那几块菜地就跟自家的一样。老顾去叫了老钱,但没找着。
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情,足以永载我记忆的史册。但这些史册任其落满蛛网尘埃,我也不愿意去翻阅。
那天早晨,我收到了“迪”的信。依然是一张明信片和一句简单的问候,仿佛怯怯地要把自己隐藏起来,在某个角落观察我,就好象我在某个角落观察别人一样。又好象是欲擒故纵,想要看我如何应对。否则哪有这么巧,在我生日的时候来信?我偷眼打量老崔,老崔故作坦然地朝我微笑。
在校门口,我遇到了小孟。她象是在等人,又象是在等我。我站在人群中打量她,她穿着街上那些时髦姑娘穿的衣服,亭亭玉立鹤立鸡群。她也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象古龙小说里面的高手,静静地注视她。
她不动,我也不动。
她动了,她朝我走来,告诉我,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吃饭,要我也去。
我心想,这么巧?我想告诉她,今天也是我生日,但我不想把事情搞复杂了。我只问她有些什么人,她说都是我认识的。我就想起去年秋天茶林里老祝牵着她狼狈逃窜的情景,想起老袁煞有介事地卖弄写作经验的样子,我才不想跟这帮牛鬼蛇神去争风吃醋。我告诉她,今天有急事,实在不能赴约。我看着她失望转身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学校对面就是车站,街边摆满水果摊,我想买点水果给她,聊表心意。我缩头缩脑地在水果摊前逡巡,一个胖女人热情地拉住我,叫我选,我于是从筐里拿了几个苹果让她称,她的手还没离开系秤砣的绳子,就报出了数:十二块四,收你十二。我把身上的兜摸了一遍,默默地拿出两个苹果放回筐里。胖女人将秤一抬,大声说:八块六,收你八块五。我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我身上的钱,不知道够不够买一个苹果。我且看且走说,我有事了,不买了。胖女人怒吼道:你神经病啊你!我落荒而逃,在一个安全的角落里喘着粗气,悲愤地想,一个十八岁的男人,连买几个苹果给姑娘的钱都没有,还活个什么劲?
然后我想到还有几个兄弟在等着为我庆生,只好藏起屈辱,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老崔是不甘寂寞之人,竹林帮被他招来五六人,老顾以学霸之尊,也邀来班干部几大巨头。一大桌人挤挤挨挨,大呼小叫,气氛很快出来了。我受宠若惊之余,也倍觉捉襟见肘,幸而这些人都识趣,不白来。虽然伙食简单,也还是把一大桌人喝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
老崔余勇可贾,又跟我干了一杯。我两眼发直,挣扎着站起来,昏头昏脑往外走。我知道再不走,这店子就会被我弄脏。用老崔的话说,叫“当场阵亡”,要是自己跑出去找地方吐了,就属于“经抢救无效死亡”。
我跌跌撞撞来到外面,风一吹,百骸舒张,于是忘了自己是出来干嘛的,以为是找地儿方便,就沿着街边往僻静地方走。
天阴着,一切都摇摇晃晃,我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脑子里象过了水,想不成事。我用力呼着气,想把体内的酒意驱散。我已经忘了从何处来,还有一大帮人在等我(这个酒醉忘事的毛病后来误了我不少事),只是沿着惯性往前走。
不觉到了河边,我忽然感到心里发慌,有种不详的预感,我茫然四顾,当我望到某处,目光就无法移开了。
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着舒瑶和老钱,老钱侧着脸,温柔地注视舒,说着什么;舒拿着根树枝,耐心地撕上面的叶子,细细的,青青的,一条,一条,顺着河水流过我脚边。
天似乎突然暗了下来,我脑袋里轰轰巨响,喉结动了几次,没有发出声音,眼泪却下来了,止也止不住,止也止不住。
我靠着一棵树,哭不出声,象受了委屈的孩子,感觉被这个世界遗弃了。
我没看过什么爱情电影,却无师自通地想,为了配合剧情需要,此时应该下雨啊,大雨滂沱,从天而降,以渲染我的悲情。
果然下雨了,这是这个世上唯一没有辜负我的事物,雨不大,却足以将我浇湿。那对恋人早已不见,我在雨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放着悲声。
我如同丧家之犬,抖着身上的雨水,满怀失恋的痛苦,没头没脑地走到与学校一墙之隔的县医院。
门诊注射室里,满坐着一群呆头呆脑的病人,每人头顶上悬着几瓶药水,一根胶管连到手背,庄严肃穆,十分壮观。穿白大褂、戴口罩的护士往来穿梭,分不出哪是小黎。我甚至不确定她今天是否上班。
一群白大褂朝我指指点点后,小黎看见我了。她摘下口罩跑过来,朝我上下打量着:“你怎么来了?你怎么这样子?”
在护士们叽叽喳喳推推搡搡中,小黎红着脸领着我往她宿舍走,我佝偻着身子,哆嗦着嘴唇跟在后面。
一进门,小黎拿过毛巾给我擦头发,一面命令道:“把衣服脱掉!”
我象被歹徒绑架的少女,瑟瑟地抖着,不肯就范。
小黎不由分说,返身去抽屉里寻出针管,抓过我的手就准备扎,一面说,不脱衣服就扎针,反正是感冒了。
我吓得大叫:“姐!姐!”
小黎得意洋洋地举着针管,虚张声势地瞧着我。
在针管的强大威慑下,我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只剩一条破裤衩,在小黎面前瑟瑟抖。
小黎没一点要避嫌的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脱衣服,一面说:“你们学校给你吃的什么?瘦成这样子?”
小黎接上电炉子,替我烘衣服。我裹着小黎的白大褂,坐在她对面烤火。
小黎用手探一下我的额头:“你今天喝酒了,为什么喝酒?”
我对着炉火出神,不说话。
“你今天哭了,为什么哭?”小黎又问。
我掉头看窗外,窗上拉着布帘子。我强忍着眼泪。
小黎叹口气,起身给我冲了杯蜂蜜水。我端着杯子,打量她的房子。同是单身宿舍,却有千差万别。她床头的桌上,摆满了形状各异的小瓶子,不知何用。另一边的桌上,看起来应该尽是吃的,坛坛罐罐,开了的,没开的。
衣服烘干,我的酒也醒了,我竭力不去想河边,只记起店子里还有一帮同学,于是不顾小黎的劝阻,执意要走。
小黎靠在门后,看我换好衣服。我伸手去拉门锁,却碰到了小黎的腰,她就势把我抱住。
小黎身上有股香水味。
我有些不知所措。
小黎的嘴唇碰上我的嘴唇,小黎的嘴唇冰凉。
我不知如何应对。
一会儿,小黎放开我,给我理一下头发,说:“去吧,你还是小男孩呢。”
在校门口,我遇到了正焦急地等我的老崔等人。老崔看到我,正要迎上来说些挖苦的话,见我一脸苦大仇深,就只问我刚才去哪了。
遇到个亲戚,在他家避了会雨。我意兴阑珊的说。
回到斗室,我一头扑在床上,大放悲声。叱咤风云的学生会副主席,风流倜傥的第一才子,弃如敝屣,惨如叫化。这失恋的痛苦啊,它来得那么快来得那么强烈,于猝不及防之际,将我击倒。
我愤怒地将有关她的一切东西撕碎抛洒,让这一场可笑的单相思就此见鬼,然后又小心翼翼地将这些纸屑归拢拼凑,爱如珍宝地不停摩挲,仿佛这样就还跟她有某种牵连,仿佛还幻想着她的垂怜。
我就这样疯疯癫癫地折腾,直至昏昏沉沉睡去,于梦中醒来,又哭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