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受读者喜爱的散文(4册)(选题报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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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花未眠

我经常不可思议地沉思一些很不起眼的问题。昨日一来到热海的旅馆,旅馆的人拿来了与壁龛里的花不一样的海棠花。我太劳累,早早就睡觉了。凌晨四点起来。看见海棠花未眠。

看见花未眠,我很吃惊。有葫芦花和夜来香,还有牵牛花和合欢花,这些花大多数都是昼夜绽放的。花在夜间是不睡觉的。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但我仿佛才明白过来。凌晨四点凝视海棠花,更感觉它美极了。它盛放,富有一种悲伤的美。

花未眠这众所周知的事,突然成了新发现的机缘。自然的美是无穷的。人感受到的美却是有限的。正由于人感受美的能力是有限的,所以说人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自然的美是无穷的。至少人的一辈子感受到的美是有限的,是很有限的。

这是我的真实感受,也是我的感慨。人感受美的能力,既不是与时俱进,也不是伴随年龄而增长。凌晨四点的海棠花,可以说也是难能可贵的。假如说,一朵花很美,那么我有时就会不由自主地说道:要活下去!

画家雷诺阿说:只要有点进步,那便是进一步接近死亡,这是多么痛苦啊。他又说:我相信我还在进步。这是他临终的话。米开朗基罗临终的话也是:事物好不容易如愿表现出来的时候,也就是死亡。米开朗基罗享年八十九岁。我喜欢他的用石膏套制的脸型。

毋宁说,感受美的能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是很容易的。光凭头脑想象是困难的。美是邂逅所得,也是亲近所得。这都是需要反复陶冶的。比如唯一一件美术作品,成了美的启发,成了美的开光(佛语,谓佛像开眼之光明,亦称“开眼”),这种事情确是很多。所以说,一朵花也是好的。

俯视着壁龛里摆着的一朵插花,我心里想道:与这一样的花自然开放的时候,我会像现在这样凝视它吗?只摘了一朵花插入花瓶,摆在壁龛里,我才凝神注视它。不仅限于花,就说文学吧,如今的小说家就同今天的歌人一般,一般都不怎么认真观察自然。可能认真观察的机会不多吧。壁龛里插上一朵花,要再挂上一幅花的画。这画的美,不亚于真花的当然不多。在这种情况下,要是画作拙劣,那样真花就更加显得漂亮。就算画中花很好看,真花的漂亮依然是很显眼的。然而,我们仔细观赏画中花,却不怎么留意欣赏真的花。

李迪(中国宋代画家)、钱舜举(中国元代画家)也好,宗达、光琳、御舟以及古径(以上四位是日本画家)也好,许多时候我们是从他们描绘的花画中领悟到真花的漂亮。不仅限于花。最近我在书桌上摆上两件小青铜像,一件是罗丹刨作的《女人的手》,另一件是玛伊约尔创作的《勒达像》。光这两件作品也能看出罗丹和玛伊约尔的风格是截然不同的。从罗丹的作品中可以体会到各种的手势,从玛伊约尔的作品中则可以领略到女人的肌肤。他们观察之认真,不禁让人惊叹。

我家的狗产崽,小狗东倒西歪地迈步的时候,看见一只小狗的小小形象,我吓坏了。因为它的形象和某种东西一样。我发现原来它和宗达所画的小狗很相像。那是宗达水墨画中的一只在春草上的小狗的形象。我家喂养的是杂种狗,根本算不上什么好狗,但我深深理解宗达崇高的写实精神。

去年岁暮,我在京都观看晚霞,就感觉到它同长次郎使用的红色同样。我以前曾到过长次郎制造的称之为夕暮的名茶碗。这只茶碗的黄色带红釉子,确实是日本黄昏的天色,它渗入到我的心里。我是在京都眺望真正的天空才想起茶碗来的。观看这只茶碗的时候,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坂本繁二郎的画来。那是一幅小画。

画的是在荒原寂寞村庄的黄昏天空上,泛起破碎而蓬乱的十字形云彩。这确实是日本黄昏的天色,它渗透我的心。坂本繁二郎画的霞彩,和长次郎制造的茶碗的颜色,都是日本色彩。在日暮时分的京都,我也想起了这幅画。于是,繁二郎的画、长次郎的茶碗和真正黄昏的天空,三者在我心里相互呼应,显得更美了。

那时候,我去本能寺拜谒浦上玉堂的墓,归途正是天快黑的时候。翌日,我去岚山观赏赖山阳刻的玉堂碑。因为是冬天,没有人到岚山来参观。但我却第一次发现了岚山的漂亮。这之前我也曾来过几回,作为一般的名胜,我没有很好地观赏它的美。岚山总是漂亮的。自然总是美的。但是,有时候,这种美只是某些人看得到罢了。

我之所以看见花未眠,也许也是我一个人住在旅馆里,凌晨四时就醒来的原因吧。