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华国学百部——白话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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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婴宁(2)

第二天,他到屋后,果然看见有半亩大的园子,绿茵茵的细草铺在地上,像毡毯一样碧茸茸的,杨花点点,坠落在路畔,与绿草相映成辉。其中有草屋三两间,花林环抱四周,十分幽雅。王子服在花丛中穿行散步,听见树上一阵“苏苏”声,仰面看时,只见婴宁坐在树上。她看见王子服过来,大笑着几乎要从树上跌落下来。王子服忙说:“别这样,小心掉下来!”婴宁边笑边下,不能自我控制。快要下到地上了,失手栽了一跤,这才止住笑。王子服赶快过去扶她,趁机在她手腕上捏了一把,婴宁又笑起来了,直笑得浑身发软,靠在树上不能行走,很长时间才停止。王子服一直等着她笑完,才从袖子里取出梅花给她看。婴宁接过花说:“都枯了,怎么还留着?”王子服说:“这是上元节时妹子扔下的,所以一直小心地保存着。”婴宁问他:“留它有什么意义?”王子服回答:“表示爱你不能忘记。自从上元节见到你,就相思成病,想着不久会死掉的,不料今天又见到了你,还望你怜悯怜悯我。”婴宁说:“这实在是小事,是至亲有什么吝惜?等你回家时,园里的花,可叫老奴折一大捆送你。”王子服说:“妹子怎么这么实心?”婴宁疑惑不解地问:“怎么是实心?”王子服说:“我并不是真爱花,而是太爱拈花的人。”婴宁说:“既然是亲戚,爱是不用说的。”王子服说:“我所说的爱,并非亲戚之间一般的爱,而是夫妻之间的爱。”婴宁又问:“亲戚之爱和夫妻之爱有什么不同?”王子服说:“夫妻相爱,就是晚上同床共枕。”婴宁低头沉思了很长时间才说:“我不习惯晚上和生人睡在一起。”话还没说完,丫头悄悄来到跟前,王子服溜走了。过了不久,他们都到了老婆婆那里,老婆婆问:“到哪里去了?”婴宁说在屋后园子说话来。老婆婆责怪道:“饭熟好长时间了,有什么话说这么久?”婴宁说:“大哥说要和我睡觉。”一句话说得王子服面红耳赤,难堪至极。急忙用眼睛瞪她。她微笑不再言语。幸亏老婆婆没听见,却还在了啰啰嗦嗦追问他们说些啥。王子服赶紧用别的话来搪塞掩饰。趁机小声责备婴宁。婴宁说:“刚才那些话不该说吗?”王子服说:“这是背着人讲的话。”婴宁说:“背别人可以,岂能背老母亲。况且睡觉是平常的事,有什么忌讳的?”王子服怨她太实心,没有办法叫她明白。

刚吃完饭,就见家里牵着两头驴来找王子服。开始,王子服离家后,母亲等他很久不见回来,就产生怀疑,先是在村里几乎找遍了没见人影。后来又到吴生家去询问,吴生想起他当初哄骗王子服所说的话,因此就叫家人到西南面的山村来寻找。家人问了好几个村,最后才找到这儿。王子服刚出门时,正好碰上,当下进屋向老婆婆辞行,并且请求带着婴宁一块回去。老婆婆高兴地说:“我早有这个想法,不是一天了,只是我年迈不能远行,正好有外甥带着宁儿去认认姨妈,再好不过!”老婆婆说完又大声喊婴宁,婴宁笑着过来,老婆婆说:“有什么喜事,笑得没完没了?若不傻笑,就是十全十美的人。”老婆婆一边数落一边生气地瞪着她。又说:“快去收拾一下,表哥要和你同去呢。”又为王家来的人准备了些酒菜吃了,才送他们出门。临走时又叮咛婴宁说:“姨家很富足,能养得起闲人,到了那儿不要急着回来,可以学些诗书礼仪,将来也好侍奉公婆。姨妈给你找个好女婿。”于是两人起身同行,走到山坳,再回头看时,还依稀望见老婆婆倚在门前往北目送着他们。

回到家里,母亲见儿子领回来个这么漂亮美貌的女孩,吃惊地问她是谁。王子服说是姨表妹,母亲说:“以前你表哥吴生对你说的话全是编造的,我没有姐姐,哪来的外甥女?”又问女子,她说:“我不是母亲亲生的。我父亲姓秦,他死的时候我还是个婴儿,所以什么也记不得了。”母亲说:“我确实有个姐姐嫁给秦家,但已死去好多年了,难道会复活?”于是又追问女孩关于她母亲的相貌特征以及身上的痣瘤等等,女子答对得完全符合。母亲还是怀疑地说:“是她没错。但她去世好多年了,怎么可能还活着?”她还疑惑未解,这时吴生来了。女子赶快进到里屋。吴生问明事情原委,茫然很久。忽然说道:“女子是叫婴宁吗?”王子服说是,吴生连连说是怪事,母亲问吴生怎么会知道,吴生说:“秦家姑妈去世后,姑父一直单身,后来被狐怪迷惑而病死。姑父与狐妻生下一女叫婴宁,在婴儿时,家里人都见过。姑父死后,狐怪还常来看那女孩。后来家里人求来张天师的神符贴在墙上,狐怪就把女儿带走了。莫非就是她?”大家疑惑猜测,却听见里屋吃吃地全是婴宁的笑声。母亲说:“这女孩太憨了。”吴生要求亲眼看看她。母亲进去,她却只管大笑着并不理会。母亲催她赶快出去见客,她这才极力忍住笑,又面对墙壁站了好一阵子才出来。刚刚拜了拜,就立即转身进屋,又放声大笑。满屋的妇女都受了感染,于是禁不住全笑起来。

吴生提出要到山村去看看情况,顺便为王子服做媒。他找到那里,并没有什么房舍家园,只见山花零落满地。吴生回忆姑妈埋葬的地方似乎不远,但是坟墓埋没荒草中,无法辨认,惊叹地返回。母亲怀疑婴宁是鬼怪,进里屋把吴生的话讲给她听,她却没有任何反应;说到她无家可归,她也没有丝毫悲伤的意思,只是一味地憨笑着。大家也无法断定。晚上,母亲让她和家里小女儿一块睡。天亮时,她很自觉地来向母亲问安。她做针线活灵巧得无人能比。只是老爱笑,禁也禁不住。但是笑得很可爱,即使狂笑也无损于她的娇媚,大家都很喜欢她,邻居无论是未嫁少女还是过门媳妇,都争着和她做朋友。母亲决定择个吉日为他俩完婚,却始终怀疑她是鬼。于是就暗地偷看她在阳光下有没有影子,结果都与常人没有丝毫差异。吉日到了,母亲让她身穿艳服,妆扮得楚楚动人,举行婚礼。结果她笑得太厉害,使婚礼无法进行。王子服因为她太憨痴,生怕她把闺房中的隐私泄漏出去,而她却守口如瓶,绝不肯吐露一个字。每逢母亲愁闷或发怒时,只要她到跟前一笑,一切便消解了。家里丫头女佣偶犯过失,害怕受罚遭打,常常求她到母亲那里说闲话,犯过的丫头女佣趁机进去认错,事情就过去了。她爱花成癖,向所有的亲戚打探好花,甚至偷偷典当首饰,用来购买好花种子,几个月过去,家中所有地方都种满花木。

院子后边有一架木香,和西邻相接,她常常攀上去摘了花往头上插。母亲偶尔遇见,就要呵斥,她却终不能改变这个习性。一天,她刚上到树上,西边邻居的儿子看见她,看得直发愣,被她的美貌所倾倒。她对他笑着。他以为女子对他有了情意,更加淫心荡漾。女子笑着指指墙根下边,他想那一定是她给他暗示幽会地点,于是心都醉了。天黑以后,他按约前往,看见女子果然等在那里。他上前就去和她相交,顿时感到阴部像锥刺一样,疼痛直往心里钻,他大声号哭着倒在地上。仔细看时哪里是什么美女子,而是一截朽木扔在墙根下,他所接触的便是朽木上的一个湿窟窿。其父闻声赶来问他怎么回事,他只哼哼不说话。妻子来问,他才说出实情。他们点灯一照,见窟窿里有只大蝎子,像小螃蟹那么大。其父破了木头将蝎子弄死,然后把儿子背回家,到半夜就死了。邻居老头把王子服告到官府,揭发婴宁是妖怪。县令一向钦佩王子服的才华,熟知他是品行忠厚的人士,说邻居老头蓄意诬告,将用杖责打。王子服代向县令求情,才免受杖罚,释放回家。母亲对婴宁说:“你这样憨狂,我早知道会乐极生忧的。县令贤明,幸好未受连累。要是碰上个糊涂县官,一定会逮你到公堂去拷问的,叫我儿子有什么脸面再去见人?”婴宁脸色严肃,发誓不再笑。母亲又说:“人哪有不笑的,但必须笑得适时。”但婴宁确实从此不再笑了,即使有意逗她,她还是不笑。不过一整天里也未见她有不高兴的脸色。

一天夜里,婴宁对王子服流下眼泪。王子服感到奇怪。她呜咽着说:“以前因为和你相处时间短,说出来怕你被吓着。现在知道婆婆和你都很爱我,也没有猜疑,我对你直说了也许无妨吧?我本是狐母所生。母亲临去时将我托给鬼妈妈,我们相依为命十多年,这才有了今天。我没有兄弟姊妹,现在惟一可依靠的只有你了。如今老妈妈孤零零地守在山谷,无人怜悯为她合葬,常常抱恨九泉之下。你如果肯花点钱,使地下老母消除悲痛,那么天下养女儿的人家就都不忍把女婴溺死或者抛弃。”王子服答应了她的要求,但是顾虑在荒草堆里无法辨认坟墓。婴宁只说不必担忧。选定日子夫妻俩就用车拉着棺材前往山谷。婴宁在荒草乱石中指示墓穴,果然挖出老婆婆的尸骨,皮肤还好好的。婴宁抚尸哭得很伤心。然后把尸首入棺运回,找见秦氏的坟墓合葬了。当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婆婆来向他致谢,醒来后对婴宁说了,婴宁说:“我夜里见到她了,她嘱咐我不要惊动你。”王子服很惋惜没有邀请留下老婆婆。婴宁说:“她是鬼,生人多的地方阳气太胜,她怎么能久住呢?”王子服又问起小荣,婴宁说:“她也是狐,聪明极了,狐母留她照看我,她常常去找食物喂我,我总是在心地里感激她的恩德。昨天问母亲,说她已经出嫁了。”从此,每到清明节,夫妻俩就一起去秦氏墓前去祭拜,从未误过。过了一年,婴宁生下一个男孩。他在母亲怀抱中就不怕生人,见人就笑,和母亲的性格一模一样。

异史氏说:“观婴宁一味地憨笑,似乎她是没有心肝的人。但是墙根下的一出恶作剧,显示出她聪颖过人。至于悲凄恋念鬼母,反笑为哭,我想婴宁大概是用笑来掩护自己了。我曾经听说过山中有一种草,一名叫笑矣乎,闻闻它,就会大笑不止。房里若种了这种草,那么合欢、忘忧之类花卉都将大为逊色。至于解语花,我嫌弃它太做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