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爱要怎样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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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往事如烟。如烟的往事有时会像云朵一样,趁你不备之时飘然而至。你得承认,对于某些人与事,尤其是某些场景,即使你发誓要忘掉,却不一定能够。那时候,在我生活多年的小城的西郊,有一条水流瘦弱却总也不干瘪的小河,河上横着一架没有栏杆的小石板桥,小河两旁杂树丛生,有柳树、杨树、榆树,还有槐树、桐树,总之是一些很寻常的树,再远一点是四季的庄稼,比如小麦啦,玉米啦,棉花啦、绿豆啦、红薯啦、花生啦,总之是一些很常见的农作物。当然,也有一些野花,野草之类的东西。说实话,这里实在谈不上什么独异的风景。你在许多城市大都可以发现这样一条小河的,乡村里就更不必说了。

然而,就是在这样一个寻常似水的小河两岸,曾经留下我一串串青春的脚印,它们细碎地重叠在那里。那时候,我差不多是几年如一日,在一个又一个向晚时分,从我所在的厂区后门闪出身来,越过一个恶臭不堪的荷塘,捷足登上一个高坡,沿着那令我喜欢并且通想的铁路路基,漫步到小河那边,在那一带盘桓游荡,虚构和加固着我的某些朦胧而又清晰的梦想。好像那片地方总有什么在等候着我一样。当然,这跟我在那里总能看见一对似曾相识的朋友不无关系。

他和她的年龄与我相仿,按时下比较时髦的说法,应该称他们为马牧和柳林,其实,当时她也就时常是这么说的,你们马牧子,我们柳林子,等等。现在,我依稀记得初次看见他们时的情景。那是一个西天上燃着火烧云的黄昏时分,我正在如痴如醉地欣赏着满天的晚霞,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蓦然走入我的视线的。那马牧挥动着结实有力的手臂,激扬地说着什么,身着一袭白裙的柳林歪着头注视着他,他们边说边跳下高高的铁路路基,朝我这边走了过来。虽然他们并没有手挽着手,更没有勾肩搭背羡煞人的亲昵劲儿,但凭着我一点可怜的小经验,从他们当时的神态上可以看出,他们正在热恋或者是初恋,至少这是我对他们的一种愿望,甚至是祝福。

而无论是热恋或者初恋,在我看来都是十分美好的事情。因此当他们走近我的身旁时,我便主动而友好地向他们点头致意。那马牧子面含微笑跟我点了点头。我能感觉到,他的微笑里流溢着幸福之类的物质。而那个柳林则快速地瞥了我一眼,下意识地挽住了马牧的胳膊。我站在小桥上望着这对幸福的小人儿走向小河那边,后来他们还回头望了望我。当时我就预感到了,我和他们会成为一种特殊意义上的朋友的。与此同时,想知道他们的故事这一愿望在我的心底里陡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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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故事是从一个春意融融的夜晚开始的。他们的相识有点戏剧性的味道,或者说与戏剧有关。那天晚上,马牧和柳林碰巧都到东方影剧院去观看来自省城话剧团的演出。顺便说一下,有点意思的是,那个话剧团的排演厅就在我现在所居住的这幢楼下,只是眼下这儿已不再排演什么话剧了,它早就被一举改造为唱卡拉OK打台球的地盘,而那些话剧团的成员要么赋闲在家要么弃艺从商或者径直投奔小品电视剧去了。

说起来马牧和柳林观看的那场话剧演出,已是遥远的八十年代的事情了。那天晚上演出的剧目叫做《神秘的古城》,剧情大概是地下工作者配合大军解放一座古城什么的。说实话,那天的演出根本算不上多么精彩,可他们还是迷住了这个偏僻小城几乎所有在场的观众,喜欢话剧的马牧和柳林更是忘情地沉醉在其中。

当时他和她都是第一次亲眼看见话剧这种艺术形式。当然,在此之前,马牧和柳林都曾多次在各自的小半导体上收听过话剧节目。此后不久,在马牧和柳林的情感故事簿上,就有了一次次拥坐在一起收听话剧演播这样的情景记录。天哪!在那个美妙的夜晚,他们清清楚楚地看到心爱的话剧在舞台上的演出!男女演员那字正腔圆的念白,他们身上那神气得不得了的服装,舞台上的布景道具灯光,都使马牧和柳林心醉神迷,甚至心驰神往。他们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喘气,黑亮的眸子直勾勾地凝视着舞台。

马牧和柳林忘了这儿是在演戏,忘了给他们鼓掌,也忘了自身的存在,直到舞台上打出剧场休息的字幕,马牧和柳林这才醒过神来,他们慢慢地起离座位,神思恍惚地随着人流走出剧场,又不约而同地来到剧院门口,站在一排玻璃窗下,测览其中的彩色剧照。马牧和柳林的故事就是在这儿拉开序幕的。当马牧的目光从玻璃窗收回的途中,恰好碰上了正在凝神注目着剧照的柳林,这使他后来多次说起“暮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先是柳林那身清新爽目的装束抓住了他。

柳林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衣服(那时候还没有后来流行的牛仔服呢),脚蹬一双白色球鞋,整个看上去一副干净清爽的样子。马牧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那干净清爽的样子。而柳林那一对扎得很认真的小辫,显然流泻着一股掩不住的神气。关于这些,马牧是从柳林的侧面捕捉到的(柳林亭亭玉立站在那儿,像是一幅宣传画),接下来,马牧怀揣着希望和担忧,变换了一下角度,悄然转到对面打量起柳林。这下子,马牧吃惊地张开了嘴巴,差点叫出一个啊来。原来柳林的正面形象比起她的背影来,至少更加十分的迷人。

凄迷的灯光下,那柳林美得令他胆战心惊,而又难以言说,就在那一瞬间,马牧想到了,仿佛也看到了安格尔的那幅名画《泉》,只不过眼前的这个柳林是穿着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的。想到这儿的时候,灯光下的马牧脸上泛起了一层羞怯的红潮。这时候,他发现正在凝视剧照的柳林的脸上流淌着一丝忧郁的神情。于是,马牧便鼓起勇气走上前去,颤抖着声音说了一句,你好。柳林愣了一下神,看了看马牧,从洁白的牙齿上排出一个微笑,礼貌地答了一句,你好。马牧支晤了一声,又说,你也是来看话剧的么?柳林点了点头。马牧似乎是想了想,说,你也喜欢话剧么?柳林点点头。马牧子说,我说的不仅仅是现在正演着的这场话剧。柳林仍是点点头。马牧眨了眨眼睛问道,那你今天坐在第几排?七排,柳林说。我坐第八排,马牧子憨厚地笑道,我没有看见你。这显然是一句多余的话。好像还有更多的一些话还未来得及说,剧场那边开演的铃声就拉响了。

马牧和柳林相看了一眼,就都快步跑回到各自的座位。这时候,马牧看见柳林就在他左前方错三个人的位置上。接下来的观看演出,马牧开始了一心二用,他一会儿凝视舞台上的事情,一会儿借助舞台上射过来的灯光盯住柳林的背影。从她那干净清爽的背影上,马牧似乎看见一副精巧的鼻梁,一双幽深的眼睛,一种洁白的微笑,还有那样一种叫人忘不掉的忧郁神情,他还仿佛看见了一个久远的梦,看见了他未来的道路,甚至他开始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和那个就在前面的柳林联系在一起了。

想着这些的时候,他便命令自己好好看戏。他当然知道,这样的亲眼目睹来自省城的话剧演出,是一种不可多得的精神美餐。

刚开始的时候,他生怕这场话剧很快就会演完了,可这会儿却恨不得让它尽快结束。就在马牧在舞台与柳林背影之间来回照顾而神思悠悠的时候,这场省话剧团演出的《神秘的古城》闭幕了。马牧看见柳林夹在人流中朝外涌动,便挤上前去尾随着柳林,到了剧院门口,马牧朝前赶了两步拉人柳林的视线,他佯装成只是恰好碰上的样子招呼道,唔,是你呀。柳林似乎有些警惕地打量了马牧一眼,马上就还给他一个洁白的微笑。马牧说,怎么样,你觉得今天的演出?柳林若有所思地说,挺好的。是啊,简直是好极了,马牧说。好吧,再见了,柳林说。就你一个人来的么?马牧试探道。柳林子点了点头。我可以送送你么?不用。让我送送你吧。不用了。我真的想送送你。谢谢你,真的不用。我可没有别的意思呀,你怎么不相信我呢?我不相信你什么啦,我相信你什么呢?我是说,今天我真的要送送你。那……那好吧。于是,马牧子和柳林便骑着自行车行走在月光如水的春夜里,经过一盏又一盏昏黄的路灯,朝位于市区南段的文化路方向走去,他们边走边说着些什么。说着说着,说再见的时候就到了。

当然,此时的马牧并不想说再见,他只是想再次见到柳林——他们已经知道了对方的姓名和一些最基本的情况。比如,马牧知道柳林是市师范学校幼师班一年级学生,她是不久前随父母从山西绛县来到豫东这座小城的。她喜欢唱歌跳舞拉手风琴,更喜欢李清照的词和舒婷的诗。这一年她正好18岁。柳林知道马牧刚从会计学校毕业不久,现在市化工厂的一个车间当成本核算会计。他这段时间正在读黑格尔的美学,但他更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海明威鲁迅王蒙的小说,而且现在正做着一个关于小说家的梦。

当他们知道了这些的时候,说再见的时候就到了,因为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师范学校的大门口。柳林跳下小坤车说谢谢再见,就推着车通过了大门,然后跟马牧挥了挥手,骑上自行车像一只白色蝴蝶飞入了暗夜的花丛中。马牧在柳林的学校门口呆呆地站了许久,好像眼前这一切还没有看清楚,还没有想明白,就这样走过去了。是呀,意犹未尽。接下来该怎么好呢?马牧就掉转车头,让它把自己带回到他那间集体宿舍里去。在路上,马牧引吭高歌,他唱的是当时广为流行的一首劲歌,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多明媚。马牧洪亮的歌声回荡在夜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