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窗外飘着雪花,静静地,静静地……啊,多像梦的使者。蓦地,几行诗句涌上心头,我急忙提起笔记下来:
闪亮的雪花,轻柔晶莹,
每一片都是一个温馨的梦。
让树枝看见了青绿,
让街道看见了浓荫。
哦,在这落雪的早晨,
我忽地闻到了丁香的芬芳,
听见了蜜蜂的歌唱。
我看着誊在纸上的字迹,陡然意识到,这不过是流露了我的心意:我在梦中焦渴地呼唤着春天。
春天是可爱的吗?特别是在这里,短促的犹如蜉蝣的生命,只一闪,就是烈日炎炎的夏天。
春天是值得留恋的吗?特别是在这里,常常有漫天的风沙,吹干你生命的汁液。但我还是喜爱它,像喜爱我最倾心的恋人;我还是执拗地追寻它,像追寻早已消逝了的我的童年。
因为最短促的春天,也还是春天,可以看得见积雪里萌生的小草,枯枝上吐出的嫩蕾;可以看见绿色,这生命最基本的色素;可以看见鲜红,这滚烫的血液的火焰。而没有了色彩,也就没有了旋律,没有了诗歌,没有了舞蹈,没有了运动,没有了一切!春天赋予世界以色彩,赋予希望,赋予未来。
再寒冷的春天,也还是春天。只要挺得过那风沙,人们总会脱去厚厚的外装,活动一下僵硬的躯体,唤醒沉睡在灵魂里的种种追求。
因为有了对春天的渴慕,对春天的梦想,我忍耐住了许多许多寒冬。
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冬天。那时候好像比现在冷得多,科学家们断定,我们的星球变得温暖起来,我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我只记得,那时候冬天的早晨,赤手去握铁条,会把手粘掉一层皮,吐到地上的口水,立时就会凝成小小的冰块。那时我比今天年轻,是个孩子。可我觉得一切都没有希望,我曾在作文里发过“人生如梦”的叹息。我那时只有十岁呀。可是春风吹开了故都的城门,也朗清了我心灵上的迷雾。我真地像一棵小草伸出了青春的嫩芽,在我的面前伸展开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从那时,我知道了春天与希望同在,春天与温暖俱来。哦,我怀念,怀念那给了我们民族和所有我们民族子孙以幸福、以理想的一九四九年的春天。
我也还记得过了二十年以后的那个严冬。我在长城以外的一个荒凉的村庄,经受“脱胎换骨”的革命教育。我记得那带着冰碴的红高梁面糊糊,记得那缩肩拱背的农民木然的眼睛,记得那阳坡下避风的土洞。在那儿,有木然的眼光的农民,为我烧起一小堆用枯叶燃起的野火,烤暖我的脚,烤暖我的心,送给我一个烤熟的土豆。在那儿,我曾经蜷缩着睡去,梦见了春天:涂涂的水,摇曳的花。梦见妻子温柔的手臂,小儿子的笑脸——他那时刚刚出生不久。靠了春天的梦,我熬过了对灵魂的践踏。可我总在问自己:他们也有春天的梦吗?那些奉献了自己的一切,而依然贫困的,有着木然的眼的农民?
又是一个春天。祖国的大地被泪水漂起,人们哭诉一个巨人的长睡,仿佛他带走了所有的人内心里对春天可怜的梦幻。
然而,春天毕竟来了,虽然迟了,虽然挟着风沙,虽然难免地还残留着严冬的寒气。可它毕竟是春天。
地球上不能没有春天,人生里不能没有梦幻。我愿春风把梦吹撒到一切人的心头。把那令人心寒的木然的眼睛,吹活转来,放出活泼泼的光芒。
我们不能苛求春天,因为春天是冬天的产儿。她有母体的印痕,但她不同于母亲。她娇嫩,柔弱,可她有长长的未来,她的每一个细胞都是希望的种子。严冬所诞生的并不是严冬。因此,人类才向她呼唤,才把她赞颂。
这里的春天是短促的,而且常常挟裹着风沙。但我生长在这儿,我必得爱这个春天,这个属于我的春天。
晶莹的雪花,正在为春天铺下襁褓,阵阵的鞭炮正在为春天催生。我在梦中焦渴地呼唤着春天,又将在春天里编织新的梦幻。
啊,祖国的春天呐,家乡的春天呐!就算你短促到只有一瞬,为了这一瞬里所凝集,所包容的未来的一切,我也愿意奉献出我的生命。
春天快来吧!
一九八一年二月三日春节前夕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