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华国学百部——白话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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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封三娘

范十一娘是田鹿城范祭酒的女儿。她年少娇美,尤其擅长吟诗作词。父母对她十分宠爱,如果有人前来求婚,就让她自己选择,而她却很少有能看得上的。适值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水月寺里的尼姑举办“盂兰盆会”,这一天,到这里游玩的女子像云彩一样密集,范十一娘也夹杂在其中。就在她四处观赏的当儿,有一个少女紧紧地跟上了她,不住地打量着她,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十一娘仔细一看,是个十五六岁的绝代美人。十一娘对这姑娘很有好感,并很快喜欢上了她,反而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那姑娘微笑着对她说:“姐姐莫不是范十一娘吧?”十一娘回答说:“是的。”姑娘说:“很早就听说过你的芳名,人们传言的果真不假。”十一娘也问起了她的姓名和住址。姑娘说:“我姓封,排行第三,就住在邻近的村子。”两人手拉着手很高兴,言语情态,温柔委婉。由此,两人都对对方产生了爱慕之情,恋恋不舍。十一娘问:“你怎么也没有个同伴?”封三娘回答说:“我父母去世的早,家中只剩下了一个老妈子,看守家门,所以不能跟来。”十一娘就要回去了,封三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中积满了泪水,十一娘也茫然若失,便邀请封三娘到家中去玩,封三娘说:“娘子你是朱门绣户的有钱人家,我和你连个远亲都不是,去了怕遭致讥笑和嫌弃。”十一娘一定要她去,封三娘回答说:“改日再说吧。”十一娘便拔下头上的金钗送给三娘,三娘也摘下发髻上的绿簪作为回报。

十一娘回去以后,特别地想念封三娘。她拿出三娘赠的绿簪来看,不是金的也不是银的,家里人也都不认识是什么东西做的,觉得很奇怪。她天天盼着三娘能来,以至都想出病来了。父母问明了原因,派人到邻近的村子去打听,但没有人知道有个封三娘。

到了九月九日重阳佳节,十一娘因身体羸弱,心情无聊,便让丫鬟强扶着到花园赏菊。丫鬟在东边的篱笆边放了一个坐褥,让她坐下。忽然,有一个女子攀着墙头往园里张望,十一娘扫了一眼,原来是封三娘。封三娘喊着对她说:“快来拉我一把!”丫鬟答应着,很快地就将她接了下来。十一娘大喜过望,立即站了起来,拉她坐在了坐褥上,责怪她负约,又问她是从哪里来的。三娘回答说:“我家离这儿很远,常常来舅舅家玩。上次我说住在邻近的村子里,指的就是舅舅家。与你分别后,想你想得好苦,然而,贫贱的人与富贵人家交往,脚还没有踏进门,心中先感到惭愧了,怕被丫鬟仆人们下眼相看,所以才没有来。刚才从你家墙外走过,听到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便扳着墙头看看,希望是小姐,现在果然如愿了。”十一娘也讲述了因思念三娘而得病的事。封三娘听了泪如雨下,并说道:“我来了应该保守秘密,如果让那些多事的人知道了,说长道短的,我可受不了啊!”十一娘答应了。

两人一块儿回到闺房,睡在同一张床上,尽情地说着心里话,十一娘的病也很快地就好了。两人结为姐妹,连衣服鞋子都换着穿。看见有人来了,三娘便躲进帐幔中间。

过了五、六个月时间,范公和夫人渐渐地知道这件事情了。一天,两人正在下棋,夫人突然进来,仔细观察,惊奇地说道:“真不愧是我女儿的朋友啊!”又对十一娘说:“你在闺中有个很知心的朋友,我和你父亲很高兴,为什么不早一点告诉我们呢?”十一娘便把封三娘的意思转告给母亲。夫人看着三娘说道:“你给我们的女儿作伴,我们很是欣慰,为什么要瞒着呢?”封三娘羞得满脸通红,不言不语。只是用手搓捻着裙带。夫人走了,三娘也要告别离去。十一娘苦苦挽留,她才又留了下来。

一天晚上,三娘忽然从门外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哭着说:“我一再说不能留,今天果然遭到了如此大辱!”十一娘惊讶地问她是怎么回事。三娘说:“刚才我去上厕所,一个少年男子跑了出来横加干扰。幸好我逃脱了。这么一来,我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十一娘详细地询问了那男子的相貌,抱歉地说道:“不要见怪,那是我的傻哥哥。等一会儿我告诉母亲,打他一顿板子就是了”。封三娘坚持要走,十一娘请求她天亮以后再动身。三娘说:“舅舅家离这儿很近,你只要用一张梯子将我送过墙就行了。”十一娘知道再也留不住她了,便让两个丫鬟翻过墙去送她。走了大约半里路的样子,封三娘辞谢了丫鬟,自己走了。丫鬟返回家中,十一娘正扶着床伤心地哭着,那样子就好像失去了如意郎君一样。

几个月后,丫鬟有事到东村,傍晚回来,迎头碰到了封三娘和她的老妈子。丫鬟很高兴,赶忙行礼问候。三娘也很伤感地问起了十一娘的日常生活情况。丫鬟拉着三娘的袖子说:“三娘到我家去吧,我家小姐盼你盼得要死!”三娘说:“我也很想她,但不想让她家里人知道我去。你回去后把花园的门打开,我自己会去的。”

丫鬟回去后,将这消息告诉了十一娘。十一娘很高兴,即刻按她所说的去办,而封三娘已来到花园了。两人相见,各自倾诉了别后的思念之情,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以至连觉都不睡了。三娘看丫鬟已经睡熟,便起来,与十一娘躺在一个枕头上。她悄悄对十一娘说:“我已知道你还未许配给人,凭你的才貌和门第,何愁找不到一个如意、尊贵的郎君?然而,纨绔子弟傲慢无礼,不值得称述。如果想找个好丈夫,就不要计较贫富。”十一娘表示赞同。三娘又说:“在我们去年相遇的地方,如今又要作道场了。明天,再请你去一趟,我会让你看到一个如意郎君的。我小时候读过为人相面的书,我替你看上的人是不会有差错的。”

天刚亮,三娘就走了,并约定在庙里相会。十一娘果然去了,三娘也如约在那里等着她。两人在园子里游览了一圈后,十一娘便邀请封三娘与她一起坐车回去。两人拉着手出了门,见到一个十七、八岁的秀才。秀才穿着布袍,虽然衣饰不大讲究,但仪表却很俊美伟岸。三娘偷偷指着秀才对十一娘说:“这人可是未来翰林院中的人才啊!”十一娘斜着眼睛稍稍地看了秀才一眼。封三娘告别说:“你先回去,我随后就到。”

傍晚时分,三娘果然来了。她对十一娘说:“刚才我去详细了解了一下,那秀才就是与你同乡的孟安仁。”十一娘知道这人家中很穷,认为不大合适。三娘说:“你怎么也落到世俗偏见中去了?这个人如果是长期贫贱的人,我就抠掉自己的眼珠子,再也不为天下的人看相了。”十一娘说:“那你说该怎么办?”三娘说:“希望得到你的一件东西,拿给他作为信物。”十一娘说:“姐姐你怎么这样草率!我的父母都健在,要是他们不同意怎么办?”三娘说:“我之所以这样做正是害怕他们不同意啊!如果你的意志很坚决,是生是死都无法改变它!”十一娘说什么也不同意这么办。三娘说:“你的姻缘已动,但劫难还没有消除。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要报答你从前待我的一片好心。我这就告辞了。拿你送给我的金凤钗,假托你的名义送给他。”十一娘正想再商量商量,她已经出门走了。

当时孟安仁很穷,但很有才华。他想自己选择找个好妻子,所以到了十八岁还没有定亲。这一天,他忽然看到了两个十分艳丽的女子,便胡思乱想起来,直到回到家里了,还没有放下这念头。一更天快要完了的时候,封三娘敲门进来了。点上蜡烛一看,原来是白天见到的那个姑娘。孟生十分高兴地问她是从哪里来的,三娘说:“我姓封,是范十一娘的女伴。”孟生大喜过望,等不及细问,便走上前来拥抱三娘。封三娘推开了他,说:“我不是来毛遂自荐的,而是像汉代的曹丘生举荐季布那样来为我的女伴作媒的。十一娘愿意与你缔结百年之好,请你找媒人去提亲吧。”孟生十分惊异,不相信音有这等好事。三娘便拿出了金凤钗给他看。孟生看后喜不自禁,发誓说:“承蒙十一娘如此眷爱,我如果得不到她,就宁肯终身不娶!”封三娘便走了。

第二天一早,孟生便托了邻居一个老妇人去向范夫人提亲。范夫人嫌他家贫穷,没有和女儿商量,就立即推辞了。十一娘知道后,感到很失望,深深埋怨封三娘误了自己的大事。但金钗已无法要回,十一娘只得以到死都不嫁人来表示对他的忠贞不渝了。

又过了几天,有一个官绅想为自己的儿子向范家求婚,害怕范家不同意,便请了县官去作媒人。当时,那个官绅的权势正盛,范公心里很怕。他拿这事去征求十一娘的意见,十一娘表示不愿意。母亲追问她是什么原因,她默默不语,只是流泪。后来,她让人暗地里告诉范夫人,除了孟生,她谁也不嫁!范公听了,更加生气,竟将十一娘许配给了官绅家。而且,他怀疑十一娘与孟生有私情,便找了个吉利的日子,想尽快让十一娘和官绅的儿子成亲。

十一娘气愤不过,绝了食,整天躺在床上不起来。到了迎亲的前一天晚上,她忽然起来了,并且对着镜子打扮起来。范夫人暗自高兴,以为十一娘已经回心转意。不一会儿,丫鬟匆匆忙忙地跑来说:“小姐上吊了!”全家人大吃一惊,痛哭流涕,后悔也来不及了。停尸三天后,就把她埋葬了。

孟生自从老妇人回来说范家不肯许婚,便气得要死。即使这样,他仍在四处探访,希望能挽回。等到听说十一娘已经有了主儿,他更是怒火中烧,所有的念头都灰飞烟天了。没有几天,又听说十一娘已寻了短见,他悲痛万分,恨不能跟着美人一同死去。傍晚,他从家里出来,想趁着黑夜到十一娘的墓前痛哭一场。忽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近前一看,原来是封三娘。三娘对孟生说:“恭喜,你的婚姻喜事可以办成了。”孟生流着眼泪说:“你不知道十一娘已经死了吗?”三娘说:“我所说的可以办成,正是因为她死了。你赶快叫家人掘坟开棺,我有奇药,能使她苏醒过来。”孟生依照她的意思刨开了坟墓,打开了棺材,然后又把墓坑填好。孟生自己背着十一娘的尸体,与三娘一道回到家里,把尸体放在床上。三娘给十一娘灌了药,一个时辰后,十一娘苏醒过来了。一回头,她看到了三娘,便问:“这是什么地方?”三娘指着孟生说:“这就是孟安仁。”接着便把怎样救活她的经过说了一遍。十一娘这才如梦初醒。封三娘怕事情泄露了出去,便带着他们前往五十里外的一个山村躲了起来。

三娘想告辞离去,十一娘哭着劝她留下来作伴,让她住在另一个院子。他们卖掉了为十一娘殉葬的首饰,作为日常生活开支,日子倒也过得不错。可是,每次遇到孟生,三娘总要躲避起来。十一娘慢慢地开导她说:“我们姐妹,亲密得跟亲骨肉没有什么两样,可我们终究不能这样长期地呆在一起。依我的意思,咱俩不如效法娥皇、女英,一同嫁给孟生。”三娘说:“我从小就得到了一种养生的秘诀,这种叫作吐纳之术的秘诀可以使我长生不老,所以不愿嫁人。”十一娘笑着说:“流传于世上的养生术可谓汗牛充栋,可是,哪个又能行之有效呢?”三娘说:“我所得到的养生之术并不是世人已知道的那些。世上流传的大都不是真正的秘诀,只有华佗的五禽图,不是胡说八道。大凡修炼之人,无非讲究个血气流通,如果得了气逆打嗝的病症,只要作一下虎形站立的姿式,打嗝立即就好了,说明不是很灵验吗?”

十一娘见说服不了她,便和孟生暗中商量好了一个计谋,让他假装出远门去了。到了晚上,十一娘硬劝三娘喝酒,等三娘醉了以后,孟生便偷偷地溜了进来,跟她睡到了一块儿。三娘酒醒了,说道:“妹子你可把我给害了!假如色戒不破,我修炼成功后,就能升入第一天。如今中了你们的奸计,是命中注定罢了!”说完就起身告辞。十一娘向她表白了自己的诚意,苦苦哀求她原谅。三娘说:“实话告诉你吧,我是狐。因为看你容貌美丽,突然萌生了爱慕之情,如同作茧自缚,以至有了今天。这是情魔的劫数,与人力无关。继续留在这里,情魔便会更加滋生,就没尽头了。妹子福分还大着呢,前途无量,请自珍自爱。”说完就无影无踪了。十一娘夫妻俩惊叹了好长时间。

过了一年,孟生参加乡试、会试,果然连连报捷,中了举人、进士,任翰林之职。他投递名片,要谒见范公,范公又惭愧又后悔,不愿见他。孟生一再请求,范公才答应见他。孟生进到屋里,向范公行女婿的礼仪,伏地叩拜,非常恭敬。范公恼羞成怒,怀疑孟生是嘲弄、羞辱自己。孟生将范公请到另外一个屋子里,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事情的经过。范公不大相信,派人到孟家去一打听,这才惊喜异常。他暗中告诫孟生不要张扬,害怕传出去会招来灾祸。

又过了两年,那个官绅因行贿说情被人告发,父子二人充军到辽海卫。十一娘这才回到娘家探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