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华国学百部——白话聊斋
45671000000078

第78章 陈锡九

陈锡九是邳州人。他父亲陈子言是本地名士。有个姓周的富翁,仰慕陈子言的名声和威望,便把女儿许配给陈锡九。陈子言多次参加乡试都没中举,家境日趋萧条败落,便到秦地游学,多年没有音讯。周某暗中产生了悔婚的念头,他想把小女儿嫁给王举人作继妻,王家给了周家丰厚的聘礼,迎亲的仆人和车马都十分排场。因此也更加讨厌贫穷的陈锡九,下决心和他解除婚约。便去问女儿,女儿不同意。周某一赌气,就让女儿穿着粗劣的衣服戴着不值钱的首饰嫁到陈家。陈家这时已穷得揭不开锅,但周某一点也不同情照顾。有一天,周某让一个老女仆给女儿送去一篮食物,进门向陈母说:“主人让我看小姑姑饿死没有。”儿媳怕婆婆难为情,强作笑脸进来打断她难听的话。便从篮子里取出食物放在婆婆面前。女仆阻止说:“不必这样。自从你嫁到陈家,连一杯温凉水都没给过我们周家。料想你婆婆也没脸吃得下。”陈母气极,脸色都变了。那女仆不服,用难听的话辱骂陈母,正在纷纷乱乱的时候,陈锡九从外面回来,听后大怒便抓住她的头发给她几个耳光,把她赶出门去。第二天,周家来接女儿,女儿不肯回去。第三天,又带了一些人来,这一批人吆吆喝喝,好像是找碴打架,陈母强劝儿媳回去,儿媳才流着泪上车走了。过几天,周某又派人来逼迫陈锡九写离婚书。陈母又强迫儿子给周家写了离婚书。只希望陈子言早些回来,再作别的打算。

这时有人从西安来,知道陈子言已经死了,陈母哀痛,气愤成病而死了。陈锡九在悲痛和穷困潦倒中,还是希望妻子能够回来。可是很久没有消息,更加悲伤气愤。他卖掉家里仅有的几亩薄田,购置棺材把母亲安葬好,一路讨饭到西安寻找父亲的尸骨。到西安后,他访遍了当地居民,有人说几年前有个书生死在客店里,被埋在城的东郊,现在坟墓无法找到了。陈锡九没有办法寻觅,只好白天上街乞讨,夜晚在野外的破庙里安身,希望能遇见个知道情况的人。

有天晚上,陈锡九路过一片坟场,有好几个人挡住他的去路,逼迫他交出饭钱。陈锡九说:“我是个外乡人,每天在城市讨饭,哪里欠谁家的饭钱?”那伙人听了大怒,把他摔倒在地,用一块埋死孩子的破棉絮塞住他的嘴,当陈锡九力竭声嘶濒临死亡时,那伙人忽然惊讶地喊道:“什么地方官府的人来了?”都放开手不敢作声。不一会儿有车马到了,车上的人问:“躺在地上的是谁?”马上有好几个人把陈锡九推到车前,车中人说:“这是我儿子。孽鬼怎么敢这样!把他们全部捆起来,不要让跑了一个!”陈锡九觉着有人把他口中的棉絮拿掉了,定了一下神,仔细一看,真是自己的父亲。痛哭着说:“儿为了找你的尸骨找得好苦哇。现在你还在人间啊!”父亲说:“我不是活人了,是阴曹的太行总管。这次也是为你来的。”陈锡九哭得更伤心了。父亲再三劝慰他。他又哭着述说了周家逼着离婚的事。父亲说:“不用担心,媳妇在你妈那里。你妈非常想念你,咱爷俩暂时去一下。”于是和父亲坐在一车辆里,车速快得像风一样。不一会儿就到了一个官署的门前,陈锡九下车,跟父亲进了好几道门,看到母亲在里面。陈锡九悲痛欲绝,父亲劝止他。他止住哭声听父亲吩咐。看见妻子在母亲身边,问母亲说:“儿媳也在这里,莫非她也死了?”母亲说:“不是的。是你父亲把她接来,等你回家后就送回去。”陈锡九说:“儿在这服侍父母,不愿回去了。”母亲说:“你历尽艰辛痛苦跋涉到这里来,为的是寻找你父亲的尸骨。你如果留在这里不回去了,怎能实现当初的志愿呢?况且你的孝行已经传到上帝那里,上帝赐给你金子一万斤,你们夫妻享用的日子还长着呢,怎么能说不回去?”锡九低着头哭了。父亲再三催他快走,陈锡九痛哭失声。父亲生气地说:“你真的不走了吗?”陈锡九害怕了,止住哭声,才问父骨葬在什么地方。父亲拉住他的手说:“你去,我告诉你:离那乱坟场一百多步,有两棵大小白榆树的地方就是。”父亲拉着走得很急,他竟没来得及和母亲告别。门外有两个身体强健的仆人牵马在那里等他。等他上了马,父亲嘱咐他说:“在你往日住过的地方,给你留了点路费,赶快整顿行装回家,向你岳父要妻子,不要回妻子,决不罢休。”陈锡九答应着走了。马跑得飞快,鸡叫头遍就到西安了。仆人扶他下马,正要拜托他向父母致意,人和马都不见了。

陈锡九找到原来的住处,靠墙闭目休息,等待天明。坐的地方有拳头大的一块石头碍着大腿,天亮一看,原来是块白银。便用这块白银买了棺材,租了车马找到那两棵树下,取出父亲尸骨装殓好运回老家。陈锡九把父母的遗体合葬后,家里只剩下空房子。幸好乡亲们同情他是个孝子,大家都给他饭吃。他想去向周家要老婆,考虑自己不能用武,便和族兄陈十九一同去。到了周家门口,看门的不让进去。陈十九平时是乡里刁狡、横行之徒,张口就骂些极为难听的话。周某让人劝陈锡九先回,愿意马上把女儿送去,陈锡九才回来了。早先,周某把女儿逼回家后,便当着女儿的面骂女婿和他母亲,女儿不作声,只是对着墙流眼泪。她婆婆死了,周家也不让她知道。当周某逼陈锡九写了离婚书时,他故意把离婚书丢给她说:“陈家把你休了!”女儿说:“我未曾做忤逆不孝的事,他家为啥休了我?”要回陈家问明原因,周某又把她关起来。后来陈锡九去了西安,周又伪造凶信说陈锡九病死,想用此来断绝女儿回陈家的念头。这个“凶信”一经传出,便有内阁中书的姓杜的来议亲,周某竟然答应了。迎亲的日子都定了,女儿才知道,于是哭着不肯吃饭,整天蒙头躺着,没出几天,就只剩下一口气了。周某正愁无法可想,忽然听说陈锡九又来要老婆,张口说话又很难听。周料想女儿必死无疑,便派人抬到陈锡九家,想等到女儿死后诬陷为陈锡九所害,以发泄私愤。陈锡九回到家还没坐稳,周家送女儿的也到了。这些人深怕陈锡九看妻子病危不肯收留,刚一进门,放下就走了。邻居都替他担心,一起给他出主意让他把这奄奄一息的病人抬回去,陈锡九不听,把妻子扶到床上,再看已经断气了。这可把他吓坏了。正当他惊惶失措的时候,周某的儿子带着好几个人手拿武器闯了进来,把门窗都砸碎了。陈锡九吓得藏了起来,这些人还不停地搜寻。乡里人都为陈锡九抱不平,陈十九召集十多个人不顾一切前来帮忙,把周某的儿子和帮凶都打伤了,鼠窜逃去。周某一听更生气了,便告到官府,官府派人抓了陈锡九、陈十九等人。陈锡九被抓走之前,把妻子的尸休托给邻居大娘照看,忽然听到床上似有呼吸的声音,靠近一看,妻子已微微睁开了眼睛。又过一会儿,已经能翻身了。邻居大娘非常高兴,到官府说了这一切。县令对周某诬陷好人非常生气。周某害怕了,给县令很重的贿赂才免于治罪。陈锡九从官府回到家里,夫妻相见,悲喜交加。

原来,陈锡九妻子绝食昏睡,立誓宁死不嫁。忽然有人拉她起来说:“我是陈家人,赶快跟我去,夫妻可以相见,不然就来不及了。”不知不觉身体已经出门,两人扶她上轿,一会儿来到一个官署,看见公婆都在那里。她问:“这是什么地方?”婆婆说:“不必多问,容些时候就送你回家。”有一天,看见锡九来了,非常高兴。锡九一见面就匆匆告别,她心里感到疑惑和奇怪。公公不知忙于什么公务,经常几天不回家。昨晚忽然回来,对婆婆说:“我在武夷山多耽搁了两天,难为你守着孩子,快些把孩子送回去。”便用车马把儿媳送了回来。忽然看见家门,就像从梦中醒来。妻子和陈锡九一起叙述以前发生的事,两人又惊又喜。从此夫妻俩和谐地生活在一起,但过着朝不保夕的拮据日子。陈锡九在村中办了一个给小学生启蒙教育的私塾,他一边教书谋生,一面自己刻苦攻读。常常暗中自语道:“父亲曾说上帝能赐我黄金,但目前只空空四堵墙,难道教书能发财?”

一天,从私塾中回家,遇见两个人,这两个人问他:“你是陈锡九吗?”陈锡九回答:“是。”两个人取出铁索把他锁起来。陈锡九不知是什么原因。不一会儿,村里人都来了,问发生了什么事情,才知道他被府城里的一宗盗窃案所牵连。众乡邻都同情他受了冤枉,凑钱贿赂公差,总算在押解途中没受到折磨。到官衙见了知府,详细讲述了自己的家世。知府吃惊地说:“这人是名士陈子言的儿子,这样一个温文尔雅的人,怎么会当强盗?”命差役去掉他身上的铁索。把盗贼带上堂来严刑拷问,才供出是周某用钱买通他诬陷陈锡九的。陈锡九又叙述了翁婿间反目为仇的由来,知府更加生气了,立刻下令拘留提审周某。知府又请陈锡九到官署去谈谈几代人的友好交谊。原来知府是当年邳县令韩公的儿子,这韩公就是陈子言教过的学生。知府送给他一百两银子做读书费用,又送了两头骡子当脚力。又让他经常到府里来,考核学业。知府向各位上司宣扬他的文才和孝行,所以从总督以下的官员都给他送了钱物。陈锡九骑着骡子回到家里,夫妻俩甚感欣慰。

有一天,陈锡九的岳母哭着来到陈家,见了女儿就伏在地上不起来。女儿惊奇地问这是为什么,才知道周某已经带着刑具关押在监狱里了。陈锡九妻子痛哭不止,认为父亲的罪行都是由她自己引起的,只想去寻死。陈锡九不得已,只好到官衙替岳父求情,知府让周某自己出钱赎罪,罚他出一百石谷子,批赐给孝子陈锡九。周某被放回去了。他回家后从仓里取出谷子,掺上糠秕装上车送到陈家。陈锡九对妻子说:“你父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收谷子呢?还小里小气地掺些糠秕在谷子里。”陈锡九笑着让来人把谷子拉回去。

陈锡九家比以前稍好了一些,但院墙仍然是残破不全的。一天夜里,一群强盗闯了进来。仆人发觉后,大声呼喊,强盗只偷走了两头骡子。半年以后,陈锡九夜里攻读,听见敲门声,问是谁,又寂静得没一点声音。叫仆人起来看看,刚一开门,两头骡子跳进来,原来是半年前丢的骡子。它们一直跑向槽头,身上冒着汗,咻咻地喘着气。拿蜡烛一照,每头骡子的背上驮着一只皮口袋,解下来打开一看,两个皮口袋里装着满满的白银。陈锡九十分奇怪,不知从哪里来的。后来听说大盗贼抢劫了周家,把口袋装满走了。后来碰上巡逻的官兵,便丢下抢来的东西逃命去了,两头骡子记得原来的主人家,直接跑回来了。

周某从狱中回到家里,受刑的伤口还没好,又遭盗劫,气得大病一场死去了。他女儿夜里梦见父亲穿着囚服被铁链锁着来找女儿,说:“我平生所做的坏事,后悔也来不及了。现在我受着阴间的处罚,除了你公公谁也帮不上忙,你替我求求你丈夫,给他父亲写封求情的信。”周女醒后哭泣不止。陈锡九问她,她把梦境详细告诉了他。陈锡九早就想去太行山,当天就出发了。到了太行出,准备了香烛三牲等物,向父母祷告,并露宿在那里,希望能见到父母,一整夜都没动静,就回家了。周某死后,周家母子更贫困了,依靠二女婿的接济。二女婿王举人经过考试当了县令,因为贪污被撤职,全家流放到沈阳。周家母子更没了依靠,陈锡九时常照顾他们。

异史氏说:“善行当中没有超过孝行的,这道理鬼神相通,是理所当然的。如果是崇尚美好德行的通达之士,即使是孝子终身贫穷,仍然选他为女婿,哪里会去考虑这孝子日后一定要昌盛起来呢?有人把身边的娇女,嫁给须发斑白的老头,还洋洋自得地说:某贵官,是我的东床快婿。唉!女子年纪轻轻的,漂亮娇柔还未变,而作高官的女婿却已死去而蒙皇恩回家乡安葬,这情景太凄惨了。而何况一个年轻妇女跟着因贪污受贿而被治罪的丈夫去充军边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