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华国学百部——白话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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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陆判

陵阳县有个朱尔旦,字小明。此人性情豪放,但平时比较迟钝,虽然学习很勤奋,而学业上却未出名。

一天,他和文社众学友一起饮酒,席上有人跟他开玩笑说:“您素负豪名,若能深夜到十王殿左边走廊下把判官像背来,那么,我们大家凑钱设宴款待您。”原来陵阳有座十王殿,里面的神神鬼鬼全是木雕的,妆饰得栩栩如生。东廊屋中有判官立像,面呈绿色,满脸赤须,形貌非常狰狞可怕,有时能听见里面有拷讯声。白天进去的人,都会吓得毛骨竦然。因此,大家就用这来难为他。朱尔旦很不在意地笑笑,起了身径直往十王殿走去。没多久,门外就传来呼喊声:“我把髯宗师给大家请来了!”众人站起来,一会儿朱尔旦真把判官背进来放在桌上,并为判官连敬三杯酒。大家眼看着,都吓得瑟缩发抖,不敢坐稳,叫快快地将判官像背回去。朱尔旦又以酒浇地,祈祷说:“弟子太轻狂无礼,大宗师想必不会怪怨的。寒舍离此处不远,在您高兴的时候,就请光临共饮,希望不要有人鬼的界限。”说完,就将判官背回去了。

第二天,大家果然宴请他,一直喝到天黑才醉意朦胧地回家。但是他还觉得酒兴未尽,就又挑灯独饮。这时,忽然有人掀开帘子进来,他抬头一看,正是十王殿里的判官。朱尔旦站起身说:“想来我是要死了!昨天晚上我有所冒犯,今天是来惩罚的么?”判官捋着浓须笑着说:“不是。昨日承蒙你盛情相约,今夜正好有空,特意前来赴旷达之人的约会。”朱尔旦很高兴,赶快请客人坐下,亲自起来洗杯温酒。判官说:“天气温暖,可以冷饮。”朱尔旦遵命,把酒壶放在桌上,跑去告诉家人准备些菜肴水果下酒。妻子一听是判官来了,害怕极了,就劝朱尔旦不要出去。朱尔旦不听,立等着做好菜肴来。换杯敬酒,才问判官姓氏。判官笑道:“我姓陆,没有名字。”谈起古书,判官应答如流。朱尔旦问陆判官:“你会八股文吗?”陆判官说:“还能辨别出优劣,阴间与阳间所读的,基本差不多。”陆判官很能喝酒,连饮十大杯。朱尔旦因为白天已喝了不少酒,晚上再接着饮,终于不胜酒力,醉酗酗地倒在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只见灯光昏黯,鬼客早已离去。从此,陆判官常常隔三两天来一回,两人关系更加融洽。有时他们就睡在一起。朱尔旦拿出自己的文稿来向陆判官请教,陆判官也不见外,就直接拿红笔在上面勾勒点批,看了多篇,陆判官都说不好。

一天晚上,朱尔旦喝醉了,就先睡下,陆判官还自斟自饮。在醉梦中,朱尔旦突然感到五脏六腑微微有些疼痛,他一睁眼,发现陆判官正坐在床前划破他的肚子,取出肠胃一一清理。便吃惊地问:“你我向来无仇无怨,为什么要杀我?”陆判官笑眷说:“别怕,我正在替你换一颗灵敏聪慧的心。”陆判官很从容地托肠胃放进去,然后合好,最后再用裹脚布把腰部缠紧,做好这一切,并未见床上有什么血迹,只是觉得肚子略略有点麻木。他看见陆判官把一个肉块放在桌上,就问怎么回事,陆判官说:“这是你原来的那颗心,作文没有灵气,是因为心窍堵塞。我刚才从阴间千万颗心脏中拣了一颗绝好的给你换上,拿着这个还得去补缺数。”说完,便掩门离去。天亮以后,朱尔旦将肚子上的裹脚布解开一看,伤口已合好,只有一条红线仅存。从此,他文思大有进步,读书过目不忘。过了些日子,他再拿着文稿让陆判官看,陆判官说:“不错了。只是你福薄,做不了大官,只能中个举人罢了。”朱尔旦问:“什么时候可以中举?”陆判官说:“今年一定中头名。”不久,朱尔旦科试得了冠军,接着乡试又夺了魁。同社学友向来都爱揶揄他,等看见他考举人的试卷,都很惊讶。大家细细盘问他,才知道他换了心。大家都求他在陆判官跟前通融通融,愿意和他结交。陆判官答应了。大家共同设宴款待陆判官,刚到更时陆判官来了,只见他满脸赤须飘动,双目炯炯有神,如同电光一样闪亮。众人吓得脸色大变,牙齿不停地打战,渐渐就都溜之大吉。

朱尔旦就领着陆判官到自己家里去喝酒。朱尔旦带着醉意对判官说:“清肠洗胃,我已受惠不少,现在我还有一件小事相烦,不知行不行?”陆判官让他直说。朱尔旦说:“既然心肠都可以换,我想面目也可以改变了。我妻子身体都还可以,就是相貌不好看,想烦你动动刀斧换一下,怎么样?”陆判官笑着说:“可以,让我慢慢想办法。”过了几天,陆判官半夜来敲门,朱尔旦急忙让进来。用灯一照,见他衣襟裹着个东西。一问,判官说:“你以前嘱咐的事,一时不好物色,刚才正好有机会弄到这颗美人头,就来满足你的要求。”朱尔旦一看,脖子上还流着血。判官催他快快进去,不要惊动鸡犬。朱尔旦顾虑夜里门上了锁进不去。判官来到,一手推门,门就自己开了。他把判官领到卧室,见夫人侧身睡着,判官把头交给朱尔旦抱着,他自己从靴子取出短剑,按住夫人的脖子用力一切,就像切豆腐一样,头落到枕边,又急忙从朱尔旦怀里拿过美人头接在夫人脖子上,看看是否端正,然后再按捺好,最后把枕头垫在肩膀下边,叫朱尔旦把夫人的头埋在僻静处,他便离去了。朱妻醒来,觉得脖于有些麻,脸上像有什么东西粘着,她用手一搓,看见血块,非常害怕,便大声叫丫鬟端水来洗,丫鬟见她满脸是血,吓得要命。一洗脸,盆里水都染红了,抬头一看,夫人面目全变了。夫人拿着镜子自己一照,很惊诧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朱尔旦进来说明了原故,仔细端祥,只见她又长又细的秀眉,弯弯如柳叶,掩映着双鬓,脸上一笑,出现两个小酒涡,完全是一个画中美人儿。解开衣领查验,只见脖子有一圈红线,红线上下肉色全然不同。

在此之前,有个吴御史的女儿长得非常漂亮,还没有出嫁就先死去两个未婚夫,所以都十九岁了还未嫁人。她在上元节游十王殿,当时游人太杂乱,其中一个无赖见她长得这么美丽,就起了歹心。无赖暗中问清吴家住址,夜里翻墙进去,先把一个丫鬟杀死在床下,企图强奸吴女,吴女一边抵抗一边喊救命。无赖一怒之下把吴女也杀了。吴夫人隐约听到吵闹声,叫身边丫鬟去看,丫鬟看见尸体,吓得要死。全家人闻讯惊起,将尸体停在堂上,把砍下的头放在脖子边,一家人号啕大哭,整整闹腾了一夜。第二天早晨,揭开被子一看,身体在而头不见了。将侍女挨个鞭打一遍,说她们看守不紧叫狗吃了。吴御史将杀人案告到官府,官府限令捉拿罪犯,但三个月过去了,也没有抓到凶手。后来,慢慢地有人将朱家发生换头的奇闻说给吴御史听,吴御史有些怀疑,就派了家里一个老年女佣到朱家去探视。女佣进门一见朱夫人,吓得一口气跑回吴家告诉给主人。吴御史再看看女儿尸体明明在,自己也惊疑不决。他猜疑是朱尔旦用妖术杀害了他女儿。他去质问朱尔旦。朱尔旦说:“妻子夜里做梦换了头,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说我杀了你女儿,实在冤枉。”吴御史不相信他的话,就告到官府。官府先抓来朱家仆人审问,口供和朱尔旦说的完全一致,长官一时也定不了案。朱尔旦只好向陆判官讨主意,判官说:“这不难,可以让这女孩自己说明。”吴御史当晚就梦见女儿说:“我是被苏溪杨大年杀害,与朱举人无关,朱举人嫌自己妻子长得不漂亮,陆判官就取了我的头和他妻子换了,这样我虽然身死头却还活着,请不要和他们为仇。”吴御史醒来把所做的梦告诉了夫人,夫人说她也做了相同的梦。于是把情况告诉给官府,一查问,苏溪果然有个杨大年,当即逮捕刑讯,就承认了罪行。

吴御史来到朱家,求见朱夫人,从此他和朱尔旦以翁婿相称。并把朱妻的头和女儿尸体合在一起安葬了。

朱尔旦三次入京会考,因违犯考场规则而被逐出。朱尔旦从此灰心仕途,一直默默无闻地过了三十多年。一天晚上,陆判官来告诉他:“你寿命不长了。”朱尔旦问还有多长时间,判官说只有五天了。朱尔旦又问有没有救?判官说:“这是天意,不可违抗,个人怎么能随意改变?而且,达观的人把生死看得同样乐观。何必以生为乐而以死为悲?”朱尔旦觉得他说得对,就立即置办衣被棺材等。一切准备完毕,便穿戴整齐寿终正寝。朱尔旦死后第二天,妻子正扶着棺材哭泣,朱尔旦却从容地从外面进来。妻子很害怕。朱尔旦说:“我确实已做了鬼,却和活着时一样,想着你们孤儿寡母的,放心不下,特地回来看望你们。”妻子更哭得伤心不已,悲痛欲绝。朱尔旦平心静气地安慰她。妻子说:“自古以来就有还魂的说法,你既然有灵,为什么不再复活呢?”朱尔旦说:“天意不可违背。”妻子问他:“你在阴间做什么?”朱尔旦回答:“陆判官推荐我管理文书事务,授有官职,不算苦。”妻子还想说什么,朱尔旦说:“陆判官和我一起来的,可为我们准备些酒菜。”快步走了出去。妻子去准备了。只听两人还和生前那样谈笑着,声音很响亮。到半夜时分再去看,两人已杳然离去。

从此,朱尔旦每隔三两天就回一趟家,有时他竟然在家留宿,和妻子感情还像以前那样亲近,有时还顺便料理一下家务。儿子叫朱玮,已有五岁,朱尔旦回家时还常常抱着他玩。到七、八岁时他就教他读书。儿子很聪明,九岁就能作文,十五岁考取秀才,竟不知道父亲已死。从这时起,朱尔旦回家次数渐渐减少,只是偶尔回来一回。又一天夜里他回来对妻子说:“我们要永别了。”妻子问他将去哪里,他说:“奉上帝之命做了华山山神,将要远道赴任,事务又多,所以不能再来了。”母子听了抱着他就哭,他说:“别这样,儿子已长大成人,家里日子也过得去了,哪里有百年不散的夫妻?”他又看着儿子说:“好好做人,不要坏了父亲的事业。十年后还可相见一次。”说完径直走出门去,消失了。

后来,朱玮二十五岁时中了进士,官至行人之职。他奉命前去祭祀西岳华山,途经华阴县境内,忽见一队车马,上张羽盖,随从众多,直冲他的仪仗队驶来。他很诧异,仔细一看,原来车上坐着他的父亲。他便下车伏在路旁哭拜,父亲停车说:“你为官声誉好,我可以闭上眼了。”朱玮伏拜不起,朱尔旦催车前行,火速奔驰而不顾。但刚离开几步远,回望儿子解下佩刀叫人送来,远远地说:“佩着它,会显贵的。”朱玮起来,想去追赶,只见车马随从像疾风一样飘逝,转眼间杳无踪影。朱玮悲恨许久,抽刀细看,做工极为精细,上面刻着一行小字:“胆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圆而行欲方。”朱玮后来官位做到司马。生有五个儿子,分别叫朱沉、朱潜、朱汤、朱浑、朱深。一天夜里他梦见父亲说:“佩刀应赠给朱浑。”他照办了。朱浑后来做到左都御史,政绩较卓着。

异史氏说:“断鹤续凫,矫作者妄;移花接木,创始者奇。凿去心脏肝肠,施用刀术换取头颅,更是神技妙术。陆判官这人,可以说外貌丑陋,却内心美善。从明代至今时隔不远,陵阳陆判官还在吗?还有灵验不?假如在的话,我就是替他赶车,也感欣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