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华国学百部——白话聊斋
45671000000103

第103章 晚霞

五月五日端午节,吴越之地有斗龙舟的民间游戏。人们砍伐树木,把船做成龙的样子,龙身绘上鳞甲,装饰得金碧辉煌,上部有雕栋朱槛,所挂的船帆旌旗全部使用锦绣。船的末端是龙尾,高达丈余,上空悬一木板,用布绳牢牢系住。游戏时,一个男孩在木板上翻滚倒立,表演各种技巧。木板下是滚滚江水,稍不小心,便有掉落水中的危险。男孩是买来的,买时便告知了他父母,然后预先调教训练,如果堕落水中淹死,莫要后悔。而吴门一带,则是使用美女表演的。

镇江有个姓蒋的男孩叫阿端,刚七岁,聪明伶俐,敏捷灵活,同岁儿童中,没有能超过他的,于是,他身价倍增。十六岁了还操此艺,船到金山脚下失足掉下江中溺死了。蒋母就阿端一个儿子,听说儿子死讯,哭得死去活来。

阿端并不知道自己已死,觉得有两个人引着他走去,见水中别有天地;回头一瞧,身后波流回旋,像石壁直立。一会儿走进一座宫殿。见一人戴头盔坐着,这时,一旁走出两个人,对阿端说:“这位便是龙窝君。”就催着阿端下拜。龙窝君面色和蔼,吩咐那两个说:“阿端的技巧不错,可让他到柳条部去。”二人将阿端引到一个处所,内里殿堂宽广,庭院方正。走上东廊后,出来几个少年,向阿端行礼,看上去大都是十三四岁。不一刻,走出一位老婆婆,众少年见了,忙呼“解姥姥”。解姥姥应了,令阿端当场献技。阿端便使出浑身解数,为解姥姥表演了一场。完了,解姥姥又教给阿端钱塘飞霆之舞,洞庭和风之乐。只听见鼓钲声聒耳,各院均响。随后各院都平静了。但解姥姥怕阿端不能很快熟悉舞乐,又絮絮叨叨地调教阿端;而阿端只需一遍,就清楚明白了。解姥姥高兴地说:“这孩子性灵,决不在晚霞以下!”

第二天,龙窝君巡视各部,各部群集在大殿前。龙窝君首先巡视夜叉部,均是鬼脸,穿鱼服。这时,鼓钲敲响,那大钲周长足有四尺多;鼓也可四个人合抱,声音就像是巨雷轰响。接着,部属又跳起舞来,人动水动,霎时,波涛汹涌,横流星空,那浪竟击落了一颗天星,坠下地陨灭了。龙窝君见了,忙命停住,命乳莺部进见。乳莺部一色年轻貌美的丽人,只听见笙乐之声奏起,清风习习,适才还喧嚣无比的河底,顿时波平声息,水渐渐地凝成水晶般的世界,上上下下一片明亮。一曲舞毕,燕子部依次进来——原来尽是少年儿女。其中有一位十四五岁模样的姑娘,拂袖低头,跳散花舞。她舞步轻盈,翩翩如飞,袖中衣下抖出五色花朵,随风扬下,飘洒了一庭院。乐声住后,姑娘跟着她的燕子部立在西边丹墀。阿端忍不住斜视了姑娘一眼,心中不禁生出喜爱之情,他悄悄向燕子部的人打听姑娘姓名,知道她就是解姥姥说的晚霞。不一会儿,又叫柳条部上前。龙窝君要特地试试阿端的舞艺。阿端上前拜过,大大方方地跳了起来,他忽为柳条沐风,舞姿柔软多变;忽如金刚力鼎,身架力量贯注,节奏有序,舞步合拍。龙窝君大喜,极力夸奖阿端聪慧灵悟,赐给他诸多宝物。阿端谢过,和众部下堂来到西边丹墀,阿端在人群中远远地去看晚霞,却见晚霞也在往他这边瞄。停了一会儿,阿端徘徊着向部北端靠,晚霞也渐渐地趸出来向南挨近,尽管相隔咫尺,却因法度威严而不敢走出部伍一步,两人只是四目传神,暗送秋波而已。待蛱蝶部巡察完毕后,各部鱼贯而出。柳条部跟在燕子部后,阿端急忙走到部前,而晚霞也有意落在部后。她回头脉脉含情地看了眼阿端,故意丢下一支珊瑚钗。阿端手疾眼快,俯身拾起藏在袖中。回去后,他想念晚霞,竟然患了病,不思茶饭,夜难成寐。解姥姥心疼他,派人送来好吃的,她自己也每天来看望三四次,殷切安抚,阿端的病仍不见好转。解姥姥深深为阿端忧虑,却无任何办法,只好叹道:“眼看吴江王寿辰已近,阿端病未痊愈,这可怎么办好?”

到天将黑时,一个男孩子前来,坐在阿端床上和他搭讪。那孩子说他是蛱蝶部的人,又直截了当地问阿端道:“你是为晚霞生的病吧?”阿端不由惊问:“你怎么知道的?”男孩笑说:“晚霞也和你一个样子噢!”阿端听了,神色凄然地撑起身来,问男孩自己该怎么办好。那男孩问阿端:“你现在能走路么?”阿端说:“勉强能支撑着走。”男孩便搀扶着他出来,向南打开一扇门,进去后,又折向西,再进一门。只见眼前豁然开朗,面前有好几十亩莲花,奇怪的是这些莲花竟长在平地上,瓣叶像床席一般大,花大如盖,地上堆的花瓣有一尺厚。男孩将阿端引进来后,对他说了声:“你先在这儿等着。”就走了。没多久,一位美人拨开莲花进来,阿端凝神一看,正是晚霞。两人相见,分外惊喜,彼此倾诉了相思之情,各自又叙述了家世。末了,他们用石头压住硕大的荷叶,以作遮蔽,又将荷花瓣铺在地上,然后躺在其中亲热睡觉。离别时,两人约定每天黄昏时相见,这才依依不舍地告别而去。阿端回来后,病也好了。从那以后,两人每天一次在荷花地里相会。

几天后,各部随同龙窝君去吴江王处祝寿。寿庆完毕,各部全都返回,只留下晚霞和乳莺部的一个人在宫中教舞,几个月没有一点消息。阿端不禁怅然若失,整天无精打彩的。一天他偶然得知解姥姥每天来往于吴江府,不由一阵狂喜,便去见解姥姥,假说晚霞是他的表妹,请求解姥姥带他去见见晚霞。解姥姥答应了。到吴江府后,因宫禁森严,晚霞无法出来与阿端见面,阿端只好闷闷不乐地回来。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阿端只觉得度日如年,想晚霞几乎到了痴狂的程度。

一天,解姥姥来了,哭着对阿端说:“真可惜啊!晚霞投江死了!”阿端大惊,眼泪唰唰流了下来。他踩坏了冠帽,又撕破了衣服,将金珠藏在怀中冲出门,想要随晚霞一道去死。但是那江水如石壁般坚硬,凭他怎么用头去撞也进不去。他正想再回来,又怕人再问起官服,增重罪责。正在通身大汗,彷徨犹豫间,忽然看见壁下面有一株大树,便灵机一动,攀援而上,快到树梢时,他使出全身力气,猛地跳下,连衣服也没有沾湿,就已浮到了水面之上。在这一瞬间,阿端恍恍惚惚就如看见了人世,随即顺水漂流向岸边游去。不一会儿,阿端终于游到岸边。在江边坐着休息了一会儿,突然想念起家中老母,便乘着一叶小船前往家乡。抵达乡间时,他四面打量村中房舍,恍然有隔世之感。到家后,忽然听见窗中有女子说话的声音:“你儿子来了!”那声音听上去格外耳熟,极像晚霞。片刻,一女子与阿端母亲一同迎了出来,阿端定晴一看果然是晚霞。两个有情人见面,高兴得忘了悲哀,而阿端母亲却是又悲又疑又惊又喜,均合作一处了。

当初,晚霞在吴江,突然觉得肚子里有了动静。宫中法规森严,她担心生下孩子,会被狠狠鞭笞,再加上与阿端见不得面,便只求一死,便投了江。投江后不久,她的身体浮出水面,被一只客船的人救起。人家问她是哪里人,家在何方。晚霞原是吴地的名妓,投水没有死,妓院又不能再去,便告诉人家说镇江蒋氏是他的夫婿,那人便掏钱为她租了条船,将她送到蒋家。阿端母亲怀疑她认错了人;晚霞却一口咬定没有说错,并将详情细细告诉了阿端母亲。老婆婆爱晚霞丰艳美丽,待她极好,只是担心她年纪轻,未必肯终身寡居。晚霞却孝顺谨慎,见家中贫穷,便将所戴珍奇宝饰变卖了,得了几万钱。阿端母亲看她并无二念,这才放下心来。阿端母亲担心儿子不在,儿媳一旦产下孩子,会被乡邻笑话。晚霞说:“只要得到真孙子,何必怕人知道?”阿端母亲听了,想想也是,便安下心来。这时恰逢阿端回家,晚霞怎能不高兴?阿端母亲却怀疑儿子并没有死,趁夜间偷偷地挖开儿子的坟冢,见骨骸仍在,回去又细问儿子,阿端才恍然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怕晚霞知道自己不是人后会厌恶,遂叮嘱母亲别再说了。阿端母亲又告知邻里,说当年得到的并不是儿子的尸体。她始终忧虑儿子会不会生育。没过多长时间,晚霞又生下一子,和普通人家孩子一样,阿端母亲这才转忧为喜。

时间一长,晚霞渐渐感觉到阿端不是活人,责备他说:“为什么不早说!凡是鬼穿了龙宫衣裳,经过四十九天,魂魄坚固凝聚,与活人一样的。如果得到宫中的龙角胶,可以续骨节、生肌肤,只可惜当初没有早早买下来!”阿端取出身上带的夜明珠出卖,被一位西域商人用百万金买走。从此以后,蒋家变成巨富。

一次,阿端为母亲作寿,阿端夫妻俩双双起舞,消息传到王府,王爷想将晚霞夺过来。阿端吓慌了,忙去面见王爷,对王爷说他夫妻二人全是鬼。王爷不相信,让人检验阿端,果然没有影子,这才作罢。王爷又命晚霞在宫中别院教宫女舞技。晚霞用龟尿毁了自己的容貌然后去见王爷。晚霞在宫中教了三个月舞,宫女们到底不能全部学会,后来也就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