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清爽,秋虫唧唧,瓜棚下笑语晏晏。马牧一向不习惯热闹,酒量也浅薄,喝了两杯清酒之后,便醺红了起来,于是告退离席独自往外头散去。田埂间虚无缥缈地飘着点点季末的萤火,是无意间落凡的星星。马牧抬首望月,心中想着这会儿耕阳一定也跟着家人坐在庭院里头赏月吧?忽然想起那回到他家里玩,瞧见耕阳练字的纸上写的诗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纸上密密麻麻都是他的名,错落在诗句间。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原来耕阳那么久以前,便存了这样一份心。可是相隔千里呢?相隔千里的滋味却是如此苦涩难咽啊!
然而,即使千里相隔是他们无可避免的悲运,情路至此,已是无力决绝了。
九月回城后,马牧开始跟着龙牧每天到粮号里去。刚开始龙牧教他管账目,偶而也会携他随着应酬,马牧对这些事虽无太大兴趣,但也不排斥,只当作是学习。龙牧也瞧出这么弟对事业没啥大志气的野心,不过做事还算稳当牢靠,便放心地逐步将粮号内一干庶务都交给马牧来处理,自己专心地务起其它投资来了。
时值一九四四年的秋天,城外世局惨烈,日本战事受到列强围剿,已经明显吃紧了。素有粮仓美名的大东北,也开始在日本人的严令下实施起粮米配给,大部份的物资都运往战场支援前线,效忠天皇神照大帝去了。这种时期,粮铺是没有搞头的,但最容易肥起来的也就是像李龙牧这种懂得趁乱打劫的精明生意人。他和满洲政府里头的日本人关系弄得不错,除了奉命倾缴粮米之外,也在日本人的暗许默允下送手最热门的军需输出,从中谋利。龙牧说:“不趁这时候多捞点日本鬼子的油水,对不起列祖列宗啊!”但马牧心底默想:“日本人的油水,还不是搜括自己人民脂民膏来的,刮到头来一样是吃自己人。”不过这话太刻薄,既不敢出口,也不忍心出口。毕竟乱世图存,龙牧一片本心,还不是叨念着祖宗传下来的家业。
回城后这段日子来,马牧和耕阳见面的次数少了。一来是马牧赋闲的时间少了,二来是学校开学后,耕阳的功课益发重了。难得见一次面,还得掩人耳目偷偷摸摸地,毕竟城内人多口杂。两人相会多半往近城的郊外跑,彼此心底都有一份辛酸,觉得自己像是对方的情妇,名不正言不顺,百般无奈惆怅。
冬天,很快就来了。
连着几日,大雪纷飞,街道孤绝凄清,李家粮号也休了两三天。这日用过早饭,龙牧想起了什么似地皱起眉头随口问马牧:“前些时候,仿佛听下人说有日本人到家里来找你,怎么回事?”
马牧心底一惊,强自镇定若无其事地否认,心中寻思,定是那回耕阳来打听下乡的事儿,隐隐约约传到了大哥耳里。龙牧也不多追问,轻描淡写说:“爹爹和我都是一般心思,跟日本鬼子打交道对咱们而言是莫可奈何,这种惹腥之事,你能不沾便不沾吧!我只让你管号子里的闲差,不教你跟着我去外头周旋,也是这个道理。”
马牧沉默不语,只觉沉甸甸的罪恶感。龙牧转了话题,兴冲冲地说:“这几****和娘一直在商议着,想替你安排城内几家大户相相亲,你的意思如何?”
马牧大吃一惊,见庶母和嫂子在一旁点头微笑,呐呐地说:“这…我看这事儿不急吧!我的年纪也还不大,还是缓几年再谈吧。”
庶母在一旁接腔了:“你也上十八了,当年你爹爹娶你娘时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儿,现在时局不好,赶着早早成了亲,早点传宗接代,也算是完成你故世爹爹的心愿哪!”
马牧不知如何接腔,只得趋吉避凶地找个藉口急急离开大厅。接下来的日子里,龙牧和庶母常常提起这回事,一回,马牧被逼急了,冲口而出:“我一辈子都不想结婚,我…我根本就不喜欢女人!”
刹时间,空气错愕地凝结了一会,后来龙牧夫妻和庶母却都忍不住笑了。庶母笑道:“这孩子!说什么傻话!”龙牧更是忍俊不住,摇头笑道:“等你结了婚之后,就会喜欢了。”马牧的嫂子在一旁,一张脸突然通红了起来,她娇嗔地白了龙牧一眼,忍不住又低头瞄了眼自己三个月身孕的肚子。
马牧一直坚拒相亲之事,龙牧心知这么弟自幼得宠,天生又带着点牛脾气,逼急了反而会误事,因此也就不强他,不过心中另有打算。
深冬里,马牧和耕阳罕得见一次面,马牧常思念耕阳念得几至掉泪,然而又觉得落泪实在不是男子汉应为之事。偶而约着见面一回,两人柔情缱绻,却又苦无去处,外头酷寒,路旁冻死人是常常听说的事。从前在乡间,远隔两地的相思之苦是磨人肠,现在近在咫尺,依然无法相见,这苦是断人肠。马牧从未对漫长的冬季如此不耐过,更何况家中情势危险,马牧老觉得大哥不怀好意,若有所谋。
好不容易年过了,冬去春至,这天天气稍暖,早春时节,马牧忆起初遇耕阳,亦是腊梅盛艳时。这天他揣度着耕阳多半会来寻他,一早欣欣然起身,龙牧却命他跟着出门赴宴,马牧心中不愉,但找不到藉口,对方又是号子里生意往来的重要人物,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更衣,随龙牧出门去。
摆桌的梁老,亦是大地主。这回邀请的客人并不多,围着圆圆一花桌,马牧的大伯李云涛也来了。席间众人的话题不寻常地绕着马牧打转,马牧留心应对,心中隐隐觉得大事不妙。后来梁老唤了长女出来和大家相见答礼,众人异口同声称赞好品貌,马牧才蓦地领悟这根本是名正言顺的相亲了,这一气非同小可,又不能众目睽睽下给大伯和大哥难堪,丢自己人的脸,一顿饭吃得如坐针毡。
回程途中马牧一路板着脸不跟大哥说话,一进家门便忍不住破天荒地爆发了:“你干这一手算是啥意思?”
龙牧错愕住了,么弟用这种口气对他说话可是破题儿头一遭。他说:“怎么?你对梁家小姐不满意么?人家又漂亮又贤慧,有啥可挑的?”
“她好她的,关我啥屁事?你这样瞒着我拱我去相亲,究竟把我当成了什么?”马牧哑着嗓子怒道。
龙牧起初还耐着性子温言解释:梁家根基稳固,又算是书香世家,梁家小姐人品好,说起来是难得的门当户对。再说梁老膝下仅仅她一个女儿,掌上明珠般疼爱,日后结亲,必定对李家家业有所助益……马牧劈头丢了一句:“你要钻营谋利就干你自个儿的去,别拿我来攀亲结贵!”
龙牧遏然大怒,生平头一回挥手甩了马牧一巴掌,铁青了脸怒喝:“你给我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